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公主于地下不安”◎

白若理所當然地一攤手:“六爺同意了讓我敬酒, 自然是敬了再說。”

不過是解圍的場面話,她倒也理直氣壯說得出口。

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敢跟張六郎親近?長着眼睛的都知道要避嫌——

昌宗簡直要氣笑了, 打從泉州回來他就刻意地和白若保持着距離,這下可好, 她當着滿朝權貴往出這麽一站,倆人的關系算是說不清了。

昌宗強壓着火氣:“怎麽, 你還想闖進張大丞相的屋子,在他面前給我敬酒?”

白若知道他在氣什麽, 卻一點也沒有要改的意思:“未嘗不可。到了張府, 大夥兒都繞着張說團團轉, 竟沒什麽人去拜訪張丞相——六爺提點的是,咱們這就過去吧!”

說完也不等着昌宗做出反應, 徑自拉了人往裏走,昌宗在她身後神色變換,卻什麽都沒說。

張府樸素剛勁, 卻處處透露出低調的華貴氣, 唯有這張柬之居住的正房, 竟真如一座普通老百姓的宅子一般, 白若瞧着那木梁眼熟——

和她在刑部的宿房竟是一般用料。

這是做什麽, 标榜作風清廉?

可說是主房,地方卻在整座宅子的最後, 偏僻的很, 也不像是要故意給誰看的。

門外有一個小院子, 裏面一個人背對着他們席地而坐, 手裏叮叮當當地在倒騰幾塊木料, 雖是随意坐着, 通身的清貴卻掩都掩不住,仿佛一舉一動都極有章法。

不過一個背影罷了,雖然從未謀面,白若卻立刻知道了這人的身份——

風流雅極張柬之。

當年在上京城,與她祖父并稱的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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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霜琢磨三十年,才子成了政客,卻還帶着年輕時那種濃重的灑脫意味。

完全不像是傳聞中那位刻板清廉的張丞相。

似乎察覺到有人來了,他頭也不回,有些不滿地開口:

“不是讓你在外面照顧麽,又進來作甚?”他放下手裏的刻刀,感慨地說道:“說兒,為父知道你不喜歡應付這些人,但你早晚要接班,也該提前适應适應了。”

寥寥數語,慈父之心昭昭。

昌宗輕輕咳了一聲。

那人的背脊便是一僵,氣氛幾乎瞬間就肅穆起來,仿佛連空氣都變得緊張粘稠起來。

張柬之回過身,臉上一絲笑意也無,冷冷清清,嚴肅刻板。

“張大人,下官是刑部的白若,來問您的安。”

張柬之聲音是淡淡的:“小侍郎,本府知道你。平了犬子鬧下的禍事,還要多謝你。”

一句感謝裏,一分真誠,九分警告。

侍郎的位子不算低,但在張家這樣的龐然大物眼裏,什麽都不是。

白若四兩撥千斤,順手把話題扔給了從一進來臉色就不太好的張六爺:“當時下官乃是戴罪之身,真要說幫了大忙,還得是六爺。”

是啊,他親手交出了調兵的虎符送張說走,卻險些反過來死在張說劍下。

真是好大的恩情,好懂感恩的一家人。

張柬之這輩子什麽陣仗沒見過,不過是年輕小姑娘的一句話,平日裏他聽都懶得聽,但在眼下這個情形上,他竟然打從心底裏生出一分煩躁——

他對不起張昌宗。

雖說從道義上講,自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但,他對不起張昌宗,對不起張六郎——

他張家的六郎。

明明是最優秀的子弟,卻永遠無法認祖歸宗。

昌宗眼裏的期待随着他的沉默而一點一點消散了,仿佛是早就料到這樣的結果,他的失望非常平靜:“都是給陛下辦事,談不上謝不謝的。”

他聳了聳鼻尖,狀似輕松地朝院子裏揚了揚下巴:“……丞相這是在做什麽?瞧着怪有趣的。”

白若感覺到,張昌宗在受委屈。

難以想象,張六爺還有臉上假裝沒事心裏受委屈的一天。

簡直心疼的要命。

張柬之沉默了一下,回身彎腰拿起一個小玩意兒,不過拇指大小,最上面已經打了孔,整塊料子磨的光光滑滑,隐約有了雛形,像是個壓腰的小珮。

這東西白若見過,就在剛剛——張說身上就有這麽個小木雕,大唐一直都有個說法:父母親手打磨的東西,帶在孩子身上可以保平安。

張昌宗站在權勢的頂端,穿着全天下只許他一人穿的羽衣,可當他看着那個小珮的時候,就像個可憐巴巴想咬一口糖的小孩子。

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可他就是配不上。

張柬之把那東西拿了回去:“六郎見笑。”

昌宗低着頭,從懷裏拿出一個小木方,白若眼尖,這東西她在泉州地下的妖精洞見過,乃是一塊沉水木——

早在漢時就絕跡了,擱到現在,簡直比金子還貴。

更難得的,是昌宗竟然知道堂堂宰相雕木頭的小愛好,還千裏迢迢親自帶了一塊回來。

若是在地下時就買了,是不是在吳家決戰時,也沾上了他的血呢?

張柬之接過沉水木看了看:“這太過貴重,于禮不合。”

昌宗堅持把它放進張柬之手裏:“丞相收着吧,我……本府若是,也有一個父親……”

他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但還是堅持說了:“本府若是也有一個父親,應該就是您這個歲數。”

張柬之的眼神變的悠遠起來,好像透過他看見了別的什麽人:“不,依你的歲數,你父親要比我小一些。”

他眼風一掃,突然看向了在一旁皺眉思索的白若:“這小姑娘……”

白若突然被點名,愣了一下:怎麽剛才還是小侍郎,這會兒又成小姑娘了?

稱呼改變,意味着身份的轉換;

她并沒有開口,那麽一定是另外兩個人的交談更進一步,在她沒有聽出的玄機裏交換了信息。

“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白若:“……”

昌宗愣了一下,眼裏卻随即浮上一層暖色,他聽懂了——

你帶到我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呀,也不是什麽簡單的貨色,不是良配。

白若正要開口玩笑幾句,順便再套個話,就見張柬之已經回了院子裏,背對着他們揮了揮手:

“走吧。張家的主事人在外面,以後就少來看我這個老頭子吧。”

昌宗沒再說什麽,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讓白若先出去等着,說是忘了告訴張大丞相那木頭要在水裏泡泡才好,回去囑咐一聲。

這借口找的實在拙劣,白若回身探看的時候,發現張柬之已經回了屋子,昌宗站在外面,對着屋子行了一個禮。

不是很複雜的禮節,可是白若不認識。

兩人一路往出走,各懷心思,都沒有再說話。

但這方向……

白若詫異地問道:“你要走了?”

昌宗颔首,從這條小路出去,應該是張府的後門。

他大張旗鼓地來,卻要悄無聲息地走?

就為了來送個小木方?

出了後門,是條小巷,估計這是平日裏送蔬果進來的地方,人跡罕至,卻已經有一輛低調的馬車在外面等着了。

昌宗不願再多說,只是居高臨下地,帶着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白若懂事地在自己嘴邊做了個貼封條的動作:“小的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不知道!”

昌宗沒動。

白若挑眉,試探地問道:“我……以後離你遠點?”

滿意點頭,上車。

白若忍不住跟上兩步,昌宗:“回去。”

白若:“幹什麽,耍完流氓就要跑?”

昌宗:“……”

她說的是在妖精洞下面那會兒,那時他沒忍住……完了,不能細想!

馬車飛速離開。

白若:“……該不好意思的是我吧,你跑什麽……”

她正要回轉,一眼瞥見外牆,卻猛地站住了腳步!

就在張家的後門上,有一句話——

剛才他們站在門裏,因此才沒有注意到門的這一邊,四處沒人的時候這麽一看,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行血書,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的血寫的,似乎是暴露在空氣中太久,已經呈現出了褐色,即便如此,還是能看出剛剛寫上的時候血液的濃重,甚至還淋漓地向下流淌。

字跡歪歪扭扭,像劣童的手筆——

“公主于地下不安。”

當今世上唯有一位公主,名喚李令月,封號太平。

時年三十有三,富貴已極。

如果她就是公主,那麽地下的又是哪一位呢……

初秋的風有些涼,擦着她的脊背劃過;

陰冷的,就像是那些不知在何處窺探的視線;

讓人悚然而栗。

“晉侍郎!你怎麽在這兒!可讓人好找!”

她被這熱絡的聲音吓了一大跳,發現是那位熱情的過分的管家,微微放下了心;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吳諒的緣故,她現在看着這些高門大院的管家,感覺各個都不是什麽好人。

管家站在門裏,像是對外面這東西一無所覺。

“……六爺呢?不是剛才還跟您一塊兒的麽?”管家小心翼翼地問道。

白若:“剛走。”

管家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面色一瞬間就恢複正常了:

“要開宴啦,王家的小公子到處找您,狄公子也問了好幾回呢!快和我來吧!”

白若看他反應,大概真和這字沒關系,但也沒有加以提醒,只跟着他往回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快到宴席的時候,突然問道:

“你家老爺身體不舒服?”

管家:“可不是麽,所以今年都是少爺張羅着。不過我們少爺也真是一等一的好,面面俱到,真不愧是……”

白若打斷了他的吹捧:“可這是丞相大人的壽宴,他總要露一面吧?”

管家:“這小的就不知道了。”

做壽卻不出席?

白若眯了眯眼睛:“我剛來京城不久,不是很懂規矩——丞相大人的壽宴是年年都辦麽?”

管家倒是很實誠:“不,也要看今年京中平不平順,您也知道,有時候時局不順,誰也不敢大張旗鼓的熱鬧不是?”

時局平順?有意思。

今年,可不是什麽好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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