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墜落
不去看天上的落雪,不去看遠處的霓虹人間,寸心月把視線停留在奔湧的江面上,她想起長久以來一直糾纏着她的一個夢境。
她的母親,寸文秦。
寸文秦仰着頭,嘴巴張得很大,雙手像是在拼命向上抓取着什麽。她的兩只腿深陷在湖底的黏泥裏無法抽脫出來,只在掙紮中把周圍的水攪得更加渾濁。
她背着個可笑的粉紅色卡通書包,那是寸心月小時候用舊的,寸文秦舍不得扔,一直用來裝學生的作業。她在裏面裝滿了石頭,背帶用繩子在胸口系了個死結。
寸文秦是站在水裏死去的,撈上來的時候手還向上張着,保持着想逃又逃不掉姿勢。
那個野湖寸心月後來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回老家參加表弟婚禮的時候突然想去的,另一次是和趙齊一起,她騙他去的。
寸心月已經很久沒想起趙齊這個人了,只是在這一刻,她身下的滾滾江水,媽媽死去的那個湖泊,笑容和煦的年輕男人,以及被她當衆辱罵後再不相見的父親,被串聯起來了,她終于明白,自己和母親一樣,還是在恨,在報複,在沒法掌控自己人生的時刻,都以仇恨為力量,走向自毀之路。
恍惚間她看到了17歲時的自己,教室最後一排,躲在兩摞壘得高高的書本後面趴着看小說。小姨來教室找到她,眼睛紅腫着,鼻頭發亮,顯然是哭過的。
小姨半攙着心月說:“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害怕,你媽走了。”
心月渾渾噩噩地被人拉着走到了一塊不知是什麽地方的空地上,那裏搭了個油布棚子,棚子不大,隐約看得到裏面有一口紅棺材。
她遠遠地看到了父親正和舅舅、姨夫并幾個親戚站在一起說話,他們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滿了黃色的泥土。
那時心月仿佛是失去了知覺,明知媽媽死了,卻毫無悲痛的情緒,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太冷靜了,會不會不太符合這樣的情境。
她本能地不想過于靠近那口紅館,親戚們在耳邊講的過程她都聽明白了。媽媽昨晚給父親打了一通絕命電話,說要遂父親的意去死了,給他的結婚證騰個位子,省得人人都來逼她。父親連忙通知心月的舅舅和姨媽去找人,自己連夜從市裏趕了回來,但最終還是來不及了。
親戚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解釋說——沒有哪個逼她啊,她是自己想不開。
學校的人也來了,說心月媽媽在學校好好地教着書,昨天下午還約着同事去趕了場鄉集,沒想到晚上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小姨一直緊緊地半摟住心月,心月聽着人們說話沒有吭聲,默默接受親戚們給她的擁抱和鼓勵。
她用餘光看到有幾個穿黑衣服的男人朝她走來,其中一個離得很近,攬着她的肩膀就要抱住她了,她慌忙一把推開那人,在看清楚是父親後,狠狠地說了個滾字,又用平時聽得最多的髒話罵他:“賤人,狗雜種,滾啊!”
心月吼完這句話後就被排山倒海而來的窒息感擊倒了,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住,竟然直挺挺地往後仰倒去了。
她看到周圍都是人影,如同鬼魅一樣模糊,然後她意識到自己躺倒在地上,十分失态,在被人圍觀。她也能聽到自己在發出一些很難聽的嚎叫和咒罵,但就像是個旁觀者一樣,控制不住停不下來。
後來小姨告訴她說那天她暈厥了,一直在罵父親,還說要殺了他。
那種眩暈的感覺現在也充斥在她的身體裏,從腦袋到四肢。
雪花飄得大了些,心月還想擡頭看看,但大腦下達的指令卻是松手,腳下可怕的高度讓她本能地下蹲,膝蓋一彎背後抵住橋欄,心月就以一個別扭的下趴姿勢掉進了江裏。
一瞬間她的胸口和頭部都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壓迫感和鈍痛感,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沒有昏迷,口鼻處灌進的水讓她不由自主地吞咽着,身體的痛苦讓她愈加清醒和恐懼。
心月試圖閉緊口鼻,但缺氧的痛苦折磨她,讓她嗆入更多的水,像是過了很久,她浮上了水面,可以感覺到水流把人送得很快,可惜還沒呼吸到多少空氣她就又被水浪打了下去。
心月努力把頭往後揚起,讓自己漂浮起來,争取多呼吸一些氧氣,幾起幾落,她還是嗆下了不少水,但也得到了幾口淺淺的呼吸,這樣的呼吸伴随着胸口冰涼的痛感。
她漂浮在洶湧的急流中,慢慢找到了水浪起伏的規律,身體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破壞平衡後又要忍受嗆水窒息的感覺。
耳邊是巨大的水浪聲,江水直接拍進了她的耳朵,江岸邊傳來的車子鳴笛聲加劇了她的恐懼。
此刻寸心月進退兩難,不會立即死,卻也無從獲救,死亡的進程被拉長了,她來不及分心去害怕,唯一的念想是不要錯過下一次頭露出水面時的呼吸機會。
飄着飄着,心月感覺自己其實已經陷入了一種斷斷續續的昏迷狀态,她不是那麽執着于呼吸到空氣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恍惚間看到了一些亮光,好像還聽到了一些人聲…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心月看到周圍站了幾個人,她感覺到身下是硬實的觸感,不是在水上,近旁處有個穿着反光背心的人在對她施救。
她心裏升起一絲竊喜——死裏逃生了。
施救的人一直按壓着她的胸口,還有一個人上來用手拍打她的臉,在說着什麽的樣子,心月耳朵裏面灌的水還沒出來,轟隆隆的什麽也聽不見。
她眯縫着眼,很想沉睡下去,那人停止了按壓,發出了大聲的驚叫,迷糊中心月感覺自己在邊嘔邊咳,牽動到胸肺,有種又麻又堵的感覺,随即喉間湧出一股腥熱,讓她無法呼吸。
有人幫她把頭側向一邊,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可以看到那人的白色手套上沾滿了猩紅的血泡沫。
她又想原來還是難逃一死,竟莫名放心地昏睡了過去。
醫院。
心月看到幾根管子通向自己,分辨不出用途,鼻子和嘴巴裏面似乎都插了很深的管子,那種異物感讓她難受得緊。
她的頭腦一片混沌,四肢是頓木的,但一種隐隐約約的痛感像沙漠裏面滑行的黑蛇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劃過了她的神經。
眼前是一些複雜的儀器設備和各種吊瓶,心月緩緩擡起眼皮又沉重地合上,半睡半醒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醫生舉着手電在她眼睛上一照,嘴裏說着:“醒了,醒了,算是熬過來了。”
醫生問心月是否有知覺,讓她動動手指腳趾,心月試着牽動神經去指揮腳趾手指,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動了沒有。
她的頸椎被固定住,喉部插了管子,沒辦法移動頭部。
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心月不禁深深地懊悔,暗罵自己為什麽總是做這樣的蠢事,白白的又給自己的生活加碼了一層難度,不但沒有通過死亡擺脫麻煩,還因此陷入生活不能自理的困局。
想着想着心月又陷入了昏迷,就在這樣醒來和昏睡的交替裏,她越來越清醒,心中有一個大大的疑團——為什麽醫生一直沒找她談醫藥費的事。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根本付不起重症監護室裏的治療費。
在心月稍微清醒些的時候,醫生告訴她,她的姨媽來了,很想見她,讓她堅定意志,配合治療,争取早點出監護室。
心月在半醒不醒的時候已經聽醫生談論過她的病情,大概就是做了一個緊急的開胸手術,因為她的肋骨斷了插進了肺裏,肺泡裏充滿了血液和水,又因長時間嗆水缺氧,肺部的損傷非常嚴重,他們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心月搶救回來的。
心月不知道自己在ICU呆了幾天,醫生告訴她,她恢複得不錯,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
幾年不見,心月看到小姨的頭發白了許多,顯出了老相。她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心态面對小姨,只覺得難為情,想解釋什麽又沒有頭緒,索性閉起眼睛。
恢複期間,心月的身體半點都動彈不得,吃喝拉撒都得在病床上解決,她不好意思讓小姨伺候自己,一向節儉的小姨只好為她請了護工。
在可以開嗓講話後,心月問起了手術費的事情,小姨敷衍她說等她身體好了再講,她便再不開口了。
警察來找過心月,心月忍着創痛,虛弱但不敢怠慢地一條條回答了他們的問題,盡力解釋這只是個簡單的陌生人相約自殺事件。
張堯失蹤了,心月卻還活着,出于自我保護的心理,她害怕和死去的張堯再扯上什麽關系。
關于自殺的原因,心月應付地說是得了抑郁症。
她也終于知道那天救她的是江上的水務巡邏艇,當時有人看到他們要跳江,就馬上報警了,警察聯系了下游的巡邏艇往上游找人,騎警沿江一直追着漂浮的心月,也因為她穿着白色的羽絨服,算是比較顯眼,很幸運地被救了起來。
即便已經使用了鎮痛泵,心月還是每天都得忍受難以言喻的疼痛,她整個胸腔彌漫着一種火燒針刺樣的痛感。她甚至能通過疼痛的分布感覺出胸口那個巨大的傷口輪廓,每當她忍不住變一下躺着的姿勢,或者咳嗽時,那銳利且持久的痛感幾乎将她殺死在床上。
每個白天,心月都強迫自己閉目養神,夜晚病房關閉了,她開始睜着眼睛盤算以後的路該怎麽走。她不知道該怎麽償還這筆巨額的醫療費,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沒有将她抛棄的親友,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是怎麽看她的。
偶然的一天,小姨的手機收到一條本地的推送新聞,跳橋尋死的張堯終于被找到,他如願以償地死掉了。
這時距離跳橋那天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他的屍體在下游九十多公裏處的高架橋橋墩下被發現,已經嚴重腐爛膨脹。
在這篇新聞裏,心月看到了一張自己躺在擔架上被四五個警察擡上堤壩的照片,慶幸的是,她的臉被打了馬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