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尹時停本以為自己不會睡着的。
疼痛的感覺來自他身體各處,他幾乎找不到自己身上有什麽不痛的地方。
再加上身邊睡了個動不動就要割他舌頭的人。
然而,聽着東陽君睡着後平穩的呼吸,在心裏從一數到百,又從百數到一,也不知道是數到哪個數字的時候,他的意識開始不受控制地模糊,緊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翌日清晨,半睡半醒間,他感覺有誰拍了拍他的臉。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對上一雙清澈的大眼睛。
“醒了?”拍他臉的人問。
看清對方的臉,尹時停驀地清醒過來。
他認出這是跟在東陽君身邊的那兩只鳥人之一,但沒能記住他的名字。
像是知道尹時停在想什麽,對方介紹了一下自己:“我叫凰炎,皇庭正二品武将,效忠于東陽君。時辰不早了,殿下讓我來看看你醒了沒有。”
聽到這句話,尹時停本能地轉頭往身邊瞅了眼,這才發現東陽君已經不在帳篷裏了。
現在帳篷裏除了他,只有凰炎。
凰炎跟烈羽長得很像,兩人一看就是親兄弟,但不知道是因為凰炎的眼睛更圓,還是因為他的聲音更平穩,讓尹時停覺得他比烈羽溫柔很多,不禁對他生出一絲好感。
“要動身了麽?”尹時停問,“去哪裏?”
“聽聞這裏的妖族深受魔族之害,天君派殿下前來除魔。”凰炎回應着,掀開尹時停身上的白色長袍,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
從表面看,已經看不出尹時停有受過傷的痕跡了。
明明沒有接受過任何治療,但他的傷勢恢複得比任何一個妖族都要快。
這就是魔族麽?
凰炎眯了下眼睛,但還是用平穩的語氣說:“看來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身體依然十分虛弱,許是好久沒有進食的緣故。”
他話音剛落,尹時停的肚子就叫了一聲,像是在回應他。
是啊,為了逼自己去狩獵,尹時停三天沒吃任何東西了。
雖然食邪一個月不進食也沒那麽容易死,但因為不進食而導致的身體虛弱是非常嚴重的。
“知道嗎?殿下曾救過我和烈羽的命。”凰炎突然話鋒一轉,說起別的。
尹時停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然而凰炎并沒有在意他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們的父母在與魔的戰鬥中死了,我們也差一點被魔殺死,是殿下拼死護住了我們。那一年,我和烈羽尚不滿50歲,殿下也才堪堪200歲。更重要的是,那一年,烏雀一族刺殺皇庭之主,殿下他剛剛沒了父親,對整個鳥族恨之入骨,可他依然毫不猶豫地救了我和烈羽,只因他判斷我們是無辜的。”
“現在,天君繼位,皇庭除了我和烈羽,再也找不到半只鳥族。為了讓我和烈羽能在皇庭生存下去,殿下一個人承受了太多。我也好,烈羽也好,都會誓死效忠殿下。”
“……哦。”尹時停愣愣地聽着,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凰炎說的這些……跟他有任何關系嗎?
還真有那麽一點。
因為凰炎的下一句話是:“殿下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只做自己認為正确的事,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看法。哪怕是魔,只要真心追随他,相信他也會像保護我和烈羽一樣,護他周全。”
好的,尹時停聽懂了,這家夥是來“招安”的。
把東陽君說得那麽好,聽得他都有點心動了。
然而鬼知道這些話裏幾分真幾分假?
他才不會那麽傻呢!
“我願意追随東陽君。”尹時停一字一頓地說。
凰炎:“……”
尹時停:“真的。”
雖然不知道凰炎描述東陽君的時候疊了多少層濾鏡,但現在,只要能掙脫束縛,別說追随東陽君,他給東陽君當坐騎都行。
凰炎呆了那麽一會兒後,“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我剛才與你說的這些,可不是殿下讓我說的,你向殿下表忠心的時候可別出賣我。哦,還有,殿下從不輕信任何人,你若真想追随殿下,便用實際行動來證明吧。”
好吧。
尹時停就知道沒那麽容易解開束縛。
凰炎說完剛才那句話,把他連人帶袍橫抱了起來,離開帳篷。
出帳篷的那個瞬間,尹時停被眼前的雪白刺得一陣頭暈目眩。
昨晚還只有零星的雪花,此刻已變成鵝毛大雪,地上也鋪了厚厚的一層。
然而還是能聽到遠處瀑布落下的聲音,看見河水的流動。
妖魔界的氣候總是那麽喜怒無常,可能昨天還是炎炎夏日,今日便開始上演冰河世紀。
不過有個例外。
那就是北部雪域,那裏就像人界的南北極,四季如冬,常年積雪,冰山高築。
而這裏,距離北部雪域還是有段距離的。
尹時停過了一會兒才适應帳篷外面刺眼的白,重新睜開眼睛。
剛睜眼便對上東陽君的視線。
這會兒東陽君正騎在他的雪駒上。
他墨色的長袍與雪駒雪白的毛發形成鮮明對比,襯得他長袍上金色的花紋更加精美炫目。
他一頭烏黑的長發明顯重新打理過,一半幹練地紮起,一半整齊地披下,讓他整個人顯得英姿飒爽,少了幾分妖嬈,多了幾分凜然。
尹時停不自覺地看呆了,直到東陽君開口,發出淡漠的嗓音:“食邪,你既住在此處,那便指個路吧,何處的魔最多?”
聽到他的聲音,尹時停這才回過神來,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懸崖之上:“我是被魔逼着跳崖的,你說呢?”
東陽君挑了下眉:“原來如此。你的傷勢确實像摔的,但我本以為你只是不慎摔落,沒想到竟是被魔逼的。”
尹時停沒有聽出他語氣裏對自己的蔑視,一本正經地補充道:“不過不是在這兒跳的,而是在靠近瀑布的地方,估計是被河流沖到了這裏。”
東陽君沒有回應,擡頭看了眼高聳入雲的懸崖。
“殿下,我先一個人上去看看情況?”一旁的烈羽忽然說,“他既能跳崖躲避魔的追殺,說明那些魔不會飛。”
東陽君又沉默了片刻後,點頭:“去吧,多加小心。”
“好嘞~”烈羽應着,一對橘紅色的羽翼自他身後展開,他用力一扇,整個人立刻“咻——”的一下上了半空。
尹時停的視線随他而上,充滿羨慕。
自己要是會飛就好了。
凰炎把他抱到一只雪駒上,想讓他側坐在上面。
然而,他的身體剛碰到雪駒,雪駒便嘶鳴一聲躲開了。
沒反應過來的凰炎手一松,尹時停赤|裸的後背立刻跟冰冷的雪地來了個親密接觸,被凍得“哎呦”了一聲。
“奇怪。”凰炎連忙把尹時停從雪地裏抱起來,不敢再把他往雪駒上放了。
只是他不明白,性情一向溫順的雪駒為何會突然躲開。
東陽君看到了這一幕,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雪駒可分辨不了妖氣和魔氣,只會本能地對危險做出反應,有意思。”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着尹時停,但眼神裏一點都沒透露出覺得他危險的意思,更像是在嘲諷——你哪裏危險了?
尹時停委屈。
他沒見過雪駒,也沒想傷害雪駒,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雪駒能讓那個動不動就要割人舌頭的危險人物乘騎,卻不肯讓他乘騎。
不過這或許是個“投誠”的好機會。
這樣想着,尹時停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試探着開口:“放了我,我可以自己走,我保證不亂跑,就跟在你身邊,你讓我幹嘛我就幹嘛,行不?”
“不行。”東陽君回應得斬釘截鐵。
“為什麽不行?”尹時停皺眉,“若你覺得我有威脅,為什麽允許我在你的帳篷裏睡?若你覺得我對你構不成威脅,為什麽不願放了我?你給我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東陽君微微眯起雙眼,居高臨下地看着凰炎懷裏的尹時停,“等你證明了自己真的是食邪,我自會放了你——這一次,聽明白了?”
尹時停:“……”
不,他不明白。
他是食邪,就沒有威脅了嗎?
他不是食邪,就一定會傷害周圍的人嗎?
是不是食邪真的有那麽重要?
魔能吃的,食邪也能吃。
食邪能吃的,魔不能。
所以某種意義上說,食邪就是魔,只不過是一種能吞吃魔,對魔也有威脅的魔。
所以尹時停真的不明白東陽君是怎麽想的,但也不想糾正他。
他怕自己糾正了之後,東陽君不等他證明自己是食邪就把他宰了。
因為雪駒抗拒得很明顯,凰炎只好把尹時停用袍子裹起來放在地上,自己去安撫了一下雪駒。
尹時停躺在地上,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嘆了口氣。
一段時間後,烈羽回來了。
他飛落到東陽君面前單膝跪下,不等東陽君開口便立刻起身彙報:“殿下,他沒有撒謊,崖上魔氣缭繞,有個魔窟,聚集着上千只魔,嗯……”
東陽君看了他一會兒,開口:“還有什麽發現?”
“嗯……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發現,可能只是我的猜測。”
“說。”
“好。”烈羽放心大膽地說,“其中一只魔發現我之後,其他所有的魔都看向了我的所在,我懷疑這些魔彼此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傳遞信息的方式,具體是什麽不知道,只知道傳遞得很快。”
東陽君看向地上的尹時停。
尹時停還在看雪。
烈羽順着東陽君的視線看去,猜到東陽君的想法,立刻走過去踹了尹時停一腳:“喂,說話!”
尹時停被踹痛,不由“啊”了一聲,然後憤恨地看向烈羽,真是想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這只該死的鳥人!又是摔他又是踹他的,這些賬,他早晚有一天會全部讨回來!
然而,在他開口控訴之前,凰炎先一步開口:“烈羽!”
“怎麽?”烈羽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難道還要我跪下來求他說嗎?”
“那也不用踹他啊?”凰炎皺眉。
“那你來問!”烈羽翻了個白眼,不再搭理兩人。
凰炎嘆了口氣後,在尹時停身邊蹲下,替烈羽傳達了一下東陽君的疑問:“魔之間有什麽特殊的傳遞信息的方式嗎?”
“你是個好人。”尹時停認真地看着凰炎,給他發了張好人卡,“我很想回答你的問題,但我不是很明白你在問什麽……真的不是那只橘毛鳥動靜太大,引起了所有魔的注意嗎?”
烈羽:?
“你說誰橘毛鳥?!”
“你不是嗎?”尹時停不甘示弱。
他尹時停可以為了掙脫束縛适當犧牲一點尊嚴追随東陽君,但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三番五次對他動手的人!
他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發誓,等他掙脫了束縛,他一定要在第一時間給烈羽的正臉來一拳!否則他就不信尹!
“你!”
被頂撞的烈羽瞬間暴怒,凰炎慌忙攔下:“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別讓殿下看了笑話!”
聽到“殿下”,烈羽瞬間安分許多。
凰炎松了口氣,但他知道烈羽心裏肯定恨上了尹時停。
鳳凰十分看重羽毛的色澤,羽毛顏色越鮮豔,在族內越受歡迎,地位也會越高。
在鳳凰眼裏,赤紅是最美的,朱紅次之。
橘紅的話,注定一輩子單身,甚至會被地位高的族人當奴隸使喚。
凰炎的毛色介于赤紅和朱紅之間。
烈羽的毛色是明顯的橘紅。
哪怕鳳凰一族已經衰落,不再像以前那樣挑剔毛色,烈羽也依然羞于面對自己的毛色。
萬萬沒想到會被尹時停直接喚以“橘毛鳥”。
他喚的甚至都不是“橘紅”,而是“橘”!
就好比把一個近視眼喚作“瞎子”,誰聽了不生氣?
這邊,凰炎拼命攔着暴怒中的烈羽。
另一邊,東陽君淡淡地開了口:“烈羽,凰炎,随我上崖,其他人在此等候。”頓了頓,“看好這只食邪,別讓他跑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