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真相

盔明甲亮的衛士就在天牢外等着, 百姓們站在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向這邊看來,像牽線的木偶,整個身體上只有一雙憤怒的眼睛。

來俊臣身上被套了一層又一層的鎖鏈, 白若想跟着,快到牢門口的時候, 來俊臣攔住了她:

“別出去了,若是被視作我的黨羽, 說不定就連你一起撕了。”

照理說,他一個死刑犯, 是不該有這樣說走就走說停就停的權利的;但大抵是這些年的積威起了作用, 到真的是沒有一個人敢來催促他們快點走。

來俊臣一腳要踏出去, 又收了回來:“族譜你送了沒有?”

白若看着他的眼睛,異常堅定地說道:“沒有。自打你被拷進了京城, 王夫人就坐在家裏不出來了。王家沒有讓她參與到……我揭發你的事情中來,所以可能會受點牽連。”

“喔。”來俊臣笑罵道:“她不是最恨我了麽,到了關鍵的時候, 連個界限也不會畫。”

這一句不是說給她聽的, 白若也沒有接。

來俊臣道:“一定要給她, 知道麽?”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來俊臣笑了一下, 伸手虛虛地朝外面點了點, 神情傲慢:“白若,你看這些人, 他們恨我, 怨我, 恨不得生吞我的皮囊骨肉, 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 他們就沒有一個人敢看着我的眼睛說話——你到底是跟過我幾日, 臨到頭了,我最後教你一句話:這世界不辨忠奸,它只臣服于力量。”

一步,兩步,三步,來俊臣在層層甲兵之中,步履泰然地走向刑場。

衆生都在他眼中,卻又沒有一個入了他的眼——

也許有那麽一個,很特殊,在他心尖上卡着,但是她沒有來。

衛士們離開以後,白若也躲進了人群中,不知是出于什麽心理,她四處去找王幼薇的身影,但是都沒有,反而是在轉圈的時候,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些畫面:

那是非常久遠的記憶,仿佛有一個誰,就在這裏,在夜色裏,在血光中,用年輕單薄的身體護着她走過了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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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看,監斬臺上的那人竟然也在看她,他有雙彌漫着風雪的眼睛,在對視的一瞬間飛快地,面無表情地挪開了目光。

張昌宗。

他的眼睛,為什麽這麽熟悉呢……

“罪人來俊臣!”

人群騷動了一下,都想靠前去,白若被他們推得往前聳了一下,她身量本來就小,這一來就直接被人群給淹沒了。

“陷害忠良大将軍張虔勖,大将軍給使範雲仙,前尚書左仆射魏元忠等肱骨大臣三十餘人,連坐冤殺親族四百餘人……”

“殺了他!”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人群倏然義奮而起,一片一片地吶喊着殺了他殺了他,根本沒人聽得清誦讀的小吏還在說些什麽。

事态愈演愈烈,守在一旁的衛士已經攔不住暴起的民衆了,人群像浪潮一般向前湧,白若起初還能艱難地在人群中冒個頭,到後來就根本看不見了——

“午時已到,斬!”

“啊——放開我——”激動的人群突破了甲衛的防線,他們蜂擁而上,來俊臣的頭顱被踩來踩去,屍身被撕碎,他們就像見了肉骨頭的螞蟻,痛極恨極,瘋狂到令人害怕。

監斬臺上,最左邊的是武氏派來的一個做閑官的子侄,此刻已經駭得去後面吐了;正中央坐着太平,左側便是此案的受理官員張昌宗。

太平瞟了他一眼,掩口道:“這個小姑娘不一般啊。”

昌宗張望的眼睛就那麽一愣,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殿下心願已了,這種小人物,就不必再留心看着了。”

太平淡然地說道:“來大人去了,我們都能清淨些,也說不上是誰的心願吧……嗳?”

她不确定地伸手點了點:“那小姑娘摔倒了?可別踩壞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緊了緊。

“葉南。”

他身後一人,應聲而出。

“去看看。”

随着葉南走出的身影,昌宗也站了起來:“時辰差不多了,臣告退,這就先去給陛下複命了。”

太平垂下眼睫:“你不擔心麽?”

他沒有回答,轉身離開了。

太平獨自坐在高臺上,這幾天天氣已經漸漸地回暖了,風吹得人很舒服——

來俊臣周興倒臺,她的位置越發安穩,然而此時此刻,她的眼前浮現出了早就該深深埋在心裏的東西:

十五歲,也是十五歲那一年。

她奉母親的命令去薛家給薛夫人送些東西,路過了這座刑場。

她第一次見到有人殺人,心裏害怕,卻又忍不住好奇地想看。

長刀被高高地舉起,她的心提到了胸口。

突然間,眼前一黑,溫暖的手掌蓋在她的眼睛上,少年人溫暖的,有些沙啞的聲音戲谑地響在頭頂:“李小月,你膽子不小哇,這都敢看,不怕晚上睡不着?”

那時她有些羞窘,又有些不服氣,使勁兒地要轉過身去:“薛紹!男女授受不親,你有沒有點規矩!快放開,偏要看!”

不管她怎麽鬧,薛紹就是不放開手:“哎,好了,別鬧,好不容易才接着你……你不怕,我怕行了吧?”

這麽多年過去了,刑場還是這座刑場,腥風血雨更甚,人人都捧着她,卻再沒有一個會在乎她是不是害怕。

太平起身,揮退了身後的人,要自己走走。她今日沒有穿那些繁複的禮服,只像個尋常的妙都貴女,褪去了層層的裝飾,她整個人都年輕了幾歲。

走下臺子的時候,有個略顯狼狽的小女孩兒正在臺下等她。

是白若。

“殿下,”她展顏一笑:“關于公主府中出沒的惡鬼,我已有眉目,您想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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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白若和太平的五官真的有幾分相像,只是白若身上多了幾分稚氣,太平身上則多了一些歲月帶來的質感——

所以當有小二問她們姐妹倆是不是要進茶樓聽書的時候,太平笑了一下:“我們不是……罷了,我和你較什麽真。”

倒是白若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趕早不如趕巧,殿下請吧。”

太平這還是第一次沒有進雅間,就在街旁的桌子上坐下,白若叫小二拿來了兩幅客人逗樂用的皮影人偶:“不錯,有這個物件兒就更好解釋了。”

太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無聲地催促她快說。

白若将手裏的東西整齊地擺在桌子上:“好吧,讓我們回到一切開始的那一天——您邀請了萬年城中的貴人們去公主府上做客,并親自登臺祝禱,乞求上蒼保佑腹中胎兒的平安。”

太平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

白若為她添上茶水,遠遠看着,兩人就像一對凡俗姐妹在談天:

“可是我們心裏都清楚,公主府的建造暗含五行八卦,乃是一個招魂陣,水臺便是陣眼。那麽,那天您到底是在向誰祝禱呢?”

太平的眼神終于多了幾分靈動的活氣:“慎言。”

白若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經過嘗試,一個活人無論如何沒有可能從兩座樓上滑下來,無論是距離還是時間,都說不通。當時,來俊臣就是因為這一點否定了我最早提出的鏡中藏人法——哦,就是用四面鏡子把人圍起來,因為是圓形的水臺,所以從各個方向看起來都沒有異常。”

她一邊說一邊提起那個木偶在四周比劃了一下:

“但是在反複思考以後,我發現了一個思路上的誤區——“不能是活人”和“不能是鏡子”這兩件事中間并沒有關系,畢竟兩岸的人離的遠,只要有一個輪廓就可以了,有什麽東西是具有人的形态又不會太沉的呢?”

“直到後來,”她篤定地說:“張昌宗在公主府縱火的那天晚上,我在公主府裏發現了許多傀儡娃娃,當時夜黑風高的,我還當真以為是有人在投缳呢!”

白若支起一張皮影,用手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它的關節,皮影便非常柔軟地回了個彎:

“就像這樣,傀儡娃娃可以被團城很小的一團,從鏡子上綴下來,只要将繩索連接好,完全可以借助地勢滑落下來,只需在水臺上方打一個繩結,”

她做了個“系緊”的動作:“那鏡盒就會停下來,東西抖落,遠遠地看過來,就像一個人一樣。”

長街熙攘而又熱鬧,滿滿的都是人間煙火氣,太平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蒼白:“笑話,你當本宮是個瞎的?我當時就在臺上,更何況若只是傀儡,本宮又是被誰推下去的?”

白若看着她,嘆了口氣:“我也想不明白,就算不喜歡,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肉,您怎麽能下得去手呢?”

太平一瞬間将牙咬的死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然後又慢慢,慢慢地舒緩了表情,她鎮定下來之後,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不複方才的溫和平緩,也不再是被揭穿時的僵硬緊張。

她只是笑了笑:“你是什麽時候猜出來的?”

“很早,”白若給自己倒了杯碗茶水,低聲說道:“還是張昌宗點醒了我:那可是公主府,不論是誰要在這裏做套等您鑽都不容易,除非——”

“除非是自己人。”太平接道:“那你為什麽不懷疑武攸暨?畢竟我平日裏大多住在別苑,還是他在那裏住的時間長。”

“武驸馬的嫌疑确實很大,畢竟,他雖然沒有參與到當年的事中,卻有個十八年前在公主府當差的哥哥。若要知道舊事,實在不是很難。但有一件事推翻了我的質疑。”

太平已經完全不緊張了,反而托起了下巴饒有興味地聽她說下去:“哦?”

“是您落胎的真相。我向狄雲狄太醫求證過,您的孩子是受了藥力才打下去的,雖然說是來俊臣做的——”她諷刺地笑了一下:

“就算是吧,但是我和來俊臣去別苑的時候,他還在和您府上的太監打探惠範的近況,兩人顯然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更兼您出事的時候他正在太原和王氏扯皮。這個時候,最要緊的就是身家清淨,他沒有必要無緣無故地去害您的孩子。”

太平眉梢一擡:“你的意思是我誣陷了他?”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白若擺了擺手:“但根據狄雲的描述,落胎的藥開得非常溫和,并不會對身體有所損傷,養上一陣也就大好了。”

“若是我沒有猜錯,殿下,”晉茶一手在桌面上叩了叩:“你恐怕正需要一個身體虛弱需要回京休養的借口,苦肉計的陣勢都擺上了,怎麽會舍得這麽一點點微末的成本?下藥的人目的非常明确,他不要這個孩子,卻并不想傷害你,或者說,沒法在這個形勢下傷害你,符合條件的只有一個人——武驸馬。”

白若吹了吹熱茶:“有時候,最簡單的東西反而最容易被忽視,那天,武驸馬負責府上的膳食,要做些手腳,簡直不用太容易。”

“好。那你說說看,本宮又為什麽非得花這麽大的力氣,又是落水又是裝鬼”

“那天,您親自安排了人用花汁寫下了‘太平害我’四個字,說不定在您登臺的時候,字跡已經在上面了。您少年入道門,會測算,知道那天是個陰天,又經常在水臺上排演歌舞,對樓宇之間的間距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只需要站在上面,等鏡盒落下,借祝禱的動作将它拉開——驚慌失措地跳進水裏,就此大功告成。”

“目擊者就是兇手,就這麽簡單。”

太平拍了拍掌:“你還沒說,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白若的目光越過了她的肩膀,落在了遠處——

從刑場往回走的人陸陸續續地出現了,他們神色疲憊,卻又異常興奮。

白若道:“因為來俊臣四處攀咬,只怕已經威脅到了殿下;周興作為萬年守官,本就是奉命在這裏監督殿下的,這兩個人,都留不得了。”

她淡淡地解釋道:“你特地在當天喝了經過周興手的藥,又召見了惠範和尚,給兩個人都留出了足夠的‘作案機會’。只是你沒有想到,十八年前的舊案竟還牽扯出這許多事情,來俊臣甕中捉鼈殺了周興,你就正好把落子之事栽到活着那個的身上。好一招黃雀在後,真是精彩非常。”

“但是事情到這兒,還不算完。”

她毫不畏懼地看着太平的眼睛:“公主府的鬧劇,也同樣能帶來雙重好處——第一,落水受驚,你盡可以裝着可憐,借此借口回到長歡這個權利中心;第二,裝鬼這件事的罪名,本就是你特意給武驸馬留着的,照理說賜婚不可和離,但他若有心害你,這就不一樣了。”

太平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你不錯,真的不錯。但是小丫頭,知道得太多了,又對你有什麽好處呢?你是個聰明人,難道今天跑到這裏,就為了當面揭發我?”

白若:“不,殿下,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句話——他知道的。”

女人從容的臉色倏然變了,因為過于激動,甚至有些猙獰起來:“你說什麽——”

“薛驸馬,他知道的。”白若平靜地看着她,神色中帶着些微的憐憫:“如果不是确定了這一點,我也不能那麽快就确定周興才是舊案的主使。薛懷義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男寵,是——”

她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從始至終,他都是陛下的面首。”

“他雖然住在你府上,接受你名頭下的庇護,但你不過是在給母親打掩護罷了——地下墓穴中的珠寶,無一不是來自宮中,還是先帝時的舊物,棺蓋上,甚至是萬年城牆下埋着的小瓶子上,繪制的永遠是那人最愛的牡丹。殿下,你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是不是?連薛驸馬,你也沒有說過。”

太平的聲音變得沙啞,她甚至在她泛紅的眼角裏看見了瑩瑩的光亮:“你為什麽說——”

“因為,”白若道:“陛下将薛懷義安葬在了明堂之下,你親手布下壓鬼陣,但在墓室裏還有一個守墓人——陪葬的男性屍體有問題,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我相信,那應該是個骨骼發育與尋常人不同的太監,甚至,他的衣飾上一定又會暴露出身宮中的物件,所以才會有一個守墓人在臨終一刻将它毀掉。”

“殿下,那個守墓人身手不錯,我在江湖上混過幾年,眼裏還算好,那是薛家的飛雲十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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