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催婚
一年秋天,舅舅給心月打了個電話,說她二叔家要蓋房子,想借住在心月家裏,需要問問心月的意思。
心月覺得房子可以借但她不想借,不想借是因為還記着二叔一家毆打她和媽媽的事情。
奶奶去世的時候,二嬸給心月打過電話,說話的态度很客氣,她勸心月不要執着于上一代人的恩怨,還是應該回來參加長輩的葬禮。可心月沒有回去,在這件事情上她也自覺理虧,所以房子也不是不可以借。
心月一時間難以決定,只敷衍地回答舅舅:“好的,我曉得了。”
她一直不理解舅舅和小姨為什麽明明心有芥蒂卻還能和父親那邊的親戚保持聯系,乃至于雙方的婚喪嫁娶都會互相走動。他們甚至勸心月主動和父親和解,以獲得未來可能的繼承權。
心月決定回家一趟。
家鄉小縣城的變化很大,馬路拓寬了,還開發了一片商貿中心,記憶裏的田壩荒地都已經建起了房屋,心月來到村子路口時,遠遠就能看到二叔家正在建的房子起了五六層高的樣子。
她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聽到院子裏人聲喧嘩,進去一看,許多工人和二叔一家正在吃飯,見心月突然闖入,原本在吃飯喝酒的人都噤聲看向她。
心月也沒打招呼,徑自走進屋子,見堂屋裏有幾個小孩正在看動畫片,心月猜想他們應該是堂弟的兒女。屋子亂糟糟的,裏面的陳設物品已經完全不是她記憶裏的樣子了。
她走上二樓的卧室,發現自己的房間已經被兩張床占了,地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箱子和雜物,母親的屋子倒還保持着原樣,只是放置了一些物品,他們應該是有所忌諱所以沒有在這裏住人。
心月進屋一頓亂翻,揚起的灰塵讓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媽媽的大多數東西送葬時就搬去山上燒掉了,只留下了一些可要可不要的雜物。心月從抽屜裏找出一冊相片,大致翻了一遍,确定父親的相都被剪掉了後才裝進包裏。
家裏有個保險櫃,只有心月知道密碼,裏面有房産證、借據收條、地契合同之類的物品,還有父親從前收藏的玉石舊鈔和金銀制品,心月記得很清楚,這些玩意全部是父親的,因為媽媽對這些東西從不感興趣。
房産證上面登記的名字是趙繼新和寸文秦,在媽媽死後,心月和父親沒有再見過面,沒有辦理過房産過戶。所以平心靜氣地想一想,這幢房子還是算父親的,那父親的弟弟确實可以不通過心月同意就住進來。
心月沒想明白,既然二叔一家已經搬進來了,又何必多此一舉讓舅舅打電話問她願不願意呢。
二嬸出現在心月身後,輕聲問候:“小月啊,你回來啦?怎麽不說一下我們好去接你嘛。”
心月轉身,盡量保持禮貌和克制:“二嬢,沒事,我來是給你們送鑰匙的。”心月把鑰匙給二嬸遞了過去。
二嬸擺手說不用,“你們的大門鎖是撬開的,等我家房子蓋好了,再給你家這門換個新鎖,你也好放心。”
看到心月變了臉色,二嬸謹慎地說:“我們也不敢亂動你家的東西,都是你爸爸來的時候我們才搬進來的,這間屋子我們也亂翻過,你看看東西有沒有丢的?”
心月:“沒有,我只是來拿些東西走,保險箱裏面的東西都是那個人的,密碼我寫在這紙上了,你到時候幫我轉交一下。”
二嬸表情為難,沒有接紙條,還用老一套的人情道理跟心月說:“你們父女兩個也該見個面啊,好好談開,他畢竟是你爸爸,上次他回來也跟我們說一直記挂着你,問起你的情況,可是你也幾年不回家了,我們也不知道啊。”
心月卻不接這話,從包裏取了紙筆寫下保險箱的密碼,直接放在保險箱上面,然後問二嬸:“我屋子裏的書櫃搬去哪裏了?”
“書櫃?啊哦,在上面,樓梯間裏。”二嬸說着,帶她往屋外走,指了指樓上。
心月說要收拾些東西帶去昆明,請二嬸幫忙找來了幾個口袋,把她從小買的各種書籍物品和衣物全都打包好,收拾完這些,心月叫來一輛出租車,準備離開。
二嬸說了些客氣話留她過夜,心月也客氣地說明天還要上班要連夜回去。作為曾經劍拔弩張,互相仇視的親戚,這次雙方都維持了基本的禮貌,友好地告別了。
車子很快出了村子,心月讓司機在路邊的一個垃圾站旁邊停車,她把裝滿舊物的幾個袋子全都扔了進去,連那本相冊也不例外,她只留了幾張母親的照片裝進口袋。
至此,曾經的家已經沒有半點她生活過的痕跡了,前塵往事都已切割得很幹淨,心月打定主意,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
二十六七歲那幾年,小姨很操心心月的婚姻問題。作為她媽媽最親近的人,小姨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心月找個好人家托付終身。她常常打電話催促心月回老家同她幫忙物色的男人相親,而心月并未領情,全部拒絕,一次也沒去。
一而再,再而三,拒絕的次數多了,小姨也不再和心月客氣,把原先需要拐彎抹角才敢說出的話直接罵了出來,她直言心月的眼睛長到了腦門頂上,驕傲得誰都看不上,心裏卻沒點數,不看看自己的條件,學歷和經濟沒一樣拿得出手,現在還可以趁着年輕标志找個有家底的男人,等過了這幾年,混到三十歲了,只能嫁窮閑漢和二婚的,搞不好還得給人當後娘。
心月不想多理會,小姨卻變本加厲,借着來昆明照顧她女兒月子的當口,逼着書琳幫心月找“本地人”、“有房的”、“工作穩定的”、“寸心月看得上的”的結婚對象。
她們認為心月一直不結婚就是想找一個經濟條件好的城裏人,就像書琳一樣在能省城紮下根來。
書琳在昆明一家醫院當醫生,她丈夫在市裏一所大學任教,他們夫妻倆有一套漂亮的三居室大房子,心月去過她家裏,很喜歡那房子的裝修風格和周邊清淨的居住環境。她也的确向小姨表達過很羨慕書琳擁有的好日子。
心月聽得出她們母女倆話裏話外的敲打,婚姻是現實的,像心月這樣相貌雖好,脾氣卻怪的女人本來就難找稱心合意的對象,更何況心月一沒學歷,二沒好工作,年齡又大了些,條件好的男人未必看得上她。
書琳架不住老媽一直催她,很快找到了一個看了心月照片就一見鐘情的醫生,心月卻拒絕和那個醫生見面,這徹底把書琳給惹怒了。
書琳心直口快,大罵心月忘恩負義,不識好歹,讓人白費精神,真是個冷血動物一樣的人。罵完了她又很快後悔,給心月發來道歉短信,說自己和老媽吵架了,月子裏心情不好才會對心月說出這樣的話。
心月其實并沒有往心裏去,但她也不想回應書琳的道歉。
小姨是個急性子,她打算親自來找心月面談,心月怕聽小姨唠叨就不給她地址,還挂了她電話。
過了兩天小姨又給心月打了一個聲淚俱下的電話要她趕緊結婚,心月覺得煩,就把心裏壓着的話說了出來。
“別煩我了,你們又不是我的什麽人,沒有資格管我,結不結婚是我自己的事,輪不到別人插手。”
小姨噤聲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心月索性把話全說了:“我馬上要買車,錢也不夠,我記得我媽存折裏的錢都在你們那裏,你們還我吧,我要湊錢買車。”
這些話很傷人,小姨氣急了也說狠話:“哦,曉得了,和我吵架原來是這種意思,怪不得你一直都不給好臉色,原來是覺得我們都欠你錢啊?行啊,寸心月,我們也不是那種人,你等着,還你!還得你幹幹淨淨!”
小姨家常年靠種地和養豬過活,家裏又才蓋房娶媳婦沒兩年,肯定是沒錢的。心月其實很後悔講出了那些傷人的話讓小姨為難。
不多時書琳給心月轉了兩萬塊錢,隔了一會又轉來一萬塊,說是舅舅家取走的部分。
書琳給心月發了消息:【楊書琳和寸景華因讀書原因分別欠寸文秦兩萬元和一萬元,今日舊債了清!】心月:
【好的。】傷人的話已經說出口了,親戚的情分似乎也到了盡頭,心月哭了很多天,她厭惡渾身都是刺的自己。
心月自己知道,她不算是一個慷慨大度的人,所以一直記着存折的事情。她還記得那年身無分文流落火車站的時候,小姨諷刺她說別人出去都是拿回來錢,而她出去是一直往外拿錢。在外打工這麽多年,心月有過很多個因為缺錢而走投無路的時刻,但都扛下來了沒找小姨和舅舅要錢。小姨的兒子蓋房娶妻,她送了所有人中最多的禮金,那是她半年的積蓄,可是到小姨家裏也只是被當成一個普通的外人,他們并不因此待她更親厚,連客房都沒有為她準備一間,卻說着“我們是一家人”的客套話。
這些事心月都記得清楚,所以對媽媽這邊的親戚也漸漸疏遠,直到開口向他們要債這天,終于把親戚的情分都斷絕了。
……
那個人找到心月的時候,她正低着頭清潔客人試戴過的玉镯子。
女人站在心月面前,心月擡頭微笑問好,只見對方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保養得宜,戴着玫瑰金的細框眼鏡,一身素色唐裝,顯出一派婉約娴靜、養尊處優的氣質,一看就是金玉首飾主流買家的樣子。
心月熱情地詢問她的需要,那女人卻叫出了心月的名字,還要求和她單獨談談。心月記憶裏“那女人”的形象立即和眼前這位對應上了。
那女人說了來找心月的原因——心月的父親病了,是結腸癌,此時正在本市一家腫瘤醫院住院,她希望心月去看看自己的父親,因為手術在即,吉兇難料,不想留下遺憾。
“關我什麽事呢。”心月語氣輕松,說完後心裏一陣莫名暢快。
“我知道你怨恨我們,但他畢竟是你爸爸,他其實一直記挂着你,一直想見你,但是…我們知道你不願意。可這次手術風險很大,萬一不好了,哎,你就去看看他吧,好嗎?”女人說到最後,語氣接近乞求。
櫃臺邊又來了客人,心月給了她一個虛僞的職業笑容,禮貌地說:“不好意思,這位女士,如果您沒有什麽事的話,請不要打擾我工作。”
那女人眼裏充滿了憤怒和失望,而心月的內心卻蕩漾起一波又一波殘忍的快樂。
可這快樂是短暫的,幾乎轉瞬即逝,往後的幾天,她總是在深夜沒來由地嚎啕大哭。
心月不明白為什麽每次一沾上家裏的這些人和事,她的情緒就會向深淵滑下去,撈都撈不住。她明明已經毫不在意了,卻總會因此陷入暴躁的精神自虐。
後來心月收到了一個包裹,那裏面是個精巧的禮盒,盒子裏有一串鑰匙和一張對折的信紙。
信是那女人寫的,上面說這鑰匙是心月老家那套房子的,父親幫她重新裝修過了,還加蓋了一層,等心月以後成家了也夠住,那是完全屬于她的財産。
信上還說,那年在下關的超市,她父親認出在當收銀員的女兒,所以無地自容,提前逃了出去,蹲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咬牙哭泣。
她說她這輩子只見過心月父親為一個人哭過,那就是心月。
心月用打火機點燃了那張信紙。
沒過多久,心月因為長時間的情緒低落,以至于精神恍惚無法正常上班,不得不辭去了這份薪資還算不錯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