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父親母親1
警察打來電話通知小姨去派出所取心月留在橋上的包,午飯的時候,小姨開始跟其它床的病人家屬打聽路線,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家屬,和小姨一樣也是愛找人閑聊的,聊來聊去,說到去派出所的原因,因此再次提起心月跳江的“壯舉”,衆人又是一頓好勸。
心月很有先見之明地早已閉緊了眼睛,假裝睡覺。她知道小姨有意讓她聽這樣的議論,年長的人對年輕人說起不要輕言放棄,好死不如賴活之類的話總是很有一套的,也很能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發表體會。
小姨如果刻意與她談心,心月肯定會不耐煩地打斷她,但是一群外人都在說這樣的話,心月只能假裝他們說的事與自己無關。
心月與她小姨的關系并不算親近,前些年兩人還不大不小地吵過一架,如今,小姨抛下一大家子的人和事來照顧她,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不識好歹,所以現在十分尊重小姨。
小姨終于搞清楚路線出發去派出所了,心月也真的陷入了混沌的睡眠狀态。她沒有手機,沒有消遣,只能訓練自己沒事就放空意識,多睡,多消磨些時間。
心月是被護士叫醒了,要開始輸下午的一組針水了。她看着藥瓶,默數點滴,在第一瓶針水下去半數後,一個陌生的短發婦女被護士帶進了病房,護士指了指心月的病床,那女人一邊向護士點頭道謝,一邊朝心月看了過來。
那女人大概五十多歲,胖胖的身材,燙染成褐色的頭發根部露出灰白的原色,身上穿着一套寬大的玫紅色沖鋒衣,背着一個鼓鼓的背包,手上拎着一個方正的黑色袋子。
心月一下就猜到她是誰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那人手上的袋子。
原來人火化以後,會變成這樣小的一盒。
那人有些猶豫地的想把袋子放到身後的椅子上,可能覺得不合适,卻也不想放在地上,終于還是決定繼續提在手裏。
她站在床尾處,表情有些拘謹,但還是正式地跟心月打了一個招呼:“你好!姑娘,請問你是那個寸心月麽?”
心月點了點頭,她不開口說話是因為一講話就會牽動胸肺處的傷口,很疼。
“哦。是你。”
婦女頓了一下繼續說:“我是張堯的媽媽,我兒子就是那個,那個和你約着的網友……”
心月有些心慌,她怕人給她安一個教唆自殺的罪名。
婦女看出了心月的不安,解釋說:“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別多心,我來就是想問問,問問你,我兒子他有沒有什麽話留下。這個事,也沒想到,也是太突然,沒個準備…”
她發出沉重的嘆息聲,講不下去了。
心月搖了搖頭,可那婦人還是一臉期待的樣子。心月只能撐着手肘往高處挪了挪身體,清了好一會嗓子,可說出的話還是帶着痰鳴的氣聲。
“沒說什麽,沒…咳咳…有話,我…咳咳咳…不知道…咳咳咳…他的情況,我也不認識他。”短短的一句話說完,心月的臉已經因為咳喘變得發燙。
那婦人失望地垂下眼睛,無所适從地在床前站了一兩分鐘,終于沉默地朝心月點頭告別,轉身朝外走去,臨出門前她又折返,離心月不遠不近,眼睛裏閃現出淚光,語氣卻是溫厚的。
她說:“姑娘,人還是活着好,你好好的吧。我帶他回去了。”
心月看着那婦人離去的背影,心裏很不是滋味。
小姨回來了,把心月的挎包往被子上一放,讓她點點裏面的東西。
小姨抱怨着外面濕冷的天氣,轉頭就看到心月臉上挂着兩串眼淚,她嘆了口氣,問:“咋個了嘛?又不高興了。”
兩世為人,現在過的就是下輩子了,前世于心月來說,只剩下這個小小的挎包,她所有的物件都在告別的儀式裏丢棄了,這個包和性命都是失而複得的。
心月把耽誤說話的分泌物都清除了一遍,啞着嗓子問小姨:“小姨…咳咳…你告…訴我,這手…術費…咳咳咳咳…是怎麽解決的?”
小姨還是回得敷衍:“跟你這個娃娃說了,先不要操心這個,好了再說。”
心月堅持:“說嘛!!!” 随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小姨一邊幫她順氣,一邊說:“我說了你又要生氣。”
“你說。”
“你也能猜出來。”
“你直接說。”
心月眼睛咳紅了,盯着小姨等她回答,小姨無奈地嘆了口氣,沉聲回答:“是你爸爸。”
……
醫院的錢是心月父親給的,警察最先聯系上的就是他。
無論如何心月和父親的戶口還在一起,在當年倉促而決絕的分離中,母親本着絕不成全“狗男女”的心思堅決不離婚。她死後,心月和父親甚至不願意為分戶口本的事情再見一面,到現在為止,他們在戶籍上還是一戶人家,警察一查就能找到。
心月在ICU的那些天,她父親其實一直在醫院陪護,是作為家屬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的那個人。他知道心月一直恨他,不願意見到他,就把心月的小姨接來照顧心月,而他至始至終都沒有露面。
心月苦笑,這個“人情”,她好像欠得太大了。
小姨告訴心月,她的父親留了一張卡,裏面還有近十萬塊錢。她從隐秘的褲袋裏掏出那張卡給心月看了看,然後又收進口袋。
小姨解釋說:“卡先放在我這裏,你這血氣胸要花錢的地方還多得很呢,老張的護理費,我們的夥食費,住院費,醫藥費,我住的旅館費,樣樣都要花錢嘞!”
心月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恢複,但已經可以獨自下床去衛生間了,她希望小姨回去照顧自己的家,不要為自己耗費更多時間和精力,她也實在不想聽小姨念叨對大孫子的想念,對家裏牲畜莊稼的擔心了。
小姨喋喋不休地駁斥了心月的建議,在她的打算裏,這回她不會讓侄女任性了,出院後她就會把心月帶回家去,讓她好好養病,好好過年,讓她以後都跟自己一起生活。
“你以後的人生還長呢,小阿月。人活着就不能想太多,想多了就煩惱多,人好好的活在世上比什麽都重要。我照顧你,就像你媽照顧你,哪個喊我是你姨媽呢,你媽走得早,我就要幫她管你。”
小姨一席動情的話直讓心月淚流滿面。
外面還是連日的陰雨天,心月在醫院的回廊上來回地走,鍛煉因卧床太久而萎縮的肌肉,小姨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小心護着她不被別人撞到。
心月的身體一天一天恢複起來,不需要那麽多睡眠了。人睡不着的時候就容易回想往事,她覺得是時候把事情捋捋清楚了,人總不該永遠混混沌沌地過下去吧。
軀體的生命失而複得,那情感和靈魂也應該重生了,她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新的自己。
如今的心月已經不年輕了,思想并不像十七八歲時那樣尖銳偏激,她對父親已經沒有了以前那種咬牙切齒的仇恨,對他的反感更像是從小以來情緒的慣性延伸。
如今,心月一直仇恨着的人給予了她恩惠,在金錢上慷慨地幫助了她,這導致她對父親的情感變得混亂且複雜起來。
她回想起過去的恩怨糾葛。
十四歲那年的夏天,心月在縣一中念初二。
她媽媽在距離縣城二十多公裏外的一個鄉鎮小學教書,工作日裏,如果第二天沒有早課,媽媽都會回家來住。心月的父親有一輛自己的客車,在縣客運站挂牌跑縣城到市裏的客運。
心月父母的工作都是每天不沾家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多,特別是父親,心月從記事起就與他有一種生疏的感覺。
心月從小就很懂事,她能安排好自己的餐食,自己完成作業,還能做好家務,從不讓辛苦養家的大人操心。
她們的家,在這個小縣城邊緣的一個村子裏,離城中心不過三四公裏的路。心月家的經濟條件算是村裏比較好的,她從不缺吃穿和零用錢,還一直在少年宮學習舞蹈才藝。初中那會,她的學習是中等偏上的樣子,是班裏的文藝委員。她的性格開朗活潑,有許多朋友,每天上課聽講,下課和放學的時候就激動地傳閱各種言情小說,日子過得簡單而又充實。因為年幼懵懂,所以不會為任何事挂心煩惱。
這個普通家庭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那一天,心月在睡夢中被一陣女人的哭泣聲驚醒了,那是她媽媽寸文秦的聲音。
心月蹑手蹑腳竄到客廳外,看到家裏已經聚滿了人,她的二叔、嬸娘和奶奶,以及幾個親戚長輩圍坐在沙發上,男人們抽煙的煙霧彌漫在小小的屋子裏。
媽媽吸着鼻子,手裏拽着紙擦眼淚,邊說邊哭,又哭又罵,心月聽到了這場事故的原因:她的父親趙繼新,和另一個女人偷偷住在一起,兩人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還是一個男孩子。
心月怎麽也沒想到,原來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只是大人編織的謊言。
原先她覺得父親對她的愛很內斂很深沉,超過嚴格管教她的媽媽給的愛。父親不會罵她偷懶看電視不寫作業,也不會要求她做家務,他不罵她,不打她,還常常給她買漂亮的衣服,為此還被母親批評亂花錢。父親為了掙錢養家,每天開車跑在山路上,多麽危險又辛勞,心月甚至為此寫過作文,流過眼淚。
但其實,父親是一個騙子。
他在別處藏着另一個妻子,另一個孩子,另一個家庭。
心月本能地想到這一切的原因可能就因為自己是女孩子,母親的工作性質只允許她生一個孩子,但父親卻很想要一個兒子。
心月不甘心,卻也沒法擺脫這種自責的想法。日複一日,她的委屈、惶恐、憂懼沒有得到任何安慰,甚至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