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舊時王謝堂前燕

“殿下, 那個守墓人身手不錯,我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眼力還算好, 那是薛家的飛雲十二式。”

太平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飛雲……十二式……”

她笑了一聲,聲音中卻帶出了些許哽咽的味道。

白若放柔了語氣:“薛氏當年犯的是謀反的大罪, 滿門抄斬,現在還留下來的, 一定是還在完成主人留下的任務——殿下,薛驸馬知道薛懷義的身份, 他沒有揭穿, 甚至還在用自己的方式幫你守護着這個秘密。”

大街上人群熙攘, 笑鬧不休,她們這一方天地卻陡然安靜了下來。

白若也不說話, 就靜靜地陪她坐一會兒。

太平擡起臉,除了眼圈有些紅,精致的面龐上再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白若, 這個名字, 本宮記住了。”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說到底我還是個江湖人。不論殿下你現在如何作為, 我終究是不希望當年那個為心愛之人建造宅邸的女人帶着誤會和悔恨走完這一生。”

“放肆。”太平低聲斥責了一句, 卻并沒有多少責備的意味。

白若的目光向她身後看去:“我要說的都說完了, 殿下如何想,也不是我一個小人物能左右的……您該回去了。”

“回去?回哪兒去, 宮裏?本宮離宮建府已近十年, 還如何回得去呀。”

她搖了搖頭:“您還有個丈夫啊。”

太平目光一凝, 随即優雅地起身, 微微笑起來, 然而她眼中那份活氣又在同一時間飛速地湮滅了, 就像白若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樣——

繁花錦簇中,寂滅無聲。

武攸暨也沒有穿威嚴的官服,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肅靜地就像一個守着梅瓶讀書寫字的文人。

任誰也看不出這是個武官,還是個親手給妻子服下打胎藥的鐵石心腸。

Advertisement

大概是看出太平想要微服,武攸暨遠遠地朝這邊點了個頭,步履從容地向她們走來。

白若坐着沒動——這次萬年之行,來俊臣雖死,她卻也徹底地開罪了張昌宗,又知道了太多關于太平的密辛,長歡權貴圈開首的兩位已叫她得罪了一個遍。

要想從這趟線走仕途接近陛下,只怕是不可能了。

因此她也懶得做出一副巴結讨好的模樣來,太平起身,白若卻還是兩手拄着桌子,擎着一個小茶盞,不動聲色地看着武攸暨走過來。

太平看着他的方向,開了口,卻是對她說的:“小丫頭,武家需要這個孩子來穩固地位,可是武攸暨卻留不得他,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有所耳聞。”白若吹了吹茶盞上的熱氣:“說是當初賜婚的時候,殿下和武驸馬都不太滿意這樁婚事,但是陛下已經做了主,也反抗不得。”

太平對着武攸暨的方向微笑,唇畔的笑意真實地就像真的是因為看見了這個人才展顏一般:“不太滿意?”

她輕輕一哂:“武攸暨那時已經成婚了,有一個青梅竹馬長大的妻子,膝下還有一個小女孩兒,才五歲,我見過一次,雖說長得不算特別漂亮,但是有兩顆小虎牙,笑起來特別招人疼。”

白若隐約覺得接下來的內容不會讓人很愉快。

“已婚者自然是不能接受賜婚的,武攸暨為了保住妻女,同意讓發妻做妾迎我進門。然而即便如此,本宮嫁予武攸暨的前一天,陛下還是趁着武攸暨不在的時候着人送了兩杯鸩酒。等到武攸暨到家的時候,一大一小,連屍身都被處理掉了。”

“你猜怎麽着?”太平看着武攸暨越來越近的腳步,笑吟吟道:“第二天,武攸暨面色如常地穿上紅衣迎我進門——那天,我懷裏抱着薛紹的靈位,他袖子裏藏了一把刻骨尖刀。”

“小若公子,”太平輕輕地說道:“你說我們這樣的夫妻,多少年才能有一對?也算是難得般配了。”

白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攸暨緩步走了過來,見了白若,語氣驚訝,眼神卻很穩:“小友,又見面了。”

白若起身,向後一退。

他轉向太平,淡然一笑:“怎麽自己出來了?你剛落了身子,小心吹風。”

太平伸手輕輕地扶住了他:“你來接我?”

“是啊。”武攸暨輕輕地說道:“公主府已經讓陛下賞給別人了,不過驸馬府還留着。去麽?”

太平點了點頭。

武攸暨拉住她的手:“怎麽這麽涼?”

太平笑了起來:“我老了。心不熱,身上也就不暖和。”

武攸暨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兩人相攜而去,從背後看起來就像一對平凡的夫妻——

然而,一個剛剛鋪下了陰謀大網,想要把枕邊人拉入深淵;一個在新婚之夜上手握利刃,幾年後,又親手下藥落了自己的骨肉。

白若覺得嘴裏有些發苦,太平,薛紹,周興,來俊臣,武攸暨,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得了好結果,但把事情拆開來看,整件事裏竟也說不上誰才是那個惡人。

或許這才是人間本來的模樣,大家站在各自的道義上踐行自己的道義,最後卻交織成了一場又一場繁複難言的大戲。

徒留看客,戲外唏噓。

白若站了一會兒,直到小二來催了,她才緩過神來,嘟囔着抱怨道:“堂堂一個公主,連個茶錢也不留。”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還欠着笙歌茶錢,不由笑了一下:“真是現世報!”

這些天在外面住,江湖朋友給的銀子都花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跟着張昌宗的時候還從他那裏訛了一些,說不得真要去睡大街了。

她摸出銀子付賬,遠遠看着刑場那邊徹底散了,沉默一時,擡腳向那邊走去。

給來俊臣收屍,啧,說不好會讓人打死啊。

這麽想着,腳步卻一點也沒停,一路上順手買了兩張竹席一只編筐,卻全都沒用上。

因為三五個家仆模樣的人正一言不發地低頭尋找——

撕碎,來俊臣用了一個很準确的詞來形容自己死後的下場。

他的肢體碎裂,頭顱不知何處,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此情此景,白若倒不覺得特別血腥:

可能是因為在她心裏來俊臣的死是一個必然,她已經為此做好了長久的心裏準備;

或許是理智告訴她來俊臣如若不死,還有更多冤屈不得伸展;

又或許,是來俊臣赴死前的态度太過從容,以至于死亡本身成了一個過場儀式。

她走到那輛板車旁邊的時候,仆人們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用一張白布蓋着,現出一種異樣的安詳來。

罷了,來俊臣這輩子就是個異數,如此終場,倒也妥當。

板車邊站着一個素色衣裳的婦人,梳着簡單的螺髻,只用一支白玉簪挽着,略施粉黛,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幹淨清爽。

“你是……?”婦人的眼神很溫和,看見她手裏的東西,了然地說道:“你叫白若對麽?”

明明是自己一手将來俊臣扳倒的,現在卻來收屍,怎麽看怎麽虛僞做作,白若一瞬間漲紅了臉。

婦人親手接過了她手裏的東西,又讓下人妥善地收起來,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這很正常,他那人就那樣:在大唐,長了嘴的人都要唾罵來俊臣,你明知道他是個混蛋,但是相處下來,又發現這個人過得不像想象中的那麽順風順水,臨到頭來,你就不免覺得他有點可憐。”

真是太貼切了,要不是時機不對,她真要大力贊揚一番。

婦人溫和地說道:“你看出來了是吧?我就是王幼薇。”

白若停下了腳步。

“不要覺得歉疚,如果不是我拿出這些年搜集的證據,來俊臣也不會倒得這麽快——要說虛僞,我才是最頂尖的那個。”

她的笑容溫和得無懈可擊,白若不知該說些什麽:“我以為夫人會是……”

王幼薇笑起來:“是個絕代美人?畢竟來俊臣要死要活地搶了我回家,雖說惡貫滿盈,除了我這樁事以外,倒是對世間美色毫無興趣,從不沾手。”

“你們都以為我是個美人,至不濟也是個才女——好歹是王家培養出來的嫡女麽。所以見了我的人都覺得挺失望的。”

她微微笑:“實際上,我就是個心狠的婦人罷了,無才無德無貌,不僅事了二夫,還無子,爽言。”

王幼薇擺了擺手,板車跟着他們往前走去。

白若忍不住看了一眼滲出血色的白布:“王夫人,”她低聲道:“不要這樣說,他如果能聽見,會不高興的。”

王幼薇愣了一下,無意識地撫了一下胸口:“不會的。”

白若抿了抿唇:“剛才……的時候,我一直在人群裏找您。”

王幼微:“我沒在。”

“我知道,”白若抖開袖子,謹慎地拿出一個厚厚的冊子來:“這是來大人讓我交給您的。”

王幼薇溫和的面容僵硬了一下,她不着痕跡地吸了口氣,接過來,面色如常,白若卻感到了她有些發抖的手指。

“族譜啊……”她纖長的指撫摸着厚厚的本皮:“行,還算他守信用。”

婦人閉了閉眼,将所有情緒壓下,要把族譜收在身上,白若卻一把拉住了她:“夫人,我……我看過了。”

王幼薇眼神有些空茫:“怎麽?你也想和王家攀關系?”

“不,我勸您也看看。”

王幼薇要開卷,白若卻又嘆了口氣:“安葬來大人的時候,再看吧。”

她似乎一瞬間明白了什麽,嘴唇抖了抖,想要開卷的手擡起又放下,掙紮到最後,她突然扭過了頭去,一滴水洇濕了明黃的封皮。

“謝謝你。”她背對着白若,聲音盡可能平穩。

白若在她身後無聲地福了福身。

王幼薇快要走近拐角的時候,突然回過身:“白若,明天來送送我好嗎?”

“送?”

王幼薇點了點頭:“我要去金仙觀修行了。”

雖然不過寥寥數語,但這個女人身上已經展現除了滿滿的煙火氣,怎麽也不像是要出家的,她為什麽——

王幼薇還是笑着,她有雙杏核眼,看起來特別顯小,彎着唇的時候還能隐約地看出幾分少女的風姿。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在笑,這樣看來,卻好像有無邊的悲傷從她身上彌漫開散,讓人忍不住想落淚。

她說:“我撐不下去了。”

她帶着來俊臣的屍身消失在長街盡頭。

白若看着她的身影,突然想起了太平:

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個是失去家族的罪臣之婦,本該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然而在這一刻,她們的身影卻慢慢地重合起來。

時代,形勢,這些大而廣之的東西将她們原本平靜的生活沖得七零八落,她們卻不知道該怪誰。

時也,命也,運也,一生還這樣長,又該如何消磨呢?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她被冷風吹得一個哆嗦。

回過頭的時候,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了他——

裹着一件大氅,用他那張絕美的臉容面無表情地看過來。

白若想要馬上離開這裏,昌宗卻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多事。”

她仔細反應了一下才讀懂,再擡頭時,他的人已經離開了。

“晚上還是太涼了,”她一邊這麽想,一邊打了個噴嚏。

-------------------------------------

第二天,白若花光了身後最後一點銀兩買了點小禮物,早早起床等在金仙觀的山門之下。

王幼薇卻比她還早一些,穿着一身利落的道袍,微笑地等着她:“白若小友,你來啦。”

白若看着她手裏的木匣子,心知是來俊臣的骨灰,也沒有多問,左右看了看:“夫人怎麽不叫些下人來?”

王幼薇拍了拍她的頭:“方外之人不講究這些。走吧,送我一程。”

兩人步上臺階,一路風景很好,白若随口說了些江湖上的事,王幼薇就談了談妙都城的轶事,一路上相談甚歡,說着說着,就到達了山頂。

王幼薇解下包袱,遞給她:“你若看我還算順眼,就幫我一個忙。”

這重量一過手,白若就知道這是那卷“族譜”:“不不,這是來大人給您保命用的……”

來俊臣為人謹慎,到得最後也沒人能找到足夠掀翻他的證據——

然而這個族譜,這個他再三強調的“族譜”,就是來俊臣親手留下的,自己的罪證。

他将它送進王幼薇手中,希望她做那個檢舉他的人,從而免去被他連坐的影響。

白若親眼看見,王幼薇的眼裏的光,就像太平那樣,一點,一點地熄滅了。

來俊臣,

難道我要的只是活着嗎?

你不懂呀。

那年花朝節,王纾在廊下看書,她突然轉了出來,吓了他一跳。

“唔,”王幼微指着書:“漿向藍橋易乞……”

王纾莫名道:“這是金剛經,你在念什麽?”

“沒什麽啦。”

她笑容裏飽含着許多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意味,可惜那時他沒能聽懂。

白若往下走的時候,腦子裏一直在回想王幼薇對她說的話:“王纾進大牢的時候,我說等他;他出來的時候,我卻已經是段夫人了。我不喜歡段簡,但在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做了太久的夫妻了——王纾,不,那時已經是來俊臣,他逼殺段簡,娶我為妻。”

“白若,你看,事還不曾是舊事,人卻已成故人。我雖然笨,但是這些人是忠是奸,是恩是恨,用盡這一生,總是能夠想得清楚的。”

白若回頭去看,王幼薇站在山頂之上,身後是翻滾的金雲,身前是無邊的晦暗,悠長的鐘聲帶着些禪意,在山間來回飄蕩;

一道一道的山門在她面前緩慢地合上,就像一段終于了斷了的塵緣。

白若想起來俊臣最後的一句話,總覺得有些不能認同。

世界臣服于力量——力量,卻折手于長情。

一路這麽想着,就晃到了山下,燦爛的陽光一照,将她心頭的森涼沖得淡了些,然後,一個非常現實的聲音就這麽響起來了——

“咕嚕——”

白若郁卒地摸了摸肚子,自言自語地說道:“一點碎銀子都沒有了?找誰借一點呢……不如就狄太醫吧……”

“叫我作甚!”中氣十足的男聲響在面前。

白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領着一幫小太監的狄雲狄太醫,一月未見,他的氣色越發好了,吼人吼得特別精神:

“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竟然叫我一個太醫來宣旨,怎麽不幹脆閹了我送進宮裏?!”

旁邊跟着的公公們連聲哎呦起來:“狄大人,這話說不得呦!”

“行了行了!”狄雲不耐煩地掏出一卷明黃的聖旨,不滿地瞪了白若一眼:“還戳在那兒幹什麽,裝自己是老松樹啊,還不趕緊過來跪着接旨?”

白若目瞪口呆:“啊?我,可是,不對啊,這個……”

狄雲:“什麽這個那個的,快跪!”

“有女晉氏,檢舉罪臣來俊臣有功,特封刑部司刑主事,欽此!”

—— 第一卷 鬼落王孫案完 ——

作者有話說:

不論是第幾次回顧這個故事,總是會非常唏噓;想寫一個小故事,是來大人和王夫人的轉世。

不管怎麽說,第一卷 完結啦,撒花花!

當前連載:《金榜孕夫》求收藏哇!

簡略版文案:“聽說那俊俏的狀元郎,竟揣了廢物郡主的崽?”

種田致富 + 先婚後愛 + 美男産崽

—— 文案完整版 ——

瓷滿穿成了鹹魚郡主,原本平平無奇;直到有一天,新科狀元撲通一聲跪在了皇帝面前。

“臣要狀告郡主瓷滿,”祝景同:“求陛下做主。”

皇帝:“怎麽?”

新科狀元當着文武百官的面,鎮定地一撩衣襟,露出隆起的腹部:

“她搞大了臣的肚子。”

# 震驚!郡主瓷滿身負天命!竟讓冷漠的他感而受孕!

# 新科狀元登科即揣崽,入贅皇室,父憑子貴?

瓷滿苦哈哈地伺候孕夫,剝開葡萄送到他嘴邊:“祝景同,求求你放過本宮吧!”

“放過?”祝景同淡聲道:“殿下說笑了。”

瓷滿抓狂:“孩子又不是我的!不過就是親了你一口,怎麽就懷孕了?你當我傻麽!”

她不肯信邪,捧過他的俊臉吧唧就是一口。

狀元郎面無表情地被胡親亂啃,淡然地伸出兩根手指:“恭喜殿下,現在你有二胎了。”

# 綠油油的小郡主今天也在照顧孕夫!

——————

瓷滿發現,祝景同特別旺妻。

朝臣:“廢物郡主娶了新科狀元?她也配?”

瓷滿祭出方便面,以一己之力平定了江北災情。

朝臣:“郡主竟是神女下凡!”

前未婚夫:“瓷滿?就是個被我退婚的醜八怪!”

瓷滿身穿霓裳羽衣,月下起舞。

前未婚夫:“求郡主再給一次機會!”

封地百姓:“那嬌生慣養的小垃圾會做什麽?可別來禍害我們了!”

瓷滿種出玉米,填滿萬家糧倉。

封地百姓:“求求郡主快來就藩!”

從此,瓷滿帶着“小嬌夫”(bushi),靠種田走上人生巅峰!

—— 本文食用指南 ——

1)非女尊文,男主也沒入贅,和女主是契約婚姻;

2)男主不是真的懷孕,也沒有生子情節;

3)1V1,HE,雙潔,保甜不虐!

小劇場:

狀元郎懷孕初期病了,瓷滿不得不去探望他。

一進門,瓷滿當即不高興地斥道:

“祝景同,文官要有文官的操守,你露個色氣的胸肌給誰看?脫了衣服欲成這樣,你還有個書生樣子嗎?”

祝景同燒得厲害,臉色潮紅難褪,病歪歪倚在塌上:

“那就勞煩郡主,不要繼續扯開臣的衣襟了!”

撒潑打滾求收藏,浪崽愛您!

?? 第二卷 :墨隐江山案 ??

null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