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臉上那種失望我一輩子忘不了”◎
泉州多山, 因此不同于其他州府的設置,是在層層峻嶺中按照山勢建造了高大的山門,關隘重重。城內也多是狹窄巷子和高高的木樓, 走進去就像個世外國度。
白若自小便在江湖上飄蕩,這泉州府已經來過兩三次了, 但每次再來都能感受出許多不同——像是這一次,七月中雲霧彌漫, 整座城池都帶上了點缥缈的仙氣,仿佛一座雲中國。
狄惠一手遞過文牒, 一邊仰臉贊嘆道:“久聞泉州風物, 果真令人神往。”
守門人接過來翻了幾下, 頭也不擡,帶着點口音問道:“京城人?”
狄惠微笑道:“正是, 我随……我來拜訪一下泉州的親戚。”
守門人擡起頭:“喔,哪裏的親哦?”
狄惠:“……”
好在笙歌已經跟上來了,不見外地在狄惠的臉上掐了一把:“李大哥, 這幾個都是我帶來的。呆不多久, 最多半個月就走啦!”
守門人立馬恭恭敬敬地退了小半步, 又是親切又是尊敬地回答道:“原來是吳姐兒的人哦, 咋不早說!進吧進吧!”
笙歌拱了拱手:“您可別笑話我了, 我和大哥一樣姓李吶!”
“哎,”守門人連連擺手:“吳姐兒折煞啦!”
他們到達時正值夜晚将起未起之時, 空氣中氤氲着濕潤的水汽, 伴随着綠植散發出的青嫩氣息, 分外好聞;
腳下的路被鋪了大大小小的石板, 隔着一層舒适的布鞋, 讓人的心情瞬間好了起來, 就連昌宗都下了轎子,也跟着一行人步行向前。
笙歌指揮着一些平頭百姓将轎子和馬牽走,見白若不解,便出言解釋道:“路不寬敞,老頭子怕撞了人,一向是不讓騎馬走轎的,都是進了山門就叫人牽走。你上回來不是這樣?”
白若攤手笑道:“我窮的很,上回來的時候還沒有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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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都跟着笑了笑,白若卻敏銳地從笙歌的話裏琢磨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泉州自有地方父母官,這種事為何是吳老爺子在管?
再者說,張昌宗來時并未掩藏身份,泉州的長官應該也早就接到消息了,為何知道此時還不出面接待?
昌宗似有所感,回頭看了她一眼。
兩人瞬間明白了對方也體會出了同樣的異常。
白若一手挽住笙歌的胳膊,嘻嘻笑道:“吳姐兒,你簡直是這泉州的公主殿下呀!”
笙歌嗔怪地掐了一下她水嫩的小臉:“你這小嘴就會渾說,讓六爺聽了回去告一狀,那京都裏的真公主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說是這麽說,她卻一點也沒有否認的意思。
道路兩旁的百姓們見她回來,都笑呵呵地出來打招呼,白若見得多了,自然知道這些人的親切都是發肺腑的,同時又帶了那麽點敬畏的味道——
他們尊敬她,卻并不畏懼。
奇異的是,笙歌這個養女在這裏頗受關注,吳善柔這正經的三少爺倒是沒人關注,蔫頭蔫尾地跟在後面,沉默得像是要消失了。
白若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吳三的情景——
也是在泉州,他帶着一群少年郎在木樓間來回穿梭嬉戲,像是剛贏了一場賭的模樣,一手拿着一個大彩球,一手還擎着一壺酒,他忽地停下,像一只大鳥收了翅,盤坐在某個酒肉場的二樓陽臺上,一個旋身,彩球便飛進了在樓下路過的她的手中。
少年郎們哄然大笑,帶着善意地向她哄笑。
吳三就倚在欄杆上笑看着,酒壺向前一邀,鳳眼的尾稍微微泛紅,憑空添了萬千風情:“小友,一起喝一杯?”
直到了席間,他突然發現這個一身靈氣的少年郎其實是個少女的時候,那種失望的表情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噗。”
吳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白若擺手道:“沒什麽,就是想起你……嗯,他們為什麽不和你打招呼?你不是這泉州府的小少主麽?”
吳三白了她一眼:“別多事,小心叫我爹拖去宰了。”
話裏話外,卻并沒有否認他在泉州的地位;
同樣的,也說明了吳家在這裏是個怎樣的存在——
手眼遮天。
白若飛快地看了一眼前面的男人,本想問問泉州的守官是誰,卻又飛快地把眼光挪回來了。
“傷風敗俗。”她小小聲地嘀咕道。
泉州人靈動熱情,她一向是知道的,當初她穿着男裝以一個瘦弱少年形象出現在這裏的時候就有許多漂亮姑娘明裏暗裏地瞧她……
現在,張昌宗的受歡迎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已經有漂亮姑娘大着膽子向他扔花了。
昌宗擡手接住,報以微微一笑。
白若:“……”
日光被蒸騰的霧氣弄得朦朦胧胧的,更兼本就是黃昏時候,暖光色的光線将男人的棱角勾勒得分外溫柔,他含笑的眼掃過來,指間一動,那朵開得正好的山茶就落在了她手上。
白若手忙腳亂地接住。
昌宗了然地說道:“守官是王胡兒,府衙小得了不得,根本沒有什麽存在感,後來幹脆搬去親王府了。”
小鹿跟着那朵花蹦跶到她腳邊,白若無奈,只好俯身把花放在它鼻子上讓它頂着玩兒:“……是哪位王爺?”
昌宗道:“不是王爺的那位。”
白若抿了抿唇:“顯殿下。當我傻啊,他不是在雍州麽。”
昌宗擡頭,又接住一朵憑空掉落的白色山茶,順手丢給了她:“感覺起來泉州和雍州好像很遠,但其實兩個州府之間被一片山脈連着。泉州的賦稅,也一直是跟着雍州那邊走的。”
白若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他便不再說話了,和她并肩走去,小鹿時不時叼起掉落在兩人身邊的花,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
張說:“這兩個人看起來感覺很……舒服。”
吳三瞪了他一眼:“這位仁兄,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們是什麽關系?”
張說:“?”
吳三翻了個白眼:“主仆關系。”
張說:“……”
狄惠打岔道:“好了好了,你少欺負道濟。人家可是文武雙狀元!”
吳三:“是是是,人家是大天才真名士,我吳善柔是個不成器的廢物好了吧!”
狄惠立刻辯白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道濟兄……哎,你們就不能好好相處麽,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弄不清郭子修的死因,咱們都得完。”
吳三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不。”
狄惠不解。
吳三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是泉州吳氏的獨子;他,是張柬之的獨子;你……”
狄惠捂臉:“別說了,只有我背黑鍋。兄弟們放心,我要是跑不了,絕對不把你們供出來。”
張說笑起來,拍了拍他的後背:“阿惠不必如此。我們沒有做過的事,為何要我們來承擔責任?再說就算不能翻案,我也是‘主謀’,萬萬沒有連累你的道理。”
狄惠一臉感動:“果然不愧是道濟兄!要不是現在時機不大合适,我真該和你好好……”
吳三:“咳。”
狄惠毫無停頓地改口道:“我真該和你們好好喝兩杯!”
張說:“……”感覺自己還是多餘了……
笙歌接過旁側一個胭脂鋪子遞來的粉盒,笑臉盈盈地謝了,回頭對衆人說道:“都腳步緊着些,再走一刻就快到了。”
白若已經走的腳酸,但還是憑着印象質疑道:“不是吧,上次我跟吳三進來過,好像還有很遠呀?”
笙歌瞟了一眼吳三,嗤道:“他才沒有那個資格帶着人進主宅呢!要不是這次六爺來了,他也一樣進不去!”
吳三扭過了頭,竟沒反駁。
白若小心地問道:“所以,我們這是去見吳老爺子?都這麽晚了,再去拜訪恐不禮貌,我們還是先找地方歇下,明早再去吧。”
笙歌道:“六爺既然來了泉州,自然沒有讓人歇在客棧裏的道理。”
昌宗雖然不言不動,但白若還是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瞬間的嚴肅意味。
白若:“若是六爺……”
笙歌不等她說完,打斷道:“泉州的百姓,恐怕不敢收這麽大的佛住在自己店裏。”
言下之意,這吳家大宅是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昌宗一擡手,俯身抱起咬袍角的小鹿,唇畔笑意不變:“茶茶,人家是好意。”
白若抿緊了唇。
昌宗:“帶路。”
笙歌一福身,袅袅婷婷地向前走去。
後面狄惠悄聲問道:“喂,你爹很吓人麽?”
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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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風不吓人,不僅如此,他長得就像所有平凡的,年近花甲的老人那樣,有老年斑和微微駝背的身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非常有神,嚴肅而且銳利,讓人一看就想起……
刻板的,拿着戒尺的先生。
他就在堂屋中央,穿着一身武袍,大刀金馬地坐在一只梨花木的椅子上。八風不動地等着客人們到來。
吳家的下人們就在抄手游廊裏往來穿梭,各個看着都很精神,就連灑掃的老婦動作中都帶着幾分爽利,笙歌更是在進門的一瞬間就将風塵氣收拾得一幹二淨,整個吳家大宅都展現出了一種勃勃的,屬于武林世家的生氣來。
這麽一看,笙歌對吳三的鄙薄也不無道理。
笙歌率先一腳邁進堂屋,一聲哼。
吳老爺子眼珠都沒動一下。
接着是白若,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武林後生的禮。
吳老爺子點了個頭。
張說,狄惠一同進來,被笙歌一把拉到旁邊:“別管他,這又不知是跟誰置氣呢!”
這模樣可不像是置氣……兩人行了晚輩禮,吳風回以“自便”的手勢。
吳三進來了。
吳風眯起了眼睛。
吳三:“咳,我……”
吳風:“滾。”
吳三扭頭就走,沒有一個人敢攔他。
最後,因為安置小鹿而耽誤了時間的昌宗走了進來。
他淺淺一笑,腰身挺直,沒有一絲一毫要彎腰的意思:“吳風,你泉州的山,真是越來越大了呀。”
白若敏銳地看見吳老爺子的後背一瞬間僵直住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說了第一句話:“張家的小崽。”
昌宗挑了挑眉:“我名昌宗。”
吳風微微一哂:“長得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