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若若”◎

中午見面的時候,狄雲狄太醫給白若留下了一個嚴肅刻板的年輕太醫模樣,衣飾簡單中見華貴,料想出身也是很好的。

是以眼下她很是艱難地反應了一會兒眼前人的身份。

狄雲一身邋遢,氣得直抖,頭發上偶爾還掉落下一大片灰塵:“若不是為了我家阿惠,鬼才替你挖這勞什子造孽的東西!你那麽多手下,就非得用我親自動手?你知不知道明堂現在就是個危樓?我差點被脫落的房梁木砸死!”

昌宗淡定地放下筷子:“差點。”

差點,就是沒死的意思。

狄雲砰一聲把東西扔在地上,棕色的一團,砸在地上特別響。

昌宗扶額:“好好好,你辛苦了,還要什麽?”

狄雲:“報酬還要加。”

白若:“……”

說好的方正堅貞呢狄太醫?

昌宗起身,将人迎入主屋:“雲兄消消氣,我獨身在外,能指望的人也不多,勞煩你啦……令侄之事,我一定放在心上。”

狄雲臉色緩了緩,哼了一聲算是回應,轉頭瞧見白若,奇道:“呦,這位姑娘早些時候不還站在來俊臣後面麽,怎麽這會兒又跟着張六郎一塊兒吃飯了?”

二人還未開口,狄雲就自己做了回答:“啧啧啧,真是可憐,剛脫虎口,又入狼穴!小姑娘,你這是什麽表情,難道你還當這姓張的是什麽好人?現在的小娘子啊,一見了好看的面皮就沒了腦子,真讓人傷神!”

二人:“……”

客棧的下人及有眼力見地新拿了一副碗筷進來,狄雲接過,也不在意這是兩人吃過的,十分自來熟地用飯:“張昌宗,你去将東西拿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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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若十分自覺地去院子裏取了,摸着像是個瓷甕,外面裹着棕布,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拎着頗沉;

她只好将它半抱在懷裏,将将要踏入房門的時候,昌宗道:“就站那兒吧,別拿進來。”

狄雲騰出空來啧了一聲:“就你事多。無妨,拿進來,放這凳子上。”

白若乖乖照做,放下之後忍不住甩了甩手腕:“這什麽東西這麽沉?”

狄雲:“骨灰。”

白若:“……”

昌宗促狹地眨了眨眼:“猜猜是誰的?”

白若臉色蒼白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狄雲:“那麽大個和尚,燒完就剩這些了。哎,不要這個表情嘛!幹淨的,我挖出來之後都擦過了,那些殉葬者的屍漿我擦得幹幹淨淨……”

白若:“嘔!”

狄雲:“……我在吃飯啊!”

白若幹嘔道:“大人……嘔,厲害……”

狄雲:“哎,薛懷義這人雖說不怎麽樣,但掘人墳墓終究缺德,不過我想薛懷義在地獄有靈,應該也知道誰是挖墳的罪魁禍首,你說是吧,昌宗?”

言下之意,下達命令的是你,要遭報應也是你遭。

昌宗:“令侄……”

狄雲瞬間放下筷子坐正,一瞬間仙風道骨:“按照你的吩咐,我此去明堂尋找薛懷義的屍骨,發現幾處古怪。”

白若:“……”

昌宗擺手:“請講。”

狄雲一手畫了個菜盤大小的圈:“明堂本是供奉佛骨的,照理說,薛懷義一個淫僧,再怎麽粉飾也不該埋在這裏;奇怪的是,他不僅被埋葬,還有相當大的一塊區域被用來專門供奉于他。”

白若終于緩過了神,給自己倒了杯熱若緩解不适,恨不得站得離那瓷甕八丈遠:“剛才聽狄太醫的意思,還有殉葬者?”

狄雲道:“這就是第二處古怪,從太宗開始,咱們大唐就開始用三彩來代替活人殉葬了,可是薛懷義的墓裏竟還有屍首,被擺放的十分整齊,絕不是死在裏面的盜墓者。”

昌宗沉吟道:“有幾個?”

狄雲:“兩個,人都爛得差不多了,但是手裏的東西還留着,一個拿着紅繡花,一個拿着金長槍,這東西太大,我就沒拿回來。”

昌宗:“這就說得通了。”

白若:“等等,怎麽就說通了?”

見狄雲也疑惑地看着他,昌宗只好解釋道:“這是顯慶年間的風俗,只流行過一陣:若是有人枉死,為防他死後因不甘而還魂,就另尋些屍首作為活人的替代品在墓穴裏陪他。但屍首不易尋,漸漸地也就沒人這麽做了。”

狄雲喔了一聲:“這便說得通了,啧,一具男屍一具女屍,小姑娘,你覺得這是他什麽人?”

白若:“奸夫□□?”

狄雲一臉贊同。

昌宗:“……我認為,這是有人在他死後做的補償,紅繡花是用于婚儀,女屍是給他結冥婚用的;至于拿刀的男人,要麽是在守衛,要麽是在鎮壓。”

白若不贊同地說道:“給和尚結冥婚?不問問佛祖同不同意?”

昌宗:“……畢竟不是尋常和尚。”

“費腦子,你們想吧,我話還沒說完。”狄雲:“第三處古怪是,墓中有很多掉落的箭矢,牆上還有飛釘一類的東西,這說明墓中必有機關。”

白若在狄雲周身打量了一番:“狄太醫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出來了?呦,原來狄太醫身手也不錯,是我眼拙了。”

狄雲擺手道:“不是不是,我進去的時候非常順利,沒有觸發任何裝置,也就是說……”

“一定有人先進去過了。”昌宗肯定道。

狄雲:“而且不是為財,除去不好拿走的長槍,墓裏還有不少金銀珠寶,全都落了灰,明顯沒有被動過。”

昌宗點頭:“還有其他疑點麽?”

狄雲搖頭:“就這些了。”

昌宗:“珠寶有沒有帶出來的?”

狄雲登時炸了:“拿人家骨灰就已經夠缺德了,你居然還讓我盜墓?我這雙手可是用來懸壺濟世的,這些不幹不淨的俗物我如何會碰?”

昌宗微笑道:“好吧,沒拿就沒拿。現在你該放下筷子了。”

狄雲:“?”

昌宗:“用你懸壺濟世的手驗一下骨灰。”

狄雲:“……”

驗骨灰。

白若心裏贊了一聲,從離開公主府開始,白若沒有一句話提到過自己與來俊臣對十八年前舊案的推測,張昌宗卻僅憑推斷就得出了薛懷義被人下毒的可能性,确實非常聰明。

可是……

白若:“人都死了十八年了,又是火化,即便是毒死的又如何驗得出來?”

狄雲鐵青着臉解釋道:“甭管是什麽毒,若能致死,骨頭渣滓裏必然有所留存。”

他站起身解開棕布,動作一頓,猛地回頭兇道:“張昌宗,你欺人太甚,我堂堂太醫院首座,兩袖清風,剛正不阿,你居然讓我做仵作的活兒?”

昌宗淡然道:“令侄出來以後,我會為他讨一個立功的機會。”

白若愕然地看見狄太醫俊秀的臉從猙獰到驚奇,在從驚奇到驚喜,最後從驚喜變成平靜。

下一刻,狄太醫用彎彎的笑眼對她說:“小姑娘,請你弄盆清水來。”

白若:“……”

仿佛對剛正不阿四個字有了新的認識。

狄雲在屋裏忙活,張,晉二人在院子裏等結果。

白若對骨灰仍然抱着恐懼,畢竟這“人”前些日子還在公主府顯了一次靈。

當初在太原的時候,她本以為跟着來俊臣出來會見識些宦海中事,沒想到竟當頭第一件便是這玄之又玄的通靈案,真是瘆得慌。

她努力找了個不相幹的話題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狄太醫的侄兒怎麽啦?看他一副很緊張的樣子。”

昌宗站得腳酸,也不挑剔,轉身就在臺階上坐了:“喔,他侄子這個人……怎麽說呢,有點本事,說話卻很容易得罪人,前些日子因為冒犯陛下被抓起來了,我答應狄雲為他疏通疏通。”

白若在他旁邊坐下:“他們叔侄關系不錯嘛,也是個太醫?”

昌宗道:“他志不在此,說起來,這人在長歡纨绔圈裏還挺受追捧的,熟悉點的都叫他阿惠……”

“我們阿惠怎麽了?”天色擦黑,狄雲終于走出來了。

昌宗起身問道:“沒什麽。結果如何,有毒麽?”

狄雲的面色有些古怪。

昌宗道:“有話直說。”

白若也跟着起來,面色猶疑:“可若沒有毒,多少有些說不通。”

狄雲:“不是毒,可也差不多了。我在骨灰裏驗出了相投散,這東西若是拿不準劑量,也能置人于死地。”

白若:“相投散,那是什麽?”

兩個男人相對無言。

白若疑惑地看向狄雲。

狄雲:“啊,天黑了,我也該找地方休息了。”

昌宗:“我送您出去。”

“不是……”白若回頭一看,主屋裏燈火明滅,搖曳的燭光打在骨灰壇上……

“等等我啊!我不要一個人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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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半天,安排好狄雲的住處,昌宗才領着白若往回走。

白若道:“打個商量,能換個院子住麽?”

昌宗:“不能,你若是害怕,住在院外地上我也不攔你。”

白若:“這天冷的……”

她打了個顫,終于覺察出這長久而來的陰冷來自何處——公主賞賜的裙子雖說漂亮好看,可也太薄了些,在別苑時牆高擋着風還不覺得,一出來就冷了。

料想身邊這位大爺也不會顧得上她,白若決定明天一早就出來買件厚實的。

她想了想,問道:“張大人,你的袍子能借我披一下麽?”

“可以。”

“……”原本是預備着他說不能,再跟着套幾句話的。

厚實的披風一下子将她與周身的寒風分離開來,披風裏還帶着他的溫度,暖暖和和,恰到好處,白若一時有些愣。

昌宗道:“走吧,咱們送懷義和尚回去。”

“等會兒,送誰回哪兒?!”

他摸了摸她的頭頂:“狄太醫偷了人家的骨灰,只管偷不管送,作為朋友,咱們就代勞送一趟吧。”

白若:“不不不,等會兒,大大大……大人,其實我有點累了……”

昌宗:“若若,披風總不能白借呀。”

白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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