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複合正計時(十二)

何茵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陸嶼森。

像是一片從來都寂靜的海域表面突然産生了一場爆炸,遠看還以為是一場小規模的事故,但海底早就被噴發的火山攪擾得沸騰起來,足以令在內的一切平衡被破壞。

陸嶼森現在就處于這種狀态之中,他看着何茵,呼吸急促,目眦欲裂。鈍感的人發火是很可怕的,因為這背後積蓄的壞情緒要比普通人多得多。

因為遲鈍,對平常人來說難忍的痛楚在陸嶼森那裏看起來沒發揮什麽作用,他還是能照常行動。

都是人,刀割在身上哪有不痛的呢?何況何茵已經用一把鈍刀不自覺地在陸嶼森的心上割了太久了。

“出去,你出去。”陸嶼森一臉猙獰地指着門口,說道,“我不要見到你。”

這回何茵是真的被吓到了,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被兒子身上散發的駭人氣勢壓制得不敢呼吸,就在她拿起包包打算等陸嶼森冷靜下來再找他來談的時候,她愣住了。

陸嶼森哭了。

他的兒子,她從來都為他的聰慧早熟而驕傲,在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挺身出來保護她的兒子,她視作強大依靠的兒子,突然頹然地跪在地上,像一個怯懦的小孩那樣用手掩着眼眶流淚。

怎麽會這樣?

何茵的腦子裏閃過一絲茫然,她站在原地舉步不定,甚至不知道該是去是留。她跟陸嶼森之間,從來都是她在哭泣,在尋求安慰,在索取關愛,而陸嶼森沉默地給她一個肩膀倚靠,滿足她的一切願望。

以至于今天,當兩個人的位置倒錯的時候,何茵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好像才剛剛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陸嶼森也是需要安慰的。

她終于走到陸嶼森的身邊,蹲下來,把手搭在陸嶼森的肩膀上,有些無措地說:“森森......”

陸嶼森的肩膀很輕地顫動了一下,大概是他自己也覺得他這突如其來的哭泣十分丢人,所以遲遲沒有把手從眼睛上挪開。但是沒有辦法,一個人在獨處的時候可以默默地舔舐傷口,但在他見到最親近的人的時候,是很難忍住鼻尖的酸澀的。

陸嶼森再怎麽克制自己,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在渴求着何茵的愛。

何茵試探着把陸嶼森的頭圈進自己的懷裏,陸嶼森輕微地掙紮了一下,在何茵的堅持之下很快就放棄了,他靠在了何茵的臂彎裏沒再動彈。

倒錯的身份終于有了一點撥正的苗頭,這兩個人在母不像母子不像子地過了十幾年後,總算在這一刻看上去像是一對正常的母子了。

何茵輕輕地拍着陸嶼森的肩膀,問:“森森,真的有那麽喜歡那個沈遇嗎?”

聽到沈遇的名字,陸嶼森總算肯把手放下了。

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成熟,不該像個孩子那樣賴着自己的媽媽,很快從何茵的懷裏退了出來。

這倒讓何茵有一絲的失落,她隐隐約約地感覺到自己欠陸嶼森的東西可能沒有辦法再去彌補,因為陸嶼森已經羞于依賴她了。

陸嶼森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那你對爸爸呢?爸爸......走了那麽多年,你有喜歡別的人嗎?”

何茵沒想到陸嶼森會這麽問,微怔了一下才回答:“沒有。你爸爸永遠是我最喜歡的人,就算有別人比他好,我也看不到的。”

陸嶼森看着何茵,很認真地說:“但在我心裏,沈遇是最好的人,我根本不想拿他跟別人比。”

如果陸嶼森此生只能寫一道程序,那麽這道程序的最終答案只會指向沈遇。

因為沈遇是陸嶼森的唯一解。

何茵嘟囔了一句:“可是媽媽覺得他好像沒那麽喜歡你,要不然怎麽會因為五百萬就要離開你呢?”

陸嶼森垂下頭:“他才不是為了五百萬,他要是肯跟我在一起,我就把錢都給他——但是他不要。”

沈遇不要錢,也不要陸嶼森。

何茵在腦海中消化了一下這件事,這才反應過來:“也是,五百萬也不多,跟着你有錢多了。”

陸嶼森呢“嗯”了一下,沒再說話。

何茵思考了一下,有些不忍心地對陸嶼森說道:“這樣的話,他應該很喜歡你才對啊。森森,是不是你太笨,把人氣跑了?”

“......”

陸嶼森沉默,算是承認。

何茵有些憐憫地看着陸嶼森:“森崽,你跟你爸爸真像,一點都不會談戀愛。”

“因為沒有人教我。”陸嶼森帶了一點顫抖,很小聲地說。

陸臨川走得太早也太急,一句話沒留下就因為過勞猝死了。剩下十二歲的陸嶼森和新寡的何茵對着偌大的家業不知所措。

驟然痛失所愛,何茵根本就反應不過來。她這一生太過順風順水,父母嬌慣,丈夫疼寵,一下子面對這麽沉痛的打擊,第一反應就是逃避。

她在葬禮那幾天抱着陸嶼森哭,陸嶼森還未發育,個頭只到何茵的腰,卻被迫承擔起了過重的責任,沉默地用自己的身軀将何茵與真實而悲痛的世界稍稍隔絕。

所有人見到這樣的陸嶼森,只會誇:

“真是個男子漢啊。”

“要好好保護媽媽。”

大家好像都淡忘了陸嶼森在這場事故中也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何茵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等到丈夫身死引發的公司危機過去以後,她幾乎是馬不停蹄地離開了陸家,去全球各地采風拍照,只有這樣,她才能勉強欺騙自己陸臨川沒走,還在家裏等着她。

陸嶼森被丢給了他的爺爺陸啓正和一大堆傭人。

陸家的男人都是悶葫蘆,陸啓正的太太早亡,跟陸啓正的性格不無關系。他板正又固執,跟誰都不太親近,太太死後沒人勸得動他,這種性格益發凸顯了。

陸嶼森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沒有一個像樣的長輩教導他,跟他接觸最多的是畢恭畢敬的傭人,仁義禮智信要從書本裏學,為人處世要自己去觀察。

他生硬地模仿着身邊的人,磕磕絆絆地學會尊重,學會自我保護,唯獨沒有學會愛人。

愛怎麽模仿呢?愛人要送禮,擁抱,接吻,但是這就夠了嗎?

沒有人讓他體會愛的內核,陸嶼森只能抄個形式。

遇到沈遇以後他倒是開了竅,卻開錯了。愛情裏的突發狀況根本不能用那些形式來解決,于是陸嶼森自作聰明,像養童年的蜻蜓那樣養着沈遇。

給他最好的,買個大房子,買最貴的衣服最貴的護膚品,然後每天回家心滿意足地觀察他。

沈遇不是脆弱的蜻蜓,他能陪伴陸嶼森很久很久,等到兩個人都老了,死了,就葬在一處。

陸嶼森就這樣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有一天沈遇終于忍受不了他的笨,要自己離開了。

沈遇又不是蜻蜓,哺乳動物跟昆蟲,甚至都不是一個綱的。

這麽簡單的生物學道理,陸嶼森要等撞得頭破血流後才反應得過來,只因為沒人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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