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鄉

心月和小姨在縣城車站坐上了回沙溪的面包車,心月發現除了她之外,車上還有兩個回鄉的年輕人也戴了口罩,他們在談論着新聞上說的傳染性肺炎,似有蔓延嚴重化的趨勢。

車子順着盤山公路吃力地往梁子上爬升,這路不好走,彎多路窄,司機把車開得很小心。客車爬上山梁後天光放晴,西陲的太陽逃出了雲層的遮蔽,日暮時分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了大地。

這場景似曾相識,心月恍惚記起十六七歲那會獨自乘車遠行,當時車窗外也是這樣的光景。

回到小姨家時已經天黑了,表弟媳婦做了幾個家常菜,表弟怪她沒有去買肉,表弟媳婦當即和他吵了起來,質問表弟為什麽不自己去買,她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買菜做飯,伺候一家人,哪裏忙得過來。表弟厲聲叫她閉嘴滾出去,表弟媳婦把碗摔在桌上,自己上樓去了。

小姨和姨夫臉色都很難看,但都克制着沒有插嘴,心月更是低着頭,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飯碗,只有三個侄子侄女自顧夾菜吃飯,沒受影響。

見兒媳婦賭氣上樓,小姨和姨夫數落了兒子幾句,見心月拘謹得緊,便一個勁地給心月夾菜,勸她別往心裏去,還特意解釋說這個表弟媳婦人不壞,只是脾氣直,并不是故意置氣。

整個晚上,小姨家裏的氛圍都冰冷得怕人,小姨和姨夫去收拾放糧食的房間給心月住,因為灰塵大,就不讓心月幫忙,心月只好坐在客廳裏,跟着小孩子們看動畫片。

心月明白,小姨的家庭也是矛盾重重的,她的兩個女兒都嫁出去了,和小兒子也分了家,平時都是老兩口自己做飯吃。小姨去杭州照顧了自己一個多月,耽誤家裏的農活不說,還不能幫兒子家帶孩子,姨父也只能來兒子家吃飯,肯定是給表弟家添了麻煩的。今天又發生了口角,很難說這些麻煩不是自己帶來的。

心月感覺慚愧,惴惴不安地過了一晚。

次日,小姨要上縣城去買年貨,心月打算取些現金交給小姨做生活費,然後給孩子們買一身衣服,順便買個手機,也就忍者身體不适一起去趕集了。

小姨已經把心月爸爸的銀行卡還給了她,裏面還剩三四萬塊,夠她生活一段時間了。

過年前一天,心月想去舅舅家附近的墳山給母親祭掃,小姨拗不過她,派了她的兩個孫子給心月帶路,順便幫她提水提花。

心月帶着兩個小男孩在公路邊等了許久才坐上去沙溪的車,到了地方,男孩子跑得飛快,與心月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心月拿着一個小鋤頭在後面慢慢跟着走。

等開始爬山後心月的胸口又在痛了,她感覺喘不過氣來,走幾步就得歇歇,兩個表侄生龍活虎,拎着水桶和花也能跑着上山,早已把她甩了老遠。

心月邊走邊歇,在半山處突然遇着一個女人,準确地說是一個孕婦,她盯着心月的臉看了好一會,好像認識她似的。心月以為她是山下村裏的人,便同她點頭打招呼,誰知那人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是寸心月吧?”她問。

心月實在想不起她是誰,只能含混着點頭答應,她見心月疑惑,便自報家門:“你不認識我,我是你寸景華表哥的女朋友,剛剛上來的那兩個小男孩是和你一起的吧,遇着我們大林和靈靈,一起先跑上去了,我就想在這裏等等你一起上去。”

心月沒想到她居然是親戚,應該是表侄上來時告訴她自己是誰了。她說舅舅家今天上山收冬蘿蔔,她閑着沒事,也跟着上山來看看。

到了地裏,舅舅一家正在裝蘿蔔,準備背下山去,心月去打了招呼,舅舅和舅媽都善解人意沒有提起不好的事情,只是囑咐她注意身體,舅舅把心月領到她母親墳前,寬慰了她幾句,叫她過兩天來家裏吃過年飯,心月客客氣氣地答應下來。

見心月準備在墳前種花,舅舅又去拿了鋤頭過來,很快幫心月挖好了兩個坑。

孩子們被叫去幫忙拔蘿蔔了,表哥的女友跟在心月身邊,想要幫她拿花和水桶,心月立即制止她提這些東西,說孕婦不能提重物。

孕婦卻爽朗一笑,對心月說:“沒關系,我要多走動鍛煉,過幾個月才好生。”

心月覺得這人很熱情,眼裏都是柔和的善意,對她很好,仿佛她們有着多年的友誼一樣,她頓時對這個女人生出了許多好感。

心月母親的墳就在舅舅家地裏,墳邊栽了幾棵松樹,已經長得有兩人高了。表哥的女朋友幫着心月一起把山茶花種下,最後澆下水去,那花愈發顯得葉翠花紅,在一片冬日蕭索的黃土地裏美得驚人。

澆完水,心月氣喘籲籲地轉頭,見表哥的女友正看着自己,便和和氣氣地與她相視一笑。

“真好看。”

“嗯。”

2020年1月24日,除夕。

小姨家一家子鬧哄哄地從早上就開始忙着打掃庭院、殺雞宰鵝、舂糍粑、炸酥肉、洗火腿、炖羊肉…

心月躺在床上聽着外面的熱鬧,心裏很不踏實,她想去幫忙幹活,可因為昨天上山拉扯到傷口,又刮了冷風引起感冒咳嗽,她的胸口痛了一夜。如果不好好養病,很可能導致血氣胸複發。

早上小姨幫她換藥時發現傷口縫合處又在流膿水了,因為體質虛弱,她左胸上的手術創口在拆線後一個多月都沒有結痂愈合,現在還起了膿,小姨說如果過完年傷口還是長不好,那就得去醫院住兩天,打消炎針以免加重感染。

她睡得并不踏實,時不時地就會有人進屋來翻找東西,盆盆罐罐,翻箱倒櫃,叮叮咚咚,剛睡着沒一會又就會被吵醒。

午飯時心月沒胃口,聞見油腥就反胃,小姨單獨給她煮了粥,她咳嗽一直不好,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勉強吃下半碗就咽不下去了。小姨按自己的親身經驗,給她煮了碗姜水,增加了感冒藥和消炎藥的計量,又多拿了一床毛毯給心月蓋上讓她好好捂着發汗。

吃完藥後沒多久,心月就犯困了,正要睡着時,隔牆捕捉到了一兩句弟媳談論她的話,她立即醒了過來。在給弟媳的孩子們買了衣服,給小姨交了生活費後,弟媳對她的态度似乎更親近了些,可心月還是擔心被嫌棄。幸好,弟媳只是問小姨她的病好點了沒。

慢慢地,心月感覺自己已經睡着了,但是還能聽見外面鬧哄哄的聲音,村裏遠遠近近的人家開始放鞭炮,噼裏啪啦,噼裏啪啦,那鞭炮聲忽而遠,忽而近。

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心月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響亮而熟悉,是媽媽在叫她,媽媽在外面幫忙做飯,婦女們鬧哄哄地說飯菜都齊了,趕緊把心月喊起來吃飯,于是媽媽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小心月,起來喽,咋會那麽懶,個個都在等你,快點起來了,聽話,乖。”

媽媽溫厚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幫她擦掉了汗珠,驚訝地說:“哎喲,可憐了,淌了那麽多汗,好點沒有,起來喽我的姑娘,起來媽給你找件厚衣服披着,千萬不能吹着涼風。”

心月想起身,但身上沒勁,眼皮也十分沉重,怎麽努力都睜不開。

媽媽又說:“快點起了,你爸要來了,趕緊的,我們吃完飯就要回去了。外面坡坡那答兒有張車把路占了,你去槐樹邊等着你爸,喊他不要把車開上來,上面放不下過不來,就停在樹底下好了…”

心月不知道自己怎麽起來的,反正她很快來到小姨家門口,吹着涼風,往村子下邊走小路去等爸爸。她心裏有些複雜的情緒,似乎之前因為什麽事惹了爸爸,害怕爸爸見到她後又要教訓她。

遠遠的,爸爸的紅藍色巴士在村道上颠簸而來,心月看到明淨的車窗後面,坐着一位年輕的駕駛員,他梳着背頭,戴着墨鏡,露出潔白的牙齒,正笑着看自己。

爸爸是高興着的,那就不怕了。

心月感覺有人用濕毛巾擦她的臉,毛巾的質地很粗糙,有很重的香皂味道,不像是她的洗臉巾。

她睜開眼睛,看到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小姨手裏托着毛巾,關切地說:“哎喲,醒了,魇住了是不是,硬是叫不醒。”

表弟媳婦站在小姨身後,手裏端着洗臉盆,伸長了脖子觀察心月的臉:“你瞧她滿頭的汗啊,擦了又冒出來。”

“就只能先扯掉兩床被子,這個毛毯還是要蓋着的,不然一下子全拿掉又要着涼。”小姨說着,把壓在心月腿上的厚重棉被都扯到一邊,心月頓時感覺身上輕了,涼快了很多。

“好點沒?”小姨問。

天快黑了,外邊傳來蛐蛐叫聲,屋裏那盞20瓦的老式燈泡就挂在床頭的牆上,透過眼睫,能看到那半發散開的橘黃色光芒裏有許多彩色的暈斑。

心月沉沉地呼吸幾回,感覺氣息不再阻滞,她清了清嗓子,想問爸爸媽媽是不是都在外面,可話到嘴邊,便立即明白那只是一場夢而已,只是這夢境太真實了些,讓她醒來後悵然若失,終是什麽話也講不出了。

年夜飯十分豐盛,足足有十五道菜,拼了兩張桌子才放得下,電視裏播放着春節聯歡晚會,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大家說話的聲音也大,除了心月和小孩子,其他人都喝白酒助興,熱熱鬧鬧的,很有年味。

電視裏,主持人提到如今傳染性肺炎來勢洶洶,有的城市因為肺炎病毒蔓延而全城封鎖,那些被封閉的城市,缺乏物資,過得十分辛苦,而醫院的醫護人員和救護物資也極度缺乏,醫生護士們都在苦熬堅持,外省市大批無私無畏的醫護人員已經集結前往江城等地救援。飯桌上,大家交流着自己看到和聽到的疫情信息,并猜想這個看起來十分可怕的病毒也許并不會影響到偏遠小山村裏的他們。

心月感覺十分疲乏渴睡,吃完飯便又回屋去睡覺了。

大年初一,天才蒙蒙亮心月就早早起了床,洗漱後沿着村道散步。空氣沁涼,她感覺周身舒适,便一直走到了村外大河邊,在河邊的野地裏采了一束迎春花。

回到小姨家時,所有人都起來了,正在吃面條,見心月回來,大家臉上的神色都有些奇怪。小姨把心月拉倒房間裏,面有難色,小心翼翼地說:“阿月,有個事情要跟你說。”

心月把花放下,坐在床上等小姨開口,小姨半天不說話,她笑了笑,看向小姨:“ 你說嘛。”

“啧,還是讓他自己跟你說喽,你爸爸家的那個兒子,早上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有事情要告訴你,你給他回個電話吧。”小姨說完,回撥了過去,然後把手機往心月手裏一塞就往外走,她轉頭叮囑:“不要挂,是有重要的事情。”

心月茫然地拿着手機,十幾響後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似在忙中接起電話,匆匆道了一聲喂。

心月遲疑地回:“喂。”

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聲音一下沉靜下來:“喂,是你嗎?”

“嗯。”

“我是趙齊。”

“嗯,我曉得。”

“——我是想告訴你,爸爸昨天去世了,傍晚的時候走的,我覺得應該告訴你知道。然後,還想問問你,初三下葬,你來不來?”

心月陷入長久的沉默,而電話那頭的人也不催她,良久,還是趙齊先開口:“姐,我正要去找刻碑師傅,把你的也刻上,你同意嗎?”

他的語氣能讓人感覺到誠懇,而心月矛盾重重,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然後,她想到逝者已矣,她本來也放下了,昨天夢境中的溫情感受,是冥冥之中的一種撫慰,即便還有些遺憾與不甘,到這一刻也該看開了。

“好。”心月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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