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雍正的夢境
毓慶宮。
德勝弓着腰侍立在皇帝身側,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氣都不敢出。幾名禦醫依次上前,小心翼翼給昏迷不醒的皇子診脈過後,又湊在一起商量了幾句,最終花白胡子的禦醫站出來,對皇帝道:“陛下,四殿下乃是受了外傷,這後腦遭受撞擊,所以才……”
禦醫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皇帝面上怒色逐漸削減,将信将疑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鈕祜祿氏,着重打斷了禦醫,問道:“照你這麽說,弘歷不是在裝病了?”
此言一出,坐在弘歷身邊的鈕祜祿氏臉色就是一白,她眼底露出難以置信的神傷之色,很快就低垂眼睫,将自己的情緒盡數掩去。那屋子裏面的黑狗似乎頗通人性,聽見皇帝說話,還從喉嚨裏面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呼嚕聲。
雍正何等敏銳,一下子就發現這條陌生的狗,但此時不是問狗的時候,他看着禦醫,面上陰晴不定。
皇帝質疑皇子裝病,這可算不得什麽好消息,禦醫戰戰兢兢解釋一通,打消皇帝疑慮些許:“殿下的的确确是受了外傷,後腦遭受撞擊,雖然看起來流血吓人,可實際上卻沒有那麽嚴重,這傷口不大,創口也不深,只要好生上藥,休養生息,便能安然無恙。”
而鈕祜祿氏則心念電轉,想了想,還是開口道:“陛下,弘歷他這回昏迷,是有原因的!”
雍正轉過臉來,緩緩道:“什麽原因?”
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鈕祜祿氏幹脆一咬牙,大聲道:“臣妾聽說,是三皇子殿下叫走弘歷,具體發生了什麽,弘歷當時沒有帶人在身邊,臣妾不得而知,可現在弘歷卻……”
望着哽咽難言的鈕祜祿氏,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冷哼一聲:“好啊,來人,把弘時給朕叫過來!好好跪在這,什麽時候弘歷醒過來,他什麽時候才能起來!”
皇帝盛怒之下發話,其他人怎敢不聽,不多時,先前和弘時起了沖突的青年就被帶了進來,跪在一側。
弘時似乎還有話想要抗辯,但見皇帝滿面怒容,頓時脖子一縮,什麽話都不敢說了。
見這麽大的人如此瑟縮,雍正更覺煩悶。他從鼻子裏面哼了一聲,有心把弘歷叫起來問話,但礙于弘歷現在還在昏迷,一時間滿腔火氣發洩不出,在屋子裏面轉了幾步,看見滿屋子跪着的年輕宮女,尤其打頭的那個,看起來嬌嬌弱弱一朵鮮花兒似的,更覺礙眼。
雍正也不知道想起來什麽,面上怒容更甚,對着跪在一邊的鈕祜祿氏道:“皇子年紀尚小,更應該勤儉節約,怎麽能用這麽多宮女?實在是鋪張浪費!即日起,着令敬事房那邊,削減毓慶宮宮女太監人數,不得超過其它各宮。吃穿用度也要儉省,牢牢記住勤儉一條,須知我們當下生産還跟不上,怎麽可以這般浪費!”
鈕祜祿氏聽着皇帝身邊大太監恭敬答應的聲音,心裏一慌,再小心打量皇帝,見他眉頭緊鎖,面色沉沉,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對弘歷的擔憂,卻只能看出來他的不快,一時間更是慌亂不已,驚慌失措之下,她開口道:“陛下,臣妾以為儉省是極有必要的,臣妾願意奉行陛下旨意,削減宮女太監人數……”
雍正聽聞此話,面色稍緩,對鈕祜祿氏點頭道:“你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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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皇帝沒有拒絕,鈕祜祿氏便知道此言切中皇帝心意,她才要松一口氣,卻見皇帝目光一轉,落在弘歷身上。
但見昏迷着的皇子身上蓋着錦繡織成的被子,金絲銀線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花鳥圖案,他身下的被褥也泛着暗光,是繡了暗紋的錦緞制成,更不用說腦袋下面枕的玉枕。那是前朝留下來的寶物,據說睡在上面能夠安神鎮靜,極為神妙,連前朝是以前朝皇帝才将此物留在宮中,被當今收入被先帝收入宮中,賞給了弘歷。
鈕祜祿氏想到皇帝說的儉省,再看弘歷奢華卧榻,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聽得皇帝再度哼了一聲,沉沉開口:“朕身為天子,所用不過凡物,為宮中諸位皇子表率,一應用度都要以儉省為妙!”
鈕祜祿氏連忙道:“臣妾這就命人重新收拾毓慶宮,等到弘歷醒過來,臣妾讓他自己來向陛下謝罪!是臣妾教導無方,請陛下治罪!”
皇帝低垂目光,忽而露出笑容:“鈕祜祿氏,你說到哪裏去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朝民生都不容易,朕是希望朕的後宮能夠勤儉一些,以給前朝相對減輕一點壓力,弘歷畢竟年紀還小,朕也不會怪罪他。”
那麽就還是怪罪了!
鈕祜祿氏心下一沉,面上卻露出感動驚慌的笑容:“多謝陛下!”
将這些個礙眼的宮女打發了,又發話要弘歷儉省,這時候一直在挑刺的皇帝又有了新目标。他的目光又落在床榻邊的黑犬身上,他皺緊眉頭:“這條黑犬又是怎麽回事?”
鈕祜祿氏先前來得匆忙,幾乎是才到了沒多久,皇帝後腳就到,完全沒時間處理這條狗,眼下皇帝發問,她也是一愣,就開口問大宮女:“芍藥!你說說這黑犬是從何而來?”
“回陛下娘娘,這黑犬是殿下今日從外面帶回來的,殿下極其喜歡,親自給這黑犬沖洗幹淨,黑犬也頗通人性,是它在殿下暈迷之後不斷叫喚,提醒了奴婢們……”
皇帝哼了一聲,盯着這條黑犬,不知道怎麽回事,這黑犬面對皇帝的時候就拱起後背,表情兇狠,看起來十分不善。
雍正心裏一突,莫名覺得有一絲不自在從心底湧起,他移開眼神:“好端端的,弘歷養狗做什麽?這黑犬就先送到禦獸園去,愛妃以為如何?”
鈕祜祿氏擡頭,笑容勉強:“臣妾以為陛下英明神武,所做的決定絕不會錯。”
這樣直白的奉承,若是在平日,鈕祜祿氏是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只是今日弘歷受傷、皇帝态度如此冷淡,讓鈕祜祿氏亂了方寸,話一出口,鈕祜祿氏便意識到自己言語中不妥之處,心下惴惴不安,想着說點什麽來彌補一二。
怎料皇帝竟然點點頭:“不錯。”
鈕祜祿氏便是一愣,沒等她反應過來,皇帝的目光又投向昏迷之中的弘歷,道:“愛妃,你先在這裏守着弘歷,等弘歷醒了,便派人過來告訴朕。”
養心殿。
雍正重新坐回自己的禦案之前,望着面前攤開的奏折,心神卻無法集中,他先前已經看了許久,思緒卻依舊停留在那個令人冷汗淋漓的“夢境”之上。
今日雍正如同往常一般開始批閱奏折。自從登基以來,他事事親力親為,朝廷重臣送來的奏折更是每本都是親自批閱,而批閱之時更是小心謹慎,生怕因為個人決策失誤給大清造成損失。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已經進行一月有餘,雍正近來時常感覺疲倦,卻被繁重的政務壓得沒有休息,只是召見禦醫診治之後,做正事的時候加用參茶來提神。
這日,他飲下參茶之後,依舊感覺十分疲倦,沒過多久,便趴在禦案之上沉沉睡去。
說來也巧,雍正并不喜歡做正事的時候被人打擾,因此便不許太監宮女近身服侍,将他們都趕了出去,因此陷入這奇怪夢境之時,也沒有人将他叫醒。
而在這場夢境之中所見所聞,即便回想了再多次,也依舊能叫他汗濕後背!
在夢中,雍正見到自己勤勤懇懇工作十幾年,因為過于疲憊掏空身體暴病而亡,而後就是被他選中的繼承人弘歷登基。弘歷登基之後,初時也做了不少事,叫他心裏暗自得意自己的眼光好,可到了後面,雍正就得意不起來了。
他見到大清越來越強盛,自己的兒子卻越來越驕奢,越來越獨斷,吃穿用度精細奢靡,身邊的大臣卻不敢建谏言,只敢阿谀奉承說好話,君主貪圖享樂,不僅不加以勸阻,反而想方設法捧着君主肆意妄為!
六下江南,沉迷女色——雍正在夢境當中看得怒火中燒,幾次想揪着兒子的衣領把他吼醒,奈何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飛速發生,卻完全無能為力。等到萬國來朝的那段時期,雍正看着滿朝廷都只剩下吹捧奉承之輩,一顆心更是沉到底,只是最後還抱着一絲期待:或許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糟糕呢?
再往後,他的兒子也變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老翁,卻還訓政多年,選中的繼承人直到數年後才真正掌控政權,而這段時間下來,原本強盛的大清卻開始走下坡路,那些前來朝聖的外邦人……他們一個個眼神都是狼子野心,弘歷,難道你當真看不出來麽!
随着這一聲怒喝,夢境當中的雍正驟然脫身,而夢境之外,雍正深吸一口氣,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一顆心髒還怦怦跳個不停。
他撈起身邊茶杯就要喝,杯子中卻沒有了茶水,雍正頓時怒了,拔高音量叫道:“來人,給朕添茶!”
門外頓時進來端着茶壺兩名宮女,小心給雍正倒着茶,雍正喝了茶水之後,方才面色稍緩,大宮女見狀,這才小心翼翼道:“陛下,年娘娘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