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愁思
北唐素跪坐在籠中,說不出是如釋重負還是渾身的氣力都被人抽走了,恍惚中只聽身後的白澤獸沖着枯玄冷笑:“莽夫還是猛虎,不到最後誰都不知。”
“你這畜生,給我閉嘴!”他對着白澤劈頭蓋臉的罵道,也不管它如何,自顧自的取了燭臺走到北唐素跟前,扯着嘴角陰冷的笑道:“小公子,你這是何必呢,費盡心機讓他逃走了,苦的可是你自己啊。”似乎是對眼前瘦弱的身影并不忌憚,他索性順手按着石壁又将那囚籠收了,走至她跟前俯身看了看,總覺得有些不對,用手擡起她的臉細細打量了一番:“我倒未發現,你竟是個女的。”
“那又如何。”
“欺君可是大罪,不過怕是等不到大王知道你是女的了,誰讓你自投羅網成了我的好事,我還正擔心找不着理由将你這頑皮的小鹿兒逮住呢。”說罷他猙獰的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似乎止不住一般,笑的讓人覺得若是打斷了他必然會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此殒命了。
北唐素只是冷眼看着她,什麽都沒說。
“你倒鎮定,不似一般靈獸,遇到這情形早就要吓破了膽。”待停住笑聲,他收了手又奸詐道,“高将軍既然已經逃之夭夭便更無人護着你了,要置你于死地根本不難,告發皇上之流也忒無趣了些,留着做個藥引倒也不錯。”
“呵,鄭大人可真是個好幫手。”北唐素不理睬他的話,徑自譏諷道。
“鄭大人?大王身邊的老走狗如今都沒了權勢,提他作甚。”枯玄細想了一下,突然笑了,“啊,這下我可懂了,這老家夥多行不義必自斃,倒拱手給我一個可趁之機。”
北唐素心中驚詫,本以為枯玄半路折返定是二人并非串通一氣,終究輕信了鄭大人的苦肉計,如今是自己冤枉了鄭大人,心下不免自責,又懊惱自己不聽白澤的話偏要問出個究竟,即使如今問不出,擇了他日亦可,為何竟執着至此,落得現下這般光景。
枯玄看她不言語,以為她在盤算什麽脫身計策,嗤之以鼻道:“哼,你确實有點小聰明,不過我的府邸你可沒那麽容易就脫身的,瞧瞧你後頭這些,縱是法力低微的靈獸也該認得吧,一個個還不照樣是我的囊中之物。”
北唐素看着他厭惡至極,猙獰扭曲的臉令人作嘔,她朝他啐了一口,憤憤道:“道家應也知曉些因果循環之理,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奉勸你一句,為惡者終有惡報!”
“惡報?!”原本奸猾的臉上頓時笑意全無,瞬間陰雲籠罩,他伸手狠狠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半邊臉都有些麻木了,嘴角火辣辣地疼着,她伸手觸碰,染了一手殷紅的血。
北唐素也不做聲,只是瞪着他低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作惡多端者,人人誅之,上天殺之……”不等她說完又是一掌,打落了束着的發冠,垂下一地青絲如絹絲潑墨,伴着滴落的鮮血好似一幅丹青畫卷。
這些枯玄仿佛全然看不見,獰惡的臉孔抽動着,又好像是在鄙夷的笑:“惡報、惡報!我的惡報還少嗎?!什麽善有善報,即使做了善事也得不到善報,通通是惡報,都是!真好笑,本想留你多活幾日,若是低頭求個饒說不定放你條生路也未可知,可你倒急着要尋死,好啊,我成全你。再過十日,不、不用十日,七日就夠了,再過七日,我讓你死的徹徹底底。與我妄議善惡,真是可笑至極!”
北唐素驚異于他突然之間的惱羞成怒,也确實聽見了七日便要她性命之言。七日,根本來不及……即使高辭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沒辦法在短短七日內扳倒枯玄,她興許會就此斷送了性命。她看了看眼前的方士,他也正看向她,怒吼道:“呵,等着吧,沒有人救得了你!”她淡然的聽他說完,卻絲毫不動聲色。這無動于衷的神情似乎又觸怒了他的神經,緊接着又是一記毒辣的耳光,伴着幾下直踢上腹部的錐心疼痛。
她不是不怕死,只是似乎在面對死亡之前總有些事會隐隐浮現在腦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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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他離去的腳步和鐵囚籠落下的聲音,她趴在地上,嘴角滴落下一灘鮮血,想起那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從來只有她和宜人兩個,不懂人間摯情的靈獸和地仙這樣波瀾不驚的過着一日又一日,如今想來她可能從那時起就把他當親人,依賴着、倚靠着。複又想起已故的宋霖,往昔歷歷在目,恩情猶存,終究覺得自己欠他。那時盼他安樂,追随他、幫着他,并不知是否暗含了隐隐的情愫,即使有也終是入了土,空餘滿懷暗自神傷。這世上與她有牽絆的人不多,彩黎也算得其中一人,她沒有什麽朋友也不知此中滋味,只覺得彩黎真心待她,她也打從心底裏覺得她好,只盼她能幸福安康,就此別了戰事為好。之後走馬觀花似得又閃過了小醫館中隐沒身份的九皇子、屢屢出手相助的癸巳。
到底放心不下的還有陳鈞和高辭。
陳鈞總能讓她覺得活在戰亂中不那麽疲累,也總能令她笑,他像和煦的春陽,照的人心裏溫潤安寧,看似纨绔不羁又心無城府實則頗明處世之道,若是他繼承了齊王之位定能将國家治理好。
“高辭……”她想到那個方才才離開的人,不經意間将他的名字呢喃出聲。到現在也不知那究竟是何種情感。想起初見高辭時,只道他是個有勇無謀、不通情理之人,直至雪夜裏與他閑談方有些明白他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或許是她後知後覺,竟遲遲不明白高辭早就對她傾心,收留她療傷時那般盡心盡力,如今想來當初興許待他是薄情寡義了些,卻從未料到他會為了自己豁出性命。北唐素想起為他包紮手臂箭傷的那晚,貪戀他胸膛的溫暖竟在其懷中睡了一夜,想來仍舊微微緋紅了臉。
他不厭棄自己的身份癡癡的護着她、敬她、等她,傾盡所有地待她,屢次救下她性命的偏偏就是那個曾經自己最恨的人。北唐素攏起披散至地上的烏發,從腰間的刀鞘中拔出高辭送她的“定風”輕輕削下一縷,又撕下衣袂一縷布條系在上面。她将發絲緊緊握在掌中,等到放手時,手心裏翩然飛出一只黑色的蝴蝶,在丹室的黑暗中若隐若現,飄忽着飛離了這片幽暗潮濕之地。
身後久未開口的白澤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何必浪費自己的靈力。”
“我自知命不久矣,只是有些事務必想傳達出去。”
“怪我,沒有早些将你們打發走。”白澤話語裏透出愧疚之情。
“不是前輩的錯,都是我自己,這苦果讓我自己承擔吧。”
“那只蝴蝶不是去搬救兵的?”白澤詫異道。
“救兵?何來救兵……旁人輕易撼不動枯玄如今的勢力,我只是還有些話想告訴一個人,只怕以後沒機會了。”她愔愔的笑了笑,不似要面臨性命攸關的時節,反顯出幾分坦然。白澤閱世經年,自然看出了其中的意味,只淡淡道:“仙神靈獸最怕動了凡人之情,我雖不知你為何會牽扯進此事,但人世間種種紛争确是你不該涉足的。”
“多謝前輩點撥,可如今我已深陷泥足,難以自拔了。”北唐素苦笑了一聲,凝望着手裏“定風”默默不言語。
“吾心知現下這番話已是無用,但還是須得告訴你。枯玄此人乃是一谪仙。”
“谪仙?”她回過身,湊至白澤跟前細聽。
“不錯,他千年前本是天界天衆部将,他座下小仙因觸犯戒律而永堕畜生道,令他惋惜不已,卻不想他竟貿然更改天道時序,令時光逆轉以糾其錯,但他自己卻因此觸犯天條,貶為凡人。他如今攫取神靈異獸的元丹怕是要借此飛升成仙以報當時的仇怨。”
北唐素擦了擦嘴角的血輕蔑一笑:“與天鬥,有何意思。”
“有些人逃不開內心怨恨的驅使,他是寧可玉石俱焚吧。”
她撐起身子看着邊上煉丹爐中的火光,心裏也騰地燃起一股怒火:“自己作孽卻要叫我們來陪葬,當真可恨。”
中夜時,太子殿仍舊燈火通明,寝殿裏隐隐約約傳來乒乓作響的破碎聲。高辭顧不上休息急匆匆直奔殿外,值夜的太監和侍衛正要攔住這個風塵仆仆的來者,卻被他通通撂倒。剛沖進大門,只見滿院新開的桃花連枝帶葉的落了一地,像是被人生拉硬拽扯下來的,幾個宮人正在樹下提着燈清掃。
有眼尖的太監認出了他,攔下了後續的侍衛們,躬身問道:“高将軍,這麽晚了有何事非要闖進太子殿來,這可是大不敬啊。”
“我有事和太子商議。”高辭也想甩開他直接沖進去,那太監擋了擋,指指滿院的殘花低眉道:“太子殿下正煩悶着呢,折損了這一地的桃花,現在又在寝殿裏砸東西,高将軍現在進去怕是正撞上。”
“我管不了那麽多!”
“将軍請留步!”那太監還想攔着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徑直推門進去了。
剛踏入雕欄玉砌的木門,只見寝殿跪了一屋子的宮人,地上全是瓷器碎片和零散的什物。陳鈞看見什麽就抓起來往地上砸,正巧一擡頭瞧見高辭,立即扔了手裏的東西沖上去向門外張望,外頭除了燈籠暗淡的光和掃院子的宮人外并無他人。
陳鈞急沖沖屏退了左右,又牢牢關上門,質問高辭:“北唐呢?她沒和你一起回來?!”高辭卻繃着臉沒有言語。
“你說話啊!到底怎麽回事?!她人呢!”陳鈞抓着他的肩,下意識的因緊張而使了j□j分的力,連高辭都覺得有些疼了,他用力推開陳鈞的手,深吸了一口氣:“被那方士抓去了。”
“你怎會連個人都看不好!枉我這麽……”
“夠了!你以為我不急麽?你以為我想把她弄丢嗎?!現在我們有時間在這兒吵還不如想辦法救她!”高辭直接打斷他的話,像要把胸中的郁結和惱怒全都抒發出來,他也順手拿了幾案上一只猩紅色的茶盞狠狠甩在地上,霎時跌得粉碎,零零散散的落在了內殿潔淨的地面上,好似濺了一地的血。
兩人漸漸冷靜了,望着腳下的碎片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高辭踢開地上摔成的雪片似的茶杯、花瓶、碗碟,像失了魂魄的空殼一般拖着沉重的身軀坐到冰冷的地上。他扶着額頭仿佛疲累至極。
“橫豎都是個死。”陳鈞站在一旁低頭擺弄着碎瓷,看不出是何表情。
“硬闖枯玄府中救人顯然無門,走旁路尋齊王借機救她亦是不可能……”
陳鈞重重嘆了口氣,蹲下身拍拍高辭說道:“罷了,我們現在各自都靜一靜,好好想想對策,明日卯時再來吧。”
高辭什麽都沒說,踩着地上的瓷片推門走了。這一路一直生生的走到了別館,冰冷的手剛剛觸碰到屋子的門,卻又縮了回來,倚着門前的回廊柱坐下了,地上潮濕陰冷,明明早入了春,卻只覺得依舊春寒料峭,涼意侵心,讓他想起來枯玄幽暗的丹室,也不知北唐素她怎樣了。越想越煩悶,不由擡頭看了看懸在空中的明月,比之滿月少了一些卻又較新月多了幾分,望着并不舒服。
正想移開視線,卻在這明淨冰輪上依稀看見一個飄忽的黑點,翩然的舞動着似乎越來越近,高辭定睛細看,分明是一只黑色的蝴蝶。
那蝴蝶繞着他飛了兩圈,他本無心理睬,打算将這只造訪的不是時候的小東西趕走,手一擡,蝴蝶恰好飄然落在了掌心,再一看,蝴蝶已然不見,早化作了屢屢青絲緊束着置于手心。
他是識得的,北唐素的一縷頭發,烏黑如墨又帶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幽幽的似有林中草木清新之氣。他欣喜又疑慮,匆忙解開了束着的布條,上頭密密麻麻寫了幾行字,确是北唐素的筆跡,他就着月光,但見上面寫道:
來去恍南柯一夢,又負君心切切,思之惘然。奈何風塵聚散不由人,惟道珍重、珍重!
“明明都将性命托付于我了,又道什麽珍重,單你一個人反悔不作數,況且……現在才明白我心切切還不晚。”高辭看着手中那縷青絲苦中帶樂地笑了笑,卻看到反面也略略寫了一行字:
另,此事與丞相無甚瓜葛,勿要錯怪,大可與其徐徐圖之。
高辭心下了然,将其重又系好,放入了衣中,它沉的好似有千百斤,載着的皆是諾言。
作者有話要說: 回心轉意了吧!鹿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