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闖社會去了

2007年的寒假,媽媽放假回家,心月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情況不好了。

寸文秦很明顯沒有穿胸衣,她豐滿的身體包裹在一件穿反了的淺紅色劣質毛衣裏,外面雖然套着件灰白色大衣,但外套也顯而易見地不合身,僅扣上的一粒扣子還錯了位置。她的頭發沒有打理整齊,松松垮垮地紮在腦後,像是起床後沒梳理頭發就出門了。她的臉也黑了很多,表情很是疲倦,褲腿上都是灰跡,鞋子也髒。

心月沒想到媽媽這樣一個從來都愛面子要體面的人,會變成如今這幅邋遢昏聩的模樣。

媽媽去新學校後總是抱怨山裏的學生成績差,愛逃學不服管教,另外的那兩個老師是一對夫妻,總是針對排擠她。心月隔着電話都能感覺到媽媽的精神壓力很大,可她什麽都做不了。

心月心疼媽媽,只能加倍對她好,攬下所有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的家務,溫聲細語地勸她好好吃飯,按時吃藥。

可媽媽的狀态沒有好轉,心月發現她總愛自言自語,向她問起這事,她解釋說是自己腦子裏有人對她說話,她控制不住了才回複的。

心月勸媽媽去醫院,多說了幾句把人勸煩了,媽媽突然暴怒,對着她破口大罵,嘴巴一刻不停,罵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髒話,還說心月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和外人合起夥來害她。

心月知道,那天她偷偷給舅舅打電話商量把媽媽送醫院的事情被媽媽知道了,所以媽媽這幾天都不理自己。她不分日夜地躺在床上,賭氣不吃心月做的飯,直到現在才把心裏的話講出來。

春節的時候,心月媽媽打聽到消息,得知心月父親把老母親和弟弟一家人都接到市裏面過年去了,還知道了他做家裝生意賺了錢,今年在市區買了套新房子。

自己家裏冷冷清清、衰敗壓抑,背叛她的男人卻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圓圓滿滿,這讓心月媽媽無法接受,她怒火中燒,又陷入難以自控的暴躁情緒裏。

終于,在初三那天天未亮的時候,她砸爛了心月奶奶家的門窗玻璃。

也是這一天,心月發現一直說有按時吃藥的母親,其實是在撒謊,給她拿的藥,被她全部藏在了床墊下面。

面對心月的質問,媽媽冷冷地說:“你還沒資格管我。”

過完年後奶奶和二叔一家人回來了,看到滿院狼藉卻也沒有來找麻煩,也許他們對心月母女倆多少是有些愧疚和心虛的。

但心月媽媽還是難忍心中的惡氣,主動找上門去要心月父親的新電話號碼和新地址,還陰側側地說只是去給那狗雜種拜個年。

奶奶的嘴不客氣,罵她神經病、瘋婆子,心月媽媽最恨人說她是神經病,氣得立時上手打了心月奶奶一巴掌,旁邊的二叔一家見狀紛紛上手将她打倒在地上。

心月跑到奶奶家的時候正看到二叔一大家子人對躺在地上的媽媽拳打腳踢,她急得随手拿起一條長凳就扔了過去,但還沒扒開人把媽媽扶起來,自己就先挨了幾個悶頭耳光。

鄰居聽到動靜都來勸架,心月在吵吵嚷嚷中得知是母親先挑起的事端,但不論對錯,這頓打已經讓她徹底恨上這些親戚。

心月媽媽還是不甘心,打電話要舅舅和小姨帶娘家人來打回去。

等舅舅和趙家人交涉完,也只是囑咐心月媽媽不要再去招惹奶奶一家了,讓她帶着心月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臨走的時候他讓心月一定要盯着母親按時吃藥,說那病遇春就發,遇風就犯,要注意不讓她傷着別人,也別傷着自己。

也許病情在這時候就已經失控了,後面的日子,心月媽媽足不出戶,不是在哭泣就是在發呆,她把自己封閉起來,心月無從勸解。

新學期開學在即,心月送媽媽坐車回學校,透過車窗看到媽媽默然坐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種不祥的預感萦繞在她心上。果然,那是心月最後一次見媽媽。

……

心月媽媽是新死的枉死鬼,按老家的習俗,用薄棺裝殓了當日就要入土。舅舅做主把她埋在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葬在她父母的墳邊上,自殺的人不能立碑,只堆了個淺淺的土堆。

親戚們教心月盡完了孝女的禮儀,也很小心地把她和她父親隔開。

心月發現自己遺傳了媽媽的狂躁血液,繼承了對趙繼新的極端仇恨,她每每想起父親,就憤怒得想拿刀去把他殺死,然後一起毀滅,即便潛意識裏她知道母親的死不能全算在父親頭上。

心月的父親通過小姨詢問她是否願意跟着去市裏面生活、念書,心月冷哼了一聲,不做半點答複,任何人提起父親都會讓她感覺惡心。

日子還得繼續,大人們在冷冷清清的家裏聚了又散,終于把心月媽媽的後事安排妥當了。心月表現得很沉穩,聽得進一切意見,她把母親的存折拿出來交給舅舅,用這些錢付了棺木和人工費。

幾天後心月回學校上課,卻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她坐在教室裏神游天外,心裏冒出了不讀書的想法,這想法冒出來就再難撲滅下去了。

學校封閉逼仄的環境讓她感覺窒息,她聽不懂數學課和英語課,也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腦子笨,想考上大學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考上了,也無人供她讀書。她越想越通透,越想越勇敢,終于在某個中午外出吃完飯後,一個人在校外巷子裏晃蕩,等到下午的上課鈴響了以後才緩緩走到校門口,保安拿着記錄本等着她去登記遲到,而心月卻已然下定了決心。

她給班主任和小姨打了電話,說就此辍學,多勸無益,然後就關機失聯了。

心月媽媽的存折裏面有三四萬元,心月取了兩千五百塊裝在身上,把存折小心地藏在牆角的煤灰堆裏。然後一早出發,坐上了去往省城昆明的客車。

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暈車極其難受,車上渾濁酸臭的空氣讓她吐得天翻地覆,等傍晚到達南窯車站時,心月已經虛脫得只剩半條命了。

混亂擁擠的汽車站浸潤在夕陽的光輝裏,那種異樣的橘紅色夕陽光芒是心月從未見過的,它及其盛大、濃厚、熱烈。心月站在街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長,滿目所見都是鍍金的人影,看不清面目。一個中年女人湊到她面前,說給她介紹一個幹淨便宜的住所。

那兩天心月體驗了很多個人生第一次,第一次獨自住狹窄破爛的旅舍,第一次和別人緊貼着擠公交車,第一次逛了上下四層的大型書店,第一次在四通八達的立交橋下反複迷路…

心月在街上觀望的時候被人熱情地請進了一家裝修時尚的理發店,她懵懵懂懂的被推薦了洗護染發套餐,選擇了看起來很漂亮的“殺馬特”藍發。

染完頭發,心月又去逛服裝店,給自己買了一身背帶短裙,米奇T恤,換下平時穿慣了的牛仔長褲和運動服外套,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由衷地感覺到了自由的快樂。

心月在電子城買了一個4.3寸的MP4,花了四百多塊,短短兩天,她帶出來的錢就花光了,她沒有多餘的錢住旅館,就去網吧開了一個通宵,有同學和親戚在Q丨Q上發來了詢問的信息,心月一一回複:是的,我不上學了,去闖社會了。

第二天一早心月就坐上了回老家的客車,晚上天黑了才到縣城。在去了一趟省城後,心月突然覺得自己從小生活的這個小縣城顯得十分的破舊冷清,沒有絢麗的霓虹燈,沒有又長又高的公交車,沒有又寬又闊的大馬路…

回到家,心月沒有開燈,默然坐在沙發上歇息,房子裏的唯一聲響是她自己的呼吸聲。

心月哭了。

這是媽媽去世後她的第一次哭泣,不是因為憤恨,也不是因為委屈自憐,而是為她真的失去媽媽了,一個和她有着重大聯系的生命體,生育撫養了她十八年的至親,如今确定無疑地死去了,陰陽相隔,永無歸期,居然什麽都是真的。

戴靜用她媽的手機給心月打了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去搬書。心月想起課桌裏面還有幾本精裝帶插畫的小說,舍不得丢了,于是和戴靜約了晚自習下課後在校門口見面。她只要那幾本小說,至于其它的課本和練習冊,誰愛要就拿走,不要的請戴靜叫幾個男生幫忙送出去賣掉。

許是出于年輕人臭美的心理,心月穿上了那套在省城買的衣裙,打算騎車去拿書,沒走多遠,就收獲了幾枚村裏人的冷眼和竊竊私語,她瞥了一眼腿上裸露的亮白皮膚,想了想,又回去換了長褲。

心月站在校門外等戴靜,把自己隐在一棵樹的陰影裏,可頭上的發色太突出了,門口的保安向她頻頻投來警惕的目光,放學的學生們也一個不落地打量着她。

心月有些感慨,幾天以前她還是學校裏面為考試頭疼的學生,短短幾天後就已經成了形跡可疑的社會青年。她把耳機聲音調大,把眼神放向遠處,假裝不在意這些學生的目光。

一個尖叫在她耳邊炸起來:“哇瑟,天吶,阿月,你頭發也太好看了吧!美死了!”是戴靜,心月示意她小點聲,因為被人圍觀的感覺其實不能算好。

心月和戴靜挽着胳膊緩緩走在路燈下的長街上,戴靜問心月以後的打算,心月說她小姨已經幫忙聯系了一個在市裏開打印店的親戚,她可以去做學徒工學點技術。

戴靜對心月不讀書的決定感到惋惜,強調不上大學是找不到好工作的,心月當然知道,但是她讀不下書了,與其坐在教室裏面不開心,虛耗光陰,不如早點去社會上掙錢。

戴靜小心地談起班裏老師和同學對心月突然辍學的反應,還提到有個叫何俊江的理科班男生去問過關于她的事情。

心月覺得老師和同學都很善良,他們對自己這樣一個家庭橫生變故的女同學表現出了善意和同情心。雖然有的老師為了鼓勵同學努力讀書,發出一些偏激的議論,認為心月這樣的辍學少女,是免不了要在烏煙瘴氣的社會上堕落,沉淪的,以後大概率要變成一個寡廉鮮恥的女混子,從事的職業極可能是有傷風化的那種。

戴靜對那位老師的發言嗤之以鼻,說那些話過于淺薄,而且很難聽很傷人。

心月勸她:“算了,別人要怎麽想和我沒關系,人生的路是靠自己走的,不是靠別人說的。”

戴靜有些傷心地看着心月,眼裏滿是對她的同情,心月因此不敢再看對方的臉。

臨別時兩人約定在心月離開之前一起去照大頭貼,好留作紀念。

心月很快收拾行裝去了市裏面,找到了開在城邊最繁忙公路邊的打印店,那是個灰頭土臉的小小門店,玻璃門上貼滿了破損又污髒的紅字店招:打字複印、代寫公文、證件快照、攝影攝像…店外灰跡斑駁的白瓷磚上貼着一張招聘信息:招學徒小工,每月600元,要求初中以上學歷。

心月站在店外觀察,這十來平米的小屋裏擺了兩臺笨重的白殼電腦,一臺很占地方的印刷機,一個玻璃櫥櫃和一個立櫃,上面滿是雜物和灰塵,靠牆的地方放了一個肮髒破舊的沙發和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衆多書本紙張一摞一摞随意堆放着,僅剩的一點空地上面支起一張折疊三角桌,上面是飯畢沒收拾的碗筷。

老板是心月小姨村裏一個外來媳婦的親戚,姓李,外省人,三十來歲的年紀,媳婦是市區的,姓田,據說他們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住家就在離店不遠的地方。

心月走進複印店的時候,夫妻倆正在用土豆網看新版的《神雕俠侶》,心月拘謹地站在他們面前說明來意,一臉防備的李叔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來,對着媳婦說:“有這回事,有這回事。是我嫂子的堂姐妹介紹來的嘛,我們原先還以為你不過來了,電話裏面也沒講明白。”

李叔詢問了心月的姓名年齡,又問了會不會打字之類的問題,他媳婦起身将碗筷收拾在一個盆裏,把桌子收了放在角落,就着角落裏的爐子上拎起一壺熱水,就蹲在外面人行道上洗起了碗。

晚間,心月跟李叔夫婦來到他們家裏,那是一幢老式筒子樓房屋,兩室一廳,屋子裏極其擁擠雜亂。心月被安排和他們的孩子住在一起,緊挨着孩子們的高低床放了一張折疊鋼絲床,稍大一點的女孩子一臉不滿地抱怨,“這麽擠怎麽睡啊?”

抱怨很快被她父母的責罵打斷了,“擠擠不就能睡了嗎?”

可确實太擁擠了,心月沒有一點私人空間。她作為這個家庭的入侵者,被人排斥、審視,神經時刻緊繃着。她不斷安慰自己,萬事開頭難,只能先忍耐着。

田阿姨嫌心月的發色詭異,像二流子不正經,勸心月去染個和她一樣的褐黃色。心月咬咬牙,按下了去外面租房住的沖動,從小姨給她的300元裏面拿出150元,找了個城中村裏最簡陋的美發店重新把頭發染黑。

心月媽媽的存折被小姨要了去,她看到心月用兩三天就花光兩三千塊錢,害怕心月很快把她媽媽剩下的這點遺産揮霍光了。300元是小姨算好的給心月第一個月的花銷,在小姨的計算裏,複印店包吃包住,心月只要買點零嘴和生活用品,已經綽綽有餘了。

可心月還是想搬出去自己住,和老板一家住在一起,哪怕一分鐘都是煎熬。

心月學東西很快,用一兩天的時間就學會了使用複印機,李叔要她學打字,先背五筆字根,可心月的記性很糟糕,深感難學。

複印店的生意很好,周邊有政府單位,來照證件照的人也多,心月在店裏負責複印,田阿姨幫忙制作各種文件,李叔就主要負責攝影攝像沖印照片的事情。

如果僅僅是做這些活,新月也許可以在那裏待得久一點,可後來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剛來的時候,田阿姨只是指使心月去學校接一下兩個讀小學的兒女,後來生活上的一些雜事也一件一件壓給心月來做。

心月非常不喜歡在車來人往的街邊煮飯做菜洗碗,她內心極度厭煩這些沒完沒了的瑣碎事情。

心月很快跟李叔夫妻倆表達了要離開的想法,他們表示很震驚,直呼剛把人教會人就跑了,也太吃虧。他們希望心月留下來,甚至提出漲一百塊工資,但是心月去意已決,最後,田阿姨對心月說:“你在實習期,包吃包住,是沒有工錢的。”

心月不敢反駁,直說:“好的,沒事,本來就該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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