第19章 . 前世 謝峥遠,你怎麽還沒死啊?……
城西校場。
新兵剛入營的這段時間總是會更熱鬧些, 離老遠就能聽到號令和時而雜亂時而整齊的步伐聲。
程貳帶着新兵訓練到一半,便聽得大門那邊似乎是起了争執。
“這位小娘子,你可知這裏是軍營重地,不得擅闖……”
“這是将軍府的令牌, 我來見平遠侯。”
“且不說如今校場不歸将軍府管, 就小娘子你手裏這劍……我們也不能放你進去啊!”
“怎麽回事?”程貳過來詢問, 目光落在祝暄身上那一瞬不由有些愣怔。
他倒是有幸曾遙遙見過祝暄一眼, 那時的祝小娘子娴靜美好,巧笑倩兮, 遠遠觀之都令人傾心不已。
與眼下這位,正提着一柄長劍面露冷色的女子,除了相同的容貌, 實在是搭不上邊。
“是……祝小娘子?”他試探地問道。
祝暄沒想到這人竟認識自己,倒也省去了些麻煩,轉而直接朝着程貳說話。
她瞧這人身上的穿着比旁的要更貴氣些,又聽守門的兩人喚他“副将軍”,便猜到了是謝峥遠手下的得力幹将程貳。
“程副将軍既認得我,可否讓他們放我進去見一見侯爺?”
“這……”程貳瞧着她手上的那柄劍,也是猶豫不決。
祝暄明白他的顧慮, 但有些話她今日必須同謝峥遠說個清楚。
“這劍是侯爺給我防身用的,你們校場這麽多男子,我攜帶進去也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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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着朝人笑了下:“想來大家也都知道我和平遠侯的關系, 若我有什麽不測, 侯爺又當如何?”
提到謝峥遠那陰晴不定的性子, 衆人不由得肝顫。
這會兒程貳忙笑着扒拉開擋在身前的兩人:“這位可是未來的侯夫人,趕快讓夫人進來!”
祝暄淡淡笑着道過謝,讓程貳領着去了謝峥遠平日休息的地方。
正是那天她被那人抱去的房間。
那一日的事情尚且歷歷在目, 如今瞧着倒是心境完全不同了。
她默默攥緊了手裏的劍,站在門口等着程貳進去通傳。
“小娘子,侯爺請您進去。”這會兒無名跟程貳一塊兒走了出來。
祝暄目光掠過他們兩個朝裏看進去,“裏面只剩他自己了?”
“是,侯爺不讓我們打擾。”程貳連連點頭,“夫人若是——唔。”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無名捂住了嘴,“小娘子進去吧,我們這就退下了。”
“唔唔?”程貳朝着這邊揮揮手,仍被堵着嘴說不出話來,人卻已經被無名給拽走了。
眼瞧着兩人身影越來越遠,祝暄這才轉而看向面前的那扇門。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道女人的聲音。
——“侯爺可是說了,為了娶我他什麽都做得出來。”
既然曾經謝峥遠能為了那個女人說出這種話,想必今日她也能利用蘇清環讓這人退了婚約。
這般想着,祝暄總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屋裏的陳設一如那日,只是原本空曠的桌案前這會兒正坐了個人。
他垂頭看着桌上的書冊,倒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祝暄在他跟前站定,只見那人動作一僵,目光落在正抵住自己喉嚨的劍尖上。
謝峥遠沒急着擡眼看她,只是淡淡的笑了一聲:“本來是聘禮不夠,讓小娘子不滿意了。”
“你那些東西我不稀罕。”祝暄冷聲道,握着劍柄的手不住收緊,“說吧,到底怎樣你才肯退婚。”
此刻她面色冷冽,早就沒了從前那副溫軟的樣子。
這樣的她,不由得勾起謝峥遠的回憶。
他撩起眼皮來,迎着劍刃望過去,笑吟吟地說:“倒不如小娘子先說,如何才肯嫁?”
如何都不肯嫁!
祝暄正要開口,冷不丁卻對上了那人的目光。
四目相對之際,似乎有什麽情緒在兩人之間迸發出來。
有那麽一瞬間的不知所措,祝暄的手不受控制地發顫。
“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裏有一個姓謝的男子,與你聲音相同,身形相似。”
謝峥遠一僵,明白有些事她終究是要想起來的。
他望着祝暄,漆黑的眸子似乎要将她整個人給溺進去。
忽地,他擡手握住劍刃,不顧掌心的疼痛,一點點将劍抵到了自己心口。
“當初你也是這樣,拿一把利刃抵在我的心口。”他輕勾起唇角,是在回憶什麽美好的事情。
“如此,你可想起來了?”
“阿暄……”
她微怔,只見劍尖刺進皮膚,謝峥遠衣襟已暈出猩紅的顏色。
祝暄望着那處仍在不斷擴散的血跡,只覺着頭痛欲裂。
緊接着,無數畫面湧進腦海——
她好像……想起來了。
【前世】
“聖上有旨。将軍府遺女祝暄,明德有禮,柔順溫良,蘭心蕙質,朕愛之如女。是以賜婚于平遠侯謝峥遠,順天應時,佳偶天成。着你二人擇日成婚!”
“祝暄接旨。”跪伏在地上的女子雙手舉過頭頂将內侍官遞過來的聖旨接下,這才被身旁的侍女扶着站起身來。
內侍官笑得眉眼都彎得只剩兩條縫:“姑娘真是好福氣。平遠侯年少有成,又是聖上十分器重之人,老奴在此恭祝二位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多謝內侍大人,有勞您走這一趟。”祝暄說着讓茗喜給了賞錢,又目送着人走遠了,這才回到內院。
茗喜将聖旨妥善地收起來,又給主子沏了盞熱茶:“姑娘,聽聞這平遠侯是前兩日回京時才封了爵位,倒是沒想到聖上會這般着急賜婚。”
坐在榻上的人兒淡淡笑着,眉眼之間盡是溫和:“聖意自然不是你我所能揣測的。聖上既這般安排了,我便安心嫁過去即可。”
“好在那平遠侯是個模樣俊朗的,不然姑娘……”小丫頭瞅了兩眼主子,沒再把話說下去。
“茗喜,人不可貌相。”祝暄柔聲說着,垂眸望着茶盞裏飄起來的浮沫,“只要他待我好,旁的便都不重要了。”
一旁的茗喜搖頭嘆了口氣:“姑娘你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太軟了。”
她卻只是笑着說:“不奢求太多,便也不會失望了。”
……
成婚那日十裏紅妝,上京之中處處皆是喜氣,無人不感嘆他們這般配的一對。
那一晚她坐在房裏等了許久,才聽得那人沉穩的腳步聲走近屋裏。
明明渾身皆是酒氣,聲音卻仍舊清朗,說的話也字字清晰,尤其是喚她“娘子”時尤為好聽。
眼前的蓋頭被人揭下,男子俊朗的臉龐映入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裏。
祝暄望着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覺得臉頰發燙。
婚姻大事,向來是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她對此,也并不曾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只是現下的一切都超乎了她的想象。
傳聞中玉質金相風度翩翩的平遠侯,果然沒有讓她失望。
而對方似乎對她也十分滿意。
她坐在床邊,只見那挺拔的身影兀自去端了兩杯合卺酒來。
“此酒飲下,你我便是一輩子的夫妻。謝某不才,只有這小小爵位與這侯府內的器物,給不了娘子任何承諾,但唯獨能做到一條,那便是全心全意地對你好。”
彼時他漆黑的眸中帶着淺笑,映出她羞澀的模樣。
祝暄微紅着臉蛋将酒杯接過:“有這一條,便足矣。”
她不求夫君對自己有多偏愛,左右這樁婚事都是皇家的籌碼,她也不過是代替了福安公主成為了聖上籠絡朝臣的工具,既如此,她便不會奢求太多。
她心中清晰明了。
婚後最初那一年,謝峥遠也确實做到了自己所說的。
他知道祝暄喜歡紅楓,便特意不遠萬裏去為她挑選了一株最好的紅楓樹運回上京,栽在了侯府的前院。
又特意為她打造了一方院子來欣賞紅楓。
只要不是征戰在外,每逢佳節無論多忙,他皆會提早回府,并為她帶一包熱乎的奶酥。
起初,兩人只是各自忙着,倒也相敬如賓。
随着時間的推移,感情也在不自主地增進。
祝暄會在他埋首書房之時送過去一盞新鮮的羹湯,偶爾也會在一旁研墨服侍,時不時替他揉肩放松。
謝峥遠十分喜歡她繡的帕子跟荷包,祝暄送的每一件他都會貼身帶着或是妥帖地收起來。
也會在閑暇時陪她撫琴,帶她出去游山玩水,玩得不亦樂乎。
二人的佳話也在坊間迅速流傳開來,人人都羨慕他們這一對神仙般的眷侶。
謝峥遠也着實十分寵愛她。
那年是他們過得最幸福也是最如膠似漆的一年。
第二年伊始,北境戰亂,聖上下旨讓謝峥遠親自帶兵去鎮壓。
祝暄便在府裏等了他大半年,直到入了秋才見着人回來。
打那之後,謝峥遠的公務越發繁忙,更多時候都是在校場或是在宮中。
祝暄心中倒也尚算踏實,畢竟謝峥遠人在京中無性命之憂,她也能放心。
只是那會兒,她養成了守在門口等人回家的習慣。
“夫人,這眼瞧着天兒就冷下來了,您每日都在這等也不是辦法啊。”茗喜特意回院裏拿了件厚實的鬥篷來給她穿上。
祝暄卻搖搖頭:“我這一日日在府中也無聊,不如站在這裏,還能看一看街道上的人來人往,讓侯爺回時第一眼便見到我。”
茗喜忍不住癟嘴:“也不知當初是誰說自己不會奢求,如今怕是恨不得把人跟自己綁在一處了。”
“你這丫頭越發膽大,都敢取笑我了。”祝暄笑着拍了下茗喜的手,臉頰上不由浮現一抹淡紅。
那時謝峥遠回府,每每見她站在外面挨凍,都是心疼不已。
他一邊哄着她勸說次日不要再如此,一邊答應她自己會早些回來。
但聖上遲遲不立儲,朝中波瀾一陣又一陣無法穩定。
再加之手握兵權的殷太尉蠢蠢欲動,謝峥遠也越發忙了起來。
直到第三年的上元節。
謝峥遠已經一連幾日宿在校場不曾回府,他曾答應祝暄上元燈節時兩人一同去賞花燈和圓月。
可那天,祝暄在府門口等了一日,直到天色暗下才見馬車從校場回來。
她滿心歡喜地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可先從車上下來的卻是個女子,小腹微隆,已是有孕。
她着一襲素色長裙,模樣只稱得上清秀,及不上祝暄十分之一。
可那人卻熟練地挽住謝峥遠的手臂,兩人并肩進了侯府的大門,誰都不曾多看祝暄一眼。
那一刻,這個家仿佛她才是個外人。
“她是我同鄉,亦是恩人,曾救過我性命。”謝峥遠直到睡前才肯同她解釋,“聽聞前些日子她夫君亡故,又懷着孩子,沒了生存之路才來投靠我,自然要收留人家。”
祝暄心猛地一沉。
他不顧一切帶回個女子便算了,還是個懷着孕的寡婦?
兩人又是那般舉動親密,讓她如何能不介意。
只是或許兩人是以姐弟相稱,故而那位蘇娘子便像是謝峥遠的阿姐呢……
這般想想似乎倒也沒什麽了。
那一晚祝暄難以安眠,翌日一早,枕邊人一動她便驚醒了。
謝峥遠皺眉安慰了她兩句,又叮囑着好生照顧蘇清環,這才去了校場。
兩年內的親密相處讓祝暄早就沒了最初的那份淡然。
但她也并不是會惹事的人,只要蘇清環在侯府安分守己,她也不會去排斥那人。
最多也就像這般避而不見。
只可惜那位蘇娘子向來不懂“安分”為何物,懷着孕還在府裏亂走動。
“夫人,我來看看你。”彼時那人直愣愣地闖進了頤楓苑。
祝暄顧及着她肚裏的孩子,一直好生相待,卻聽得那人笑道:“你與他認識得晚些,怕是不知曉我。這也是我讓他隐瞞的,畢竟沒有哪個姑娘嫁人前會不介意自己的夫君曾與其他女子睡過一張床。”
“……”
大抵是瞧着祝暄臉色難看了,她才“哎呦”一聲:“瞧我這嘴,還是給說出來了!夫人應當不會介意吧?畢竟那會兒阿遠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祝暄淡淡笑着沒說話,心中卻希望這人早些回她自己的屋裏去,別再到她面前裝瘋賣傻。
只是當晚用飯時,謝峥遠發現蘇清環的手上燙壞了兩處,不由大發脾氣。
蘇娘子趕忙去攔:“侯爺別動氣,是我在為夫人煲湯時不小心燙了手,與其他人沒有關系。”
祝暄正往謝峥遠盤中夾菜的手一頓,一塊椒香排骨便落在了桌上。
她難以置信地去看蘇清環,并不知這人何時為自己煲了湯,又燙了手。
謝峥遠的火氣也不出意料地撒在了祝暄身上。
以她溫軟的性子,自然是辯解兩句便不願再多說。
只是那一晚謝峥遠宿在了書房,祝暄又是一夜無眠。
這樣的日子過了将近兩個月。
蘇清環總能找到些瑣事賴在她身上,而無一例外,最後都是以謝峥遠遷怒祝暄結束。
起初祝暄還會氣不過,慢慢的,她對自己這位夫君越來越失望,幹脆也就不再否認也不再解釋。
直到那日,謝峥遠回府便聽得蘇清環小産之事,當即便去了頤楓苑質問。
“她腹中的孩子都沒了,你竟還能在這裏悠哉悠哉地撫琴?”
祝暄漠然擡眼,看着那人氣急敗壞的模樣,心尖都跟着發寒。
她不由冷笑:“侯爺如此着急,不知道的還以為蘇娘子滑掉的是你的孩子。”
“祝暄!你——”
手中的琴弦忽地斷了一根,尖銳的鳴聲伴着的是她手指被割破,鮮血滴在了琴身上,染了雪白的琴弦。
祝暄望着他,不知是手上的疼還是心上的疼,讓眼淚不受控制的滑落。
“謝峥遠,你到底還知不知道誰才是你的妻子,誰才是平遠侯夫人?”她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情緒,歇斯底裏地扯住那人的衣襟。
“我祝暄扪心自問,沒半點對不起她蘇清環,我已經對她足夠好了。可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怕是今日的小産也是我害的吧?”
她忽地笑了,紅着眼眶松開手。
“你們還有什麽招數,都盡管使出來吧。大不了便賜我一死,帶着我的屍體去見聖上,告訴他你要娶蘇清環為妻!”
世人皆知她祝小娘子性子溫軟,卻忘了她也是将門之女,骨子裏的驕傲容不得有人這般踐踏!
她只是恨,恨自己當初瞎了眼以為謝峥遠是個好歸宿。
恨自己不能殺了這對狼狽為奸的狗男女!
那人似乎是被她這副模樣吓到了,怔了半晌才冷冷轉身:“我看你是瘋魔了,現在簡直不可理喻!”
“既如此,往後府中的事務你也不必再管了,安心在屋裏養病吧。”
自此,她便被鎖在屋裏不見天日,每日與她相伴的便只有黑暗和蘇清環的嘲諷。
而那段時日,謝峥遠則是搬去校場住了大半月。
堂堂平遠侯府,執掌中饋的竟是個沒有名分的外人,說出去實在惹人笑話!
這人大抵也是覺得丢人,故而才躲去了校場吧。
祝暄這般想着都不由發笑。
只是眼下她這麽笑,只讓人覺得她更瘋了,便都繞着頤楓苑走。
不知過了有多久,那日房門忽然開了,照進來的只有清冷的月光。
謝峥遠站在門口的身影被投在地上無限拉長。
祝暄瑟縮在床上,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他手裏端了碗藥,擱着老遠便能聞到其中的苦澀。
“阿暄。”謝峥遠柔聲喚她。
祝暄知曉,這大概是他來送自己的最後一程了。
她不住地大笑着,眼淚卻也不受控制地順着臉頰淌下,重重地砸落在那人的衣袖。
“怎麽,謝峥遠,你連條白绫都舍不得給麽,非要用毒?”
謝峥遠沉默良久,也只是在她旁邊坐下,把藥碗往前端了端:“阿暄,乖,喝了它。”
他難得再這般溫柔地對她,卻是為了殺她。
祝暄望着他半晌,終究還是接過了那藥毒藥,仰頭一飲而盡。
她這一生,也再無什麽牽挂,只是謝峥遠啊……
一把寒涼的匕首從衣袖中滑落,被她緊握在手裏。
寒光閃過,猩紅滾燙的液體噴湧而出,濺入那雙琥珀色的狐貍眼中。
祝暄看不清眼前到底如何,只看到一片通紅,而自己随身攜帶的那把匕首,正刺在那人的心口處。
五髒六腑像是要擰在一起,劇烈的疼痛讓她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卻笑了。
“謝峥遠,我那麽愛你,你應該為我陪葬,不是嗎?”
“阿暄……是我對不住你……下輩子一定……”
下輩子?
她只願自己下輩子能活得恣意快活,莫再是個咬碎了牙也要往肚裏咽的性子。
還有,
再也不要嫁給謝峥遠。
屋裏的氣氛默了半晌,只聽得有人冷笑了一聲。
祝暄不知何時紅了眼眶,這會兒定定地望着面前那人。
“謝峥遠,你怎麽還沒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