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病了
小偉被拘留了,但又很快被保釋出去。
心月得知她向警方控告的猥亵情節因為證據不足沒有被認可,小偉不承認摸過心月,甚至咬定是心月先挑釁辱罵他後,兩人才争吵打鬥起來的。而心月的報案材料也驗證了小偉的說法——是她先罵人的。
從證據上講,心月身上沒有過于明顯的傷害痕跡,小偉臉上卻有又深又長的幾道指甲抓痕,按傷情鑒定标準,他的傷足夠達到民事賠償要求的輕微傷标準。
心月一時不知道自己抗打是壞事還是好事。
警察給了意見,說就算打官司,他們的糾紛也大概率會被定義為互毆,而不是對方對心月故意傷害。但小偉手機裏的确有偷拍心月的照片,或者可以佐證心月是被調戲後反抗,激怒了小偉才被打的。
陳姐找到心月,希望和解,心月不願意卻也無計可施,只能消極應對,什麽都不回應。
陳姐打電話對心月說,如果她堅持要告小偉,那就算能把官司打贏,他們大不了賠個幾千塊了事。但以小偉的性格,事後肯定會報複心月,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連她也控制不了。
她幾乎是明晃晃地威脅心月:“黑丨道還是白道都可以任你選擇,反正最後吃大虧的是你自己。”
心月被陳姐的話吓到了,小偉以前是收賬的,的确像是那種心狠手辣不怕犯罪的人,她毫不懷疑若繼續惹惱小偉,會遭到對方更加惡劣的報複。
這件事讓心月感覺荒誕,她不明白同為女人的陳姐明明也被小偉欺負了,卻為什麽對自己沒有絲毫同情心,反而要供養、包庇小偉那樣的壞人,還為了替他開脫官司處處欺壓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的受害者。
心月被欺負慘了,卻沒有得到任何道歉和賠償,她甚至不敢跟陳姐要她應得的工資。
一切都不了了之了。
突然從某一天開始,心月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安全了,她躲在出租屋裏不敢出門,每一個白天和黑夜都睡不着覺,卻無法離開讓她感覺稍許安穩的床。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她開始忘記很多事情,比如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倒在衛生間的地板上,嘴皮磕破了臉上都是血,她爬起來剛想告訴媽媽自己受傷了,卻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快三十歲的獨居女人,媽媽死了很多年了。她以為才過了幾天足不出戶的頹廢日子,卻發現廚房一片狼藉,洗碗池成堆的鍋碗瓢盆散發出淤泥般的惡臭,客廳進門處放着兩個滿滿的超市購物袋,像是剛提回家的樣子,但走近一看袋子裏全是腐爛變質的肉和蔬菜。轉身又看到牆角堆着半人高的快餐盒垃圾,不知道已經存了多久沒丢……
而她卻怎麽也記不起自己去過超市,做過飯菜,訂過快餐…上一次吃飯是什麽時候,上一次喝水是什麽時候,上一次出門是什麽時候…她通通想不起來了。
心月意識到自己出了點問題,她背靠着沙發緩緩坐在地上,想把所有事情想清楚,想做一個計劃改變這不正常的一切。
等再次醒來時,她是躺在被窩裏的,床前的臺燈亮着,慘白的光芒直射她的眼睛。她感覺一側的臉被什麽東西糊住了,伸手扯了下來,竟是一張已經被淚水暈化了的媽媽的照片。
她記起媽媽瘋掉那年,一個好好的人壞掉了,是從情緒失控開始,然後憂郁、忘事、冷漠,最後自說自話、答非所問、時哭時笑、大喊大叫,真真的醜态百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被所有人隔絕厭棄。
無論如何,心月不想重蹈媽媽的覆轍,她不想變成一個沒有意識的人形動物,失去為人的自覺和尊嚴。
在很多個幡然醒悟、努力自救的瞬間,心月開解自己要放開心胸認下這份砸中她的倒黴事,接受它,然後把它忘了重新開始。只是,一個一直活得驕傲自我的人,白白被人羞辱了一回,沒人對此負責,沒有道歉,沒有幫助,這讓她覺得無比委屈,以至于每每回想起來都抓心撓肝般難受。
心月把自己困在出租屋的一方天地,在恐懼憂憤的情緒沼澤越陷越深,那個叫小偉的壞人時不時地從記憶裏闖出來恐吓她一下,她畏懼對方野蠻而兇惡的模樣,即便只是想象中被小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也會害怕得蜷縮起來大聲喊叫。
她試過走出屋子,目标是扔掉堆積的垃圾,去醫院看胃病,去湖邊放松心情看風景,去火鍋店吃一次大餐,去超市購買生活用品,可她總是才出門就後悔,像慣于夜行的小老鼠害怕行走在人群裏,只想安心地躲起來。
日複一日,心月哭泣、失眠、發怒,循環往複,忍受着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痛苦,有時候實在難受得緊了,她開始上網檢索自殺的訊息。
大多數時候,心月感覺很需要有人來愛她,給她陪伴和幫助,她時常邊哭邊打開手機通訊錄,把寥寥無幾的幾個聯系人號碼劃拉了上百遍,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她只能流着淚水哀泣,跪在地上扯自己的頭發,拿腦袋去撞牆,對着鏡子扇自己的耳光,她知道自己在幹嘛,并沒有瘋掉,只是心裏好難受,宣洩起來就像個瘋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也許是因為眼淚終于流幹了,心月的精神狀态有了好轉,她開始打扮自己,外出購物、用餐,請來家政工人打掃屋子,挂知名醫院的專家號治療胃病和失眠,去鮮花基地買來開得正盛的大花月季裝飾房屋,學習做養胃的藥膳,時不時地自駕旅游幾天,在各處道觀和寺廟祈福求簽…當她開始行動起來時,生活好像也回到了正常的軌道。
雖然情緒還是時好時壞,失眠和頭痛依然如影随形,頭發掉得厲害,人也憔悴難看,但心月從求到的簽文中得到啓示,預感未來會發生一些值得期待的事情,她需要讓自己好起來去迎接那些幸運。
就這樣無所事事地消磨了近兩年時間,心月的積蓄已經耗盡,只能靠信用借款度日,她不得不為生活上的開支憂慮起來,只能硬着頭皮出去找工作。
因為沒有精力再重新學習其他的工作技能,心月選擇繼續做服裝導購員的工作。要适應新工作的節奏并不容易,她每天堅持上班,把自己安放在陌生嘈雜的商鋪裏不逃跑,就已經耗費了所有的力氣。
相比于從前對自己容貌的自信從容,心月現在已經不太敢照鏡子了,她不想看到自己眼袋浮腫,雙目無神的樣子。
上班以後,心月與老員工的相處并不愉快,她常常因為記不住別人教過的事情而被抱怨,衣服疊不整齊,代碼記不住,尺碼找不對,動作慢,講話講不清,好像沒有一件事是她能做好的。
工作上的不順讓心月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挫敗和焦慮,天知道她勉強打起精神來和客人說話是有多累,她的臉是僵硬的,擠不出笑容,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強迫自己去說話、去笑、去讨好時,她的心口絞痛發酸,淚水就湧動在眼眶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這讓她在外人眼裏顯得極為怪異。
心月很早就靠自己打工維持生活了,她知道工作的意義,本能地害怕失去工作,所以,即便精神世界已經支離破碎,她仍然需要扮作一個勤勞上進的正常人。
可她的怪異表現還是被精明的同事發現了,那個年長她許多的女人會在心月沉思或者說話時打斷她,像是抓住了把柄,盯住她眼睛審問:“你怎麽了?你看起來好像有些不對勁啊。”
這時候,心月會慌張地躲閃,不敢和同事對視,她的眼睛裏是無盡的虛弱和悲傷,如果暴露出來,就連保護自己的外殼也沒有了。
心月覺得不能繼續下去了,她終于說服自己去了醫院精神科,但仍然刻意隐瞞了一些不妥當的症狀,不出意外,她被診斷患有重度憂郁症,需要藥物幹預治療。
藥物的作用很明顯,心月的失眠問題首先得到了解決,她難得睡得安穩,半個月後,人也有了食欲,看起來健旺了些。但那些藥物也有些明顯的副作用,她總覺得腦袋裏“真空”的部分在膨脹,在需要記憶力的時候那種空白遲鈍的感覺會更明顯。
吃了兩三個月藥後,心月的情緒變得非常平穩,或者說是毫無感覺,她不會覺得難過喪氣,也不會覺得開心喜悅,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一切都很有秩序,像上了發條的鐘表,一格一格地走過,不帶主觀意識。
就在心月覺得一切都在慢慢變好的時候,老板把她叫進了倉庫,別有深意地問她:“你是不是在生着病?”
心月愣愣地說:“我沒有啊。哦,前兩天感冒,但已經好了。”
老板從貨架上拿出一個袋子,遞給心月,繼續說:“我聽人說你生病了,這些藥是你的吧?”
那袋子是心月用來裝藥的,本來每天固定放在包裏,只有中午吃飯後會拿出來,可這兩天怎麽都找不到了。
老板的臉色有些難看:“你面試的時候好像沒有告訴我你的這個情況。”
“什麽情況?”心月直視老板的眼睛,被人針對審問讓她有些不高興。
“這裏面有病歷本和診斷書,我不小心看到了,當然,這些是你的隐私,我也不好多說什麽,但就事論事,你的工作表現相信你自己心裏也有數,原先是決定再給你機會多适應一下,所以沒有提,但你也知道,我們這裏是賣親子裝的,服務還是要有親和力些才好,你還是太嚴肅了點,還有這幾個月的業績,說實話,我很不滿意…”
心月希望老板盡快把話講完,可對方卻停住了,還換了柔和親切的語調,撫着心月的背說:“你別急,別急,我也是沒有辦法…”
心月才意識到自己在喘着粗氣,眼淚又流了一臉,她推開老板,說:“我沒事。”
等把眼淚抹掉後,心月不安地問老板:“你是要開除我嗎?”
老板面色為難,說:“也不是開除,就是…你也看到了,現在生意不好做,我也需要控制成本,可能以後只敢請一個人看店了,多了負擔不起,不好意思。”
“哦。”心月答應着點點頭,提了袋子就往外走,腳步快得像一陣風,等出了商場她才想起自己忘記拿包了。
她返回店裏,老板和同事正在說着些什麽,她聽到了“精神病”這幾個字。
心月低着不語,默默走去櫃臺那裏拿自己的包,正準備離開時老板叫住了她,給了她一沓現金,讓她在收據上簽字。
心月覺得很是意外,老板和善的表情掃去了她心裏大半的陰霾,她在這裏做事并不開心,但她覺得老板很厚道,是個好人,至少他會為心月在崗的每一天都付錢,這在心月長長的打工生涯裏并不常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