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龍蟠虎踞金陵郡,古來六代豪華盛”,說的就是金陵,也是如今的南京。這個六朝勝地、十代都會,向來與風雅繁榮密不可分,我們今天要講的這個故事也發生在金陵。不過想來各位看官也早聽慣了秦淮河上的胭脂粉墨,所以今天的這個故事,很不一樣。

且說民國年間,一位盛先生在金陵白手起家,創立了盛氏商行,而這位盛先生的商行也和他的姓氏一樣,盛大發展,在短短五年間,商行的分行幾乎遍布全國各地,而南京則是商行的總部。

盛先生只是個農村來的小子,沒想到一朝發達飛上枝頭,娶了名門貴族之女為妻,在南京的公館裏住着,過着金銀富貴的日子,這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突然有一個渾身破爛的少年敲響了公館的大門。

傭人起初不想開門,以為是賣報紙的,還喝斥驅趕,可這少年見進不去,便在門口跪了下來,一個勁地磕頭,說他是那位盛先生的兒子。

這話可不能亂說,盛先生早就娶妻生子,怎麽會在外頭有個這樣破爛的孩子。傭人慌了,跟管家說了以後,管家悄悄地告訴了在書房裏寫書法的盛先生。

毛筆“啪嗒”一下就落在宣紙上,把宣紙上的字染成髒兮兮的墨。

盛先生轉頭往窗外望去,遠遠看見跪在公館門口的那個身影。

管家觀察着盛先生的表情,詢問道:“老爺,要不要趕走……”

盛先生卻擡起手,指尖帶着輕微的顫抖,“帶他上來。”

管家愣了一下,但還是很快答應了。

盛先生在書房裏踱着步,那張在商場上堆砌出滿是笑容的一張臉,此時此刻是一絲笑容都憋不出來,眼底還帶着幾分顫抖的不安。

那滿身破爛的少年被帶了上來,只看了盛先生一眼,就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眼眶通紅:“爹!”

管家悄悄地把書房的門關上了。

盛先生慢慢地在少年身前蹲下,顫抖着擡起少年的臉,看着上面被煙熏火燎出發黑的痕跡,看着那張清秀的面龐,“藹藹……你娘呢?”

少年聽見盛先生叫出了他的名字,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哭出聲,卻也怕自己身上的破爛弄髒了盛先生,只敢自己抹淚:“久坪村被炸了,娘沒了,村民都死光了,弟弟也跑丢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他抽噎着,嗓子裏堵了團棉花似的,啞得不行,“我沿路一直在找弟弟,找不到,我身上剩了那麽一點錢就拿來買船票了,想着到南京來,您能幫着我找找弟弟。”頓了頓,他急切地道,“您放心,我不打擾您的,您幫我找到弟弟我就帶弟弟走,我不在這兒住,您也不必認我是您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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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簡直就是心痛到無以複加。

他承認自己是個負心漢,可當初父母媒妁之言娶的妻子,他也确實不愛,也有自己的一番報抱負,所以從久坪村來到了南京,白手起家。在沒有娶大小姐之前,他還會回久坪村看糟糠之妻和兩個兒子,但娶了大小姐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盛先生在農村有兩個兒子,大的叫盛霭,就是眼前這個,今年十三歲,小的叫盛熙陽,今年應該是六歲,但是小兒子他沒見過幾面。

他其實心裏一直有糾結,要不要把兩個兒子接過來,雖然他現在有錢,養着兩個兒子不算什麽,被人發現也不怕,因為如今好些老板家裏都有不少老婆,孩子一大堆,他就說以前娶的,想來大小姐也不會介意,只是……

只是沒想到,這個念頭只是閃過幾天。

這願望都已經沒有辦法實現了。

盛霭一個人跑到南京來,盛熙陽不知所蹤,他們的母親也死了。

可能也是因為盛霭過于可憐,所以盛先生一怒之下,把盛霭接進了公館,再加上大小姐沒有生孩子,于是盛霭就成了盛家公館名正言順的大少爺。

這位盛霭盛大少爺,約莫是因為在農村長大的緣故,沒有半點少爺的脾氣,溫和又謙遜,還喜歡自己做活兒,不好意思讓傭人伺候,不到半月就跟傭人打好了關系。

下人們都很喜歡盛大少爺,大小姐也覺得這個孩子怪可憐的,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般照顧。

這盛公館中的生活固然好,但盛霭始終記挂着他那個走失的六歲弟弟,詢問了盛先生的意見後,就開始四處在南京城裏貼告示,或者讓賣報的小孩幫忙看看。

弟弟盛熙陽雖然才六歲,但也蠻懂事,知道自己的爹在南京,說不定也會被好心人帶到南京來。

盛霭每天就待在碼頭,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一看就是看一天,他還會詢問過往的行人,看一些要去遠方的旅客,求他們到了目的地以後看看,有沒有長成畫像上的一個小孩。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卻沒有人傳來盛熙陽的半點消息。

大小姐對盛霭說,現在世道不太平,那孩子那麽小,恐怕是活不成的了。

但盛霭始終不願意相信,也不願意放棄。他被盛先生送去讀書,每天放學依然在碼頭蹲守,癡心得不像樣。

可能是癡心打動了上天,在盛霭十六歲這一年,有個老頭拎着一個九歲的,瘦骨嶙峋的孩子敲響了盛公館的大門。

盛霭當時在學校上學,聽到傭人說,當場就從課室裏跑了出來,車都忘了坐,一路跑回了公館。

然而,當他看見在客廳裏那個瘦骨嶙峋的九歲小男孩時,愣住了。

盛霭怔怔地望着那個小男孩,捧起他的臉看了好久好久,不太認得了似的低聲喚了一句:“熙陽?”

那個小男孩怯怯地看了盛霭一眼,又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盛先生在一旁,說實話他沒有什麽發言權,因為他從自己這個小兒子出生開始,就沒怎麽見過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小兒子長什麽樣。

唯一知道的,也只有盛霭。

“是熙陽嗎?”盛先生問。

盛霭發了瘋地想要找到自己的弟弟,可是不知為何,當眼前這個長得有些相似的孩子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又有些不敢認了。

是嗎?是盛熙陽嗎?

眉眼間是有些相似的,可是又有哪裏不太一樣,他說不上來。

但三年了,盛熙陽當時在農村還被母親養得胖乎乎的,怪可愛的,如今瘦得只剩下骨頭,可能确實也長大了。

盛霭的心被揪着,又看向旁邊的老頭。

那老頭說:“這孩子跟我說,他叫盛熙陽,他想來南京找爹,我想着我兒子也在南京,就順帶帶他一同來了,我這把老骨頭诶……”

盛霭最後還是認下了盛熙陽。

按照告示上寫的,盛先生給了那老頭三百大洋,夠他一輩子享福了。

老頭離開了以後,盛霭捧着盛熙陽的小臉蛋,一邊親手給他擦臉,一邊低聲問:“這幾年在哪兒受苦了?”

盛熙陽低着頭,始終一聲不吭。

雖然眼前這個盛熙陽和以前的盛熙陽不太一樣了,但盛霭還是認為這确實就是他的弟弟,只不過受苦太多,性子也變了,人也變了,不愛說話,但沒有關系。

至少他們兄弟倆是團聚了。

盛霭覺得他這個弟弟比他受的苦還要多得多,因此幾乎把一身的寵愛都給了盛熙陽,漸漸的,終于把盛熙陽養成一個少爺樣了。

可盛熙陽的少爺樣,和盛霭溫和謙遜有禮的少爺樣完全不一樣。

漸漸長大了,盛熙陽越發叛逆,惡劣,脾氣暴躁,和盛霭簡直就是兩個極端。他不僅愛使喚人,還愛捉弄人,傭人們都很讨厭盛熙陽,但看在盛霭的面子上才沒有對盛熙陽怎麽樣。

但盛霭始終是一味地寵溺着盛熙陽。

盛霭十九歲就開始跟着盛先生學習經商,二十二歲接手了南京總行裏的一個小分行,旁人都開始恭敬地叫他小盛總了。

南京城裏無人不知盛霭小盛總天然一副好皮囊,為人是相當有禮溫和,戴着一副金邊眼鏡,因為生得俊美,導致他看上去有些過于柔弱了,可偏偏辦事兒起來毫不手軟,雷厲風行,很得盛先生的喜愛。

盛霭從分行行長走向總行,最後盛先生半退位了,把總行的大小事宜都留給盛霭處理,于是盛霭也正式從小盛總變成了盛總。

但故事到這兒還沒完。

盛霭那個弟弟盛熙陽就是個刺頭,搞得盛公館上下都不安寧,有一回盛熙陽終于做過頭了,對公館裏一個丫頭上下其手的時候被盛霭當場發現,關鍵是那丫頭還哭着求饒。

盛霭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從未如此大怒的大少爺,把盛公館上下都吓壞了。

盛熙陽當時似乎沒有什麽表現,一如既往吊兒郎當。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盛霭發了這通脾氣的第三天,盛公館裏傳來消息,說盛熙陽小少爺不見了。

盛霭以為盛熙陽只是鬧脾氣,也沒有太在意,可當消息再傳來的時候,卻是警署找上了門。

他們說,盛熙陽跳河了,屍體從河裏撈了出來,請盛霭前去确認。

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盛霭手裏的鋼筆掉在了地上。

他趕到現場,看見河邊圍了很多人,警署還在負責驅趕。

盛霭快要走不動路了,走到河邊,看見那個躺在地上被白布遮蓋着的身體。他跪了下來,掀開白布,看見了盛熙陽那張臉。

在盛霭将要肝膽俱裂的瞬間,原本已經被确認死亡的盛熙陽,卻突然咳出一大口水,嘔了半天,抓着盛霭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周圍的警官都呆住了。

盛霭也呆住了。

但他還是下意識緊緊抱住了懷裏的盛熙陽,聲音很低,卻是顫抖着的,“哥哥錯了,哥哥不罵你,再也不罵你了……”

懷裏的盛熙陽擡起頭,那雙總是陰郁的眼睛此時此刻迷茫極了,瞪着盛霭,又看向周圍。

過了很久,他咳了咳,只艱難地發出一個聲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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