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你想要誰的命?”◎
狄惠一口氣剛松下去, 另一口氣又提了起來:“該不會是我想的那句吧?”
侍衛惶恐地點頭。
打從洛河裏浮出那塊不祥的石頭開始,大唐上上下下就開始流傳這句話,傳播的速度之快, 範圍之廣,思及令人膽寒——
雖然現在只是大街小巷上不時出現的标語, 但這已經足夠顯示出組織者的能力。
更不要提還有當今武林近乎神話般的天尊,連他也被請動出山了。
說句不好聽的, 以天尊的本事,就是悄悄潛進皇宮, 在層層守護中取皇帝的首級, 又有何難?
這位領頭的組織者未必有那個實力造反, 但鬧個天下大亂的能力是夠了。
盡管早就加強了防備,這句流言, 到底還是飄進了皇宮裏。
還是以這樣血腥的方式。
朔飛在原地踏了兩步,昌宗道:“陛下現在如何?”
侍衛:“萬幸是陛下無事,過午時狄大人給診了脈, 眼下是張副監在陪着。”
昌宗唔了一聲:“陛下怎麽說?”
侍衛:“這不是讓我來找您麽?”
昌宗瞄了一眼侍衛的铠甲上的綠色流穗, 心知這不過是個傳令兵, 問也問不出什麽:
“此事可有通知胡大人?現在不就是他在主理此事麽。”
侍衛:“胡大人, 哎呦……”他的臉色變的有點奇怪:“他已經叫京兆尹給收押了。”
狄惠聽聞狄雲行蹤, 大大松了口氣,這會兒便忍不住笑了出來:“難為京兆尹這些辦事的了, 連老上司都抓?”
侍衛也覺得有點好笑, 卻不敢在六爺面前放肆, 被憋出了個別扭的表情: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有人瞧見了, 說那死在馬廄裏的小吏最後看見的便是胡大人……”
饒是張昌宗這樣每天耳聽八方的人, 此時也忍不住煩悶地按了按額角。
“你等等,本府随你進宮去。”
侍衛趕忙垂手稱是。
狄惠:“那你知不知道控鶴府的白副監?她從宮裏出來了麽?”
侍衛:“女官不從外宮走,下臣也不太清楚。”
昌宗略微整理了一下服飾:“胡如是在哪裏被抓的?”
侍衛撓撓頭:“似乎是在……路上?反正不是在宮裏。”
昌宗動作一停,朝着狄惠點了點頭:“阿惠,煩你幫忙辦個事。”
狄惠大為高興:“你說。”
昌宗:“去一趟雍王府。”
狄惠嘴角一抽:“你開玩笑的?雍王府遠在雍州……”
侍衛适時道:“從前的太子府,昨兒個換了匾額改叫雍王府了。”
狄惠:“……好吧,你要我找顯殿下作甚?”
昌宗:“不找李顯,找太平。”
狄惠:“?”
昌宗:“你就跟她說——在哥哥家住的太久了,也該回去了。公主府事多,總讓驸馬一個人擔着也不好。”
狄惠半晌沒動。
昌宗的态度溫和了一些:“阿惠,你還年輕。”
狄惠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麽。
侍衛聽不懂兩人之間交錯的機鋒,有些茫然地站着。
昌宗溫和的目光看了過來,遞來一點碎銀子:“辛苦你了,咱們現在走吧。”
皇帝在蓬萊山。
雖然名字叫山,其實不過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島嶼罷了——
因為四面環水,上島不易,所以只要遇到點似是而非的“刺殺”,皇帝都會到這裏來。
蓬萊山不大,卻處處精致到了極致,與外間道觀似的清幽別有不同。
昌宗進來的時候,皇帝正半靠在軟塌上,張易之坐在旁邊,手裏鼓搗着一個小藥碗,整個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得像是一輩子都要這樣消磨過去。
外間沒有通報,皇帝連眼也沒睜,聽着腳步聲便道:“昌宗來了。”
昌宗含笑答了聲是。
女皇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姿勢,卻還是沒有要睜眼的意思:“不是胡如做的,你去查吧。”
昌宗應了,也不問為何不是,只問:“要不要我去讓他們閉嘴?”
雖然還不知道散播那句話的“他們”是誰,但這并不妨礙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不必。”女皇拉過張易之的一只手把玩:“你做不到。”
女皇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張易之充滿眷戀的眼神,不由得笑了一下:“易之,你去送送他,然後就回來。”
張易之應了聲好,帶着張昌宗出門了。
兩人坐在回岸邊的船上,半晌無言。
快要下船的時候,昌宗問道:“今天看見狄太醫了?”
張易之點頭。
昌宗掃了眼他的臉色,別人或許看不出,但從小一起長大,他對張易之的心思了如指掌:
“你不要急,狄雲有分寸,不會亂說話。”
張易之面露不耐:“随他去吧。”
張昌宗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二哥。”
張易之道:“我沒有動他。”
張昌宗:“我知道。”他斟酌着問道:“我記得昨天的聖旨,宣的是卯時入宮……”
張易之:“陛下事忙,我等等又有什麽奇怪?”
張昌宗動作一頓:“等?”
張易之:“怎麽?”
張昌宗:“可白若與你是同時出來的,你們……沒有一起走?”
搖頭。
不對。
這事不對!
“回去!”張昌宗臉色一變,對搖船的宮人說道:“本府還有事要禀奏陛下!”
這回陛下可算是睜開眼睛了——
她披着一條小毯子坐在水邊,像個尋常的北方婦人,有點無聊,又有點惬意,正無可無不可地眯着眼睛等人回來。
張易之就淺淺地笑了一下。
這很有點不對勁,但張六爺的腦子眼下根本處理不了這點異常,船還沒靠岸,他就提高了聲音問道:
“陛下可知我府上的白若去哪裏了?今日您看見她了麽?”
女皇睜開眼睛,有點玩味地看着他。
昌宗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失禮:“臣擔心她不懂事,沖撞了宮裏的貴人。”
“哦?”女皇笑吟吟的,任由張易之下了船快步走來,溫柔地從小躺椅上扶起她:“宮中正兒八經的貴人也就朕一個,現在看來,只怕還有點多餘。”
在場諸人臉色都是一變。
張易之鄭重地行了個叩禮:“臣罪該萬死。”
“又關你什麽事?”女皇順手扶了他起來,眼睛卻看着張昌宗:“白副監也不是小孩子了,她從宮中出去,也不是非要一直呆在控鶴府吧。”
這就是在宮中見過的意思了。
昌宗拱手道:“陛下,她沒有出宮。”
女皇神色一動。
昌宗上前一步:“臣可以确定!”
“來人。”她思考了幾秒鐘,利落地給了命令:“喚甲衛來,即刻去鳳陽閣!”
鳳陽閣三字一出口,昌宗的脊背瞬間就僵硬了。
“陛下在懷疑什麽?”
女皇垂下眼眸:“昌宗,從你十五歲入控鶴府開始,這些年風霜雨雪經歷了一個遍,最艱難的時候,也沒見你如此上心着急。”
她有些戲谑地說道:“怎麽辦,你把弱點暴露的太明顯了。”
他雖然沒再說話,但也站着沒動。
女皇道:“放心,鎖着的狗,再怎麽兇惡,殺傷性也不大。”
她琢磨了一下,還是說道:“你自己得有分寸——那地方不能讓外人進去,明白麽?”
雖然他想問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答案,但心中着急,到底還是退讓了一步:“臣明白。”
“叮……叮……”
“主人……”
“叮……叮……”
“醒醒……”
龍潭虎穴闖過一遭,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有種自己已經死了的感覺,身上到處都是被冰涼硬物壓制的感覺,她明明有了意識,卻并不想睜眼。
只怕一睜眼看見的便是枯骨。
“主人……來人了……快醒醒……”
是誰在叫我?
下一刻,她被一雙柔軟的手拖了出來,身邊的骨頭嘩啦嘩啦響,白若艱難地睜眼,看見的是個有點眼熟的小公公。
“你……”
“噓!”小公公朝門口瞄了一眼,低聲道:“主子,知道您不認識——我是平子,十三年前來大人救過我一命……”
明白了,他是妖精洞的。
“您今兒早上還見過我一次呢。”
是了,這是領路的那位。
門口一道細細的聲音小聲道:“怎麽還不出來?快!外面來人了!”
平子加快了語速:“外面那位姐姐您也見過,進了內宮,就是她領的您……快起來,快,一會兒就走不……”
白若掐住他的肩膀,努力回神,指向一旁昏倒的郭皇後:“帶走……”
平子沒有半分猶豫:“是。”
白若用了最快的速度活動了關節,快速地說道:“你背她,我自己走。”
剛出殿門,果然有個神色焦急的宮女站在嬰棺之側,見她出來,匆匆忙忙行了一禮,扶住她便走。
她們無聲地踏着滿地符紙,拐角處,又鑽出一個女官模樣的人,神色是一樣的隐忍着急,朝着白若行禮。
快速,但鄭重。
“宮中……到底有多少人?”
平子:“奴知道的有限。但……”
女官:“但您若想要這宮中任何一人的命,足夠了。”
白若停下了腳步。
女官明白她想問什麽,又重複了一遍:“任何一人。”
包括當今至尊。
侍女額頭出了汗:“先走吧!”
就在幾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後的瞬間——
主殿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
張昌宗站在成堆的白骨之外,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