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醒

他們終于走了,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心月躺在潔白的病床上,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适和輕松,她心內空明,下定一個決心。

讓一切都結束吧,夠了。

天亮了,心月睡得很好,醒來後精神飽滿,她去辦了離院手續,退了兩百多塊的現錢到手,心裏踏實下來,因為待會回去的路費和餐費都有了。

回去的路上,她感覺腳步輕盈,心生喜悅。她眼中看到的這個城市,在冬日澄澈的深藍色天空下顯得明亮生動,格外可親可愛,只是,街上匆忙而過的行人看起來都麻木不仁、勞碌奔波,她微笑着看他們,心中豁然開朗,悲壯又歡喜,無憂亦無懼。她把頭揚得很高,內心驕傲,一往無前,誓不回頭。

心月在院門處與門衛老大爺狹路相逢,四目相對時,可以看出他仍然憎恨自己,他渾濁塌陷的眼睛裏都是辛辣的仇恨和嫌棄。

心月微微一笑,原諒了這個佝偻的老人,心想他會繼續活在肮髒惡臭的門衛室裏,茍延殘喘,一文不值。

鄰居的窗玻璃已經換上了新的,心月在花盆下面放了五十塊錢,算是賠的玻璃錢。

她的屋子很亂,垃圾遍地,大件小件的物品不少,處理起來很費力氣。

短暫的歇息後,心月不徐不疾地收拾起來,從上午到天黑,她打包出三十來袋要扔的東西放在客廳,除了垃圾,還有所有的衣服、棉被、大小抱枕、毛絨玩具、電視電腦、地毯窗簾、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等等。

這些物品都是她歷年來用心添置的,買的時候需要左思右想,省吃儉用,現在用不着了也沒個親友可以托付。她記起之前住過的城中村,那裏的垃圾站旁住着一戶十分可憐的人家,老老小小一家人天天在垃圾房裏撿垃圾過活,她在那裏住過兩三年,每次丢垃圾都會把瓶子和紙板單獨整理好,直接放去那家人門口,以免被其他人撿去。

現在,她想把所有可以搬走的東西都送給那家人。

東西太多,她開車搬了三趟才送完。那家人還住在那裏,最老的老人似乎已經過世,是腿上有殘疾的環衛工和他老婆出面接受了心月的饋贈。他們都是很木讷的人,說不出什麽客氣的話,心月說要給他們東西,他們臉上的表情又戒備又麻木,等明白過來時才喜笑顏開,一家人圍着心月送他們的禮物翻翻撿撿,把東西分類,嘴裏說着心月聽不懂的方言。

他們家的小孩子是最開心的,他們翻到了心月的公仔玩具,整整一大袋,四個小孩猛然争搶起來,每個人懷裏都抱得滿滿的,高興地放聲尖叫。心月送完最後一趟離開時,他們追逐着她的車,蹦蹦跳跳,歡樂得很。這樣,心月也就覺得值了。

她回到空蕩蕩的屋子,細細打掃起來,桌椅,沙發,床鋪,衣櫃,洗衣機,冰箱,一體式櫥櫃…這些花了她許多錢的大件,都帶不走了,只能送給一直催她給房租的兇悍老太太。

晚上,她躺在沙發上算賬,三個平臺的借款一共三萬八,外加信用卡欠兩萬一,房租三千五,戴靜家替她付醫藥費一千五…

這一夜她睡不着,想着還債的事情,還想着怎麽了斷,去哪了斷。

心月曾經設想過一種令人恐懼的未來,基于她糟糕的精神狀态,或許再加上來自母親的遺傳,她覺得自己終将成為一個瘋子,像她在路上遇到的流浪者一樣,瘋瘋癫癫,衣不蔽體,翻垃圾果腹,徹底失去為人的意識和尊嚴。她不敢讓自己淪落到那樣的境地,所以,及時結束是最好的。

按計劃,明天一早就去賣車,中介說過,她的那輛別克英朗用了三年左右,行程不到3萬公裏,可以賣個好價錢,保底六萬,講一講價,應該可以還清借款了。

等她流着眼淚翻看完博客裏的日記時,已經是淩晨三點了,遠處隐約有雞鳴傳來,她還是沒有睡意,日記是公開的,但是沒有生活中的人知道,閱讀量也是個位數,可以作為她存在在這世界上的唯一見證。

她打開手機相冊,發現出現最多的人竟然是趙齊,她一張一張地删除,最後目光停在一張翻拍的大橋夕陽油畫上。

那幅畫是趙齊畫的,有美麗而濃烈的夕陽光輝、大江、大橋以及讓人看一眼就悲傷的黑色人影,趙齊說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他參加集訓的畫室就在那附近,他在那度過了十七歲的一段時光。

心月回憶了一下她的十七歲,經歷的是什麽呢?母親去世,她從家鄉辍學出來,懵懵懂懂的,獨自輾轉各地打工,那時候的日子,也過得很苦悶呢。

從前苦悶,現在也苦悶。心月用力回想,希望找到真正快樂的記憶。左思右想,最歡樂的時候,大概是在吃藥複健後,她滿懷希望地開始新生活的那段時間。然後,她整個人又被一點點擊垮,終于到了現在這樣的境地。

現在,當那些陰郁的情緒向她覆蓋過來的時候,她不再逃跑了,也不想與它抗争,它那麽強大,心月只好跪下來,奉上匕首,馴服,認命,像一個軟弱又愚蠢的奴隸。

她打開博客寫最後一篇日記。

我要走了。

趙齊 ,我的弟弟,我父親的兒子,你的母親奪走了我的家庭,你的父親種下讓我一生痛苦的惡果。

其實,我不想有一個冷血,背叛家庭的父親,也不想要一個有躁狂症的母親,所以失去那個家庭真的沒有什麽可惜的。

是我确定不要他們了。

在這世界上,如果我對什麽人懷有仇恨,那只能是我自己。我特別笨啊,真的永遠做不好一件事,永遠掙不到錢,永遠控制不住我的壞脾氣,所以我特別窮,也特別惹人讨厭。

我總是對別人擺臭臉,因為我害怕別人讨厭我,罵我,打我,所以我總是先讨厭他們,和所有人斷絕聯系,這樣我就能很安全地活着啦。

趙齊,我們真的很有緣分,世界上像我們這樣的相遇真的沒有第二個啦。但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那樣耍我,所以我裝成施暴者戲耍你,自以為是報複,以為能掩蓋我的弱勢和蠢笨。但我真的不恨你,不恨你爸,不恨你媽,我明白,仇恨是無能者的喧嚣,我是其中真正無能的失敗者,是我困住了自己,是我自己造成了現在這樣的結局。

我終于下定這個決心了,這是真正聰明智慧的決定,可以避免經歷未來更加悲慘的命運,我也終于不難過了,可以開開心心的。我是真的要走了啊。

謝謝你的畫,那确實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一看就喜歡的,一定是命運這樣安排,那我就這樣去做吧。

祝願你們所有人都開心快樂,一切都好好的吧。

次日,車子如願賣出,得錢七萬,還完債務,退好房子,心月如釋重負,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

2020年1月20日,心月和姨媽自杭州乘高鐵返回昆明,人潮洶湧,都是急着返鄉過年的人。

她們是被密集的人群擠出出站口的,心月的傷還沒好,稍稍走得快些肺部就疼痛起來。小姨看到了不遠處的2路公交車剛剛停住,便拉着心月的手跑起來去趕車,心月不願意,甩開手找了個路邊的臺階坐下休息。

小姨萬般遺憾地看着公交車走了,氣急地把行李撂在一邊,見心月沉默不語,抱着膝蓋縮成了一小團,看起來可可憐憐的,于是又收起将發未發的脾氣,對心月說:“阿月,不想擠公交車麽,我們就打車嘛,反正也就二三十來塊,也還可以。”

天冷得讓人打顫,見心月不動身,小姨又催促了幾遍,心月這才擡頭,艱難地開口:“小姨,我們分開走吧,你去書琳家,我自己會找地方住。”

小姨不高興地質問:“你要去哪裏?好好的親戚家不住,又在亂發脾氣,你是多看不起去我姑娘家,還一定要去住酒店、住賓館才高興,錢要省着點花,知不知道,姑娘啊,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這一回花了那麽多錢…”

心月聽着小姨的訓話,又淌起了眼淚,她看着眼前洪水般的人流,羨慕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地方可以用來到達,可這個城市那麽大,她卻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

見心月又哭了,小姨慌了神,怕又刺激到她,忙說:“哎喲,我錯了,莫哭,莫哭了!”

心月沒怪小姨,她擦掉眼淚,溫柔地笑了笑,真誠地說:“小姨,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耽誤了你這麽多時間,已經過意不去了,而且,我确實是不好意思去書琳家。”

小姨看她為難,還是不甘心地勸說:“現在天晚了也沒有回去的車了,我們就去她家住一晚上,明天一大早就回老家去,都是姊妹,人家書琳又不會說你,也不會笑你,你怕什麽。”

心月沉默不語,心裏又難受起來。

小姨無奈地妥協:“是了,是了,別喪着臉了,都随你,你說要住去哪裏的賓館嘛?快起來別坐着了,地上僵,凍病了難得好,天都要黑了,你硬是要急死我,死犟!”

小姨的電話突然響了,是書琳打來問小姨有沒有坐上公交車,她要算着時間開始炒菜。小姨費舌勞唇地解釋說心月發了脾氣,不願意去她家住,她還在做心月的思想工作。話沒講完,她突然把手機遞到心月耳邊,大聲說:“書琳要跟你講話,你自己跟她說。”

書琳沒有問她為什麽不來自己家,只是一遍遍要求心月盡快來家裏,說雞鴨魚肉都做好了,只等人快到了再炒兩個小菜,家裏人都在等她。

書琳的熱情讓心月沒辦法拒絕,她只能鼓起勇氣跟着小姨去了書琳家。

還好,進門後沒有人提起讓她尴尬的話題,所有人都只是熱情地勸她吃飯吃菜,然後安排她去休息,沒有人說過一句讓她難堪的話。第二天吃完早餐,書琳的老公便送她和小姨去車站坐車回老家了。

回鄉的汽車上,小姨抹了眼淚,動情地說:“姑娘,這回好了,把你平平安安地帶回家,我就對得起你媽了,我到這一刻,心才安下來,我就怕你跑了不跟我回去…”

小姨的話讓心月聽得掉眼淚。一路上她都在想以後的出路,她問了小姨的意見,小姨說等過完年就幫她打聽,最好能就近找個工作,比如沙溪古鎮上有許多外來老板開的客棧,經常招人,應該找得到活計。

心月也想沙溪是個好地方,安靜悠閑,在客棧打工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心裏有了這個計劃,她也就不再焦慮了。

2020年的1月21日,大寒剛過,是個大風天,太陽溫吞吞的被灰色的薄雲遮住,沒有多少溫度,外邊的空氣對于心月尚在恢複期的呼吸道來說過于涼了,咳嗽還是會胸痛,她戴了兩層口罩,沒走幾步路就有點呼吸困難。

老家縣城的街景沒怎麽變過,心月跟着小姨在擁擠的街上走着,小姨要帶心月去她常去的那家又好吃又便宜的館子吃快餐。

路邊已經支起了許多賣年貨的攤位,到處人來車往的看起來很熱鬧,她們吃飯的那家餐館門口,有一個賣花的地攤。

心月盯着那些花看,被幾盆紅豔豔的山茶花吸引了,不到五十公分高的植株上開了十來朵大大的重瓣紅花,堆疊的豔麗花瓣映襯着翠綠色的枝葉,一副生機勃發的樣子,任何人看了都會喜歡的。

心月的飯只吃了三分之一就吃不下去了,她擺下筷子打算去買花。

紅山茶,老板要價一百二一盆,心月正想回一個一百塊的價格,小姨吃完了飯抹着嘴沖過來說:“三十五塊,可以麽我們就拿走了。”

心月在想會不會壓價太狠,老板也做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搖頭說不可能,小姨話不多說拖着行李拉起心月就走,沒走兩步老板無可奈何地叫住她們,“一百二兩盆,我再送你包花肥,要不要,最便宜了!”

小姨停住腳步,回頭冷冷地問:“六十塊兩盆,賣不賣?”

“咋可能,我賠死求了。”老板氣憤地轉身似乎放棄了,小姨見勢也準備繼續走了,老板突然又回頭喊道:“算算算,八十塊兩盆,要麽就來拿,也是要天黑了,不然不可能賣這種價格。”

心月巴巴地看着小姨,她的确很喜歡那個花,小姨也看出來了,沒說什麽轉回去付了錢。

老板憤憤地說:“哎呀,你硬是會講價,着實是虧本賣給你家了…”

小姨自然不信,舉例說她以前買的這種花十幾塊錢一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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