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換子”◎

她甚至不必再觀察胡夫人的臉色, 只從這沉默裏就可以窺知答案。

這種感覺是早就有了:

從第一次發現偷天堂的存在的時候,王川的反應就很奇特;

等到了泉州,種種預兆就更為明顯, 她出發之前固然已經吩咐泉州的人手早做準備,卻并沒有人明确地告訴她地下妖精洞的玄妙。

幾天前, 宮中的那次營救——要說無人組織是不可能的,可京中妖精洞的負責人在出了這麽大的事之後, 卻遲遲沒有前來相見。

這可不是對待主子的态度。

窗外,晉清的聲音恰如其分地響起:“不要, 攔我!”

白若微笑着看了一眼僵硬的胡夫人:“現在, 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 要麽向我全盤拖出,要麽, 你們也不再需要我這個所謂的主子了。”

胡夫人并沒有沉默太久,她起身走到白若面前,姿态優雅地奉了一杯茶:“既然認了主, 就沒有再更改的道理。”

白若沒有接。

胡夫人:“偷天堂不是一個組織, 而是一種傳承。”

她眼中浮出些許眷戀的味道:

“大唐每天都有被抛棄的孩子, 這些孤兒都哪裏去了呢?他們沒有飯食, 沒有房屋, 沒有得到知識的機會——難道他們就不配活着麽?”

是了,這麽說起來, 來俊臣在被王氏收養之前, 也是個孤兒。

胡夫人:“孩子們也想活。他們沒有辦法, 只能守着彼此互相幫助, 再後來, 有功成名就的孤兒, 自然就一代一代的繼續照拂下去。但我們并不信任這個世上的其他人——至少不那麽信任,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這些看起來面目和善的人沒有給予幫助,他們也配不上這份信任。”

她沒有收回奉茶的手:“我們只有彼此——可是白大人你,并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

白若一手在自己臉側點了點:“我也曾在江湖漂泊,那時偷天堂也沒有出現。這不是你們自诩正義的借口。”

胡夫人:“沒有自诩正義,這只是自保的手段而已。”

白若扶上她的手,卻并沒有穩穩當當地把茶盞接過來:“自保,”她垂下眼哼笑一聲:“需要保到連皇帝都能說殺就殺的地步麽?”

胡夫人并沒有顯露出非常意外的神情:“有來大人這樣的存在,自然就需要這樣的保護。”

白若沉吟片刻,終究是喝了她的茶。

“不論在京中是誰在負責此事,也不論他有怎樣的困難之處,叫他兩日內想辦法過來見我。”

“砰——”話音剛落,木門就被粗暴地踹開了,晉清緊張的小臉瞬間出現在門口:“姐姐!”

白若示意他無妨,起身,看向一旁的胡夫人:“囑咐你的事情聽清了?”

胡夫人嘆了口氣,福身:“妾知道了。”

……………………

門外還是一般的車水馬龍,但即便是底層的平民百姓也能感受到此刻朝中的動蕩,比之從前京中的繁華,終究是有些不同了。

白若在路邊買了串糖畫安撫因長時間沒有找到家長而顯得有些暴躁的晉清小朋友:“不是讓你去找王植酒?”

晉清有些沮喪:“酒酒,回家。”

王植酒要回太原?這小子倒真有個敏感的狗鼻子,比他老子要強得多。

晉清拉住她的衣袖,迫使她停下:“看叔叔。”

張昌宗?他有什麽好看的?

白若:“他在宮裏好着呢,你別管。”

晉清不依不饒:“不好!”

雖然兩人都做了改裝,但這是在長街之上,在這兒拉扯,到底不是很安全:“回家說。”

晉清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叔叔,難過。看看他!”

他小孩子思路,固執地認為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不開心的事,見一面聊一聊就會好。

見面?

白若哼了一聲——先不說自己現在正在死遁,就算她“活着”,也沒道理再像以前一樣黏着他了。

有那麽強大的女皇陛下在他心裏落戶,她一個小小的白若可擠不進去。

沒得給自己丢人。

白若抱臂道:“你怎麽知道他不好?說吧,什麽時候看見他的?”

晉清認認真真地回答道:“晚上進宮,他在骨頭邊,一個人,不說話。”

“……”

白若第一反應是:他八成要拿自己的失蹤做文章,所以在鳳陽閣想對策。

可是眼下胡如入獄,宮中出現血案,控鶴府的副監和太醫院的院首同時失蹤,他應該忙得團團轉才是,怎麽還有閑工夫坐着?

想不通,不會是又憋着什麽厲害的招數等着她吧!

不行,得去看看!

她站直了身體:“你是什麽時候進的宮?”

晉清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神色:“昨天晚上……我!功夫好!”

白若心思一動:“你進去的時候,有沒有人輔助你?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只有你一個人,能混得進去麽?”

晉清:“沒問題!”

………………………

是夜。

一高一矮兩位小公公手提燈盞,出現在了宮中禁地之側。

稍矮的那位公公手裏握着張巾帛,無言地仰頭看着個高的那個。

“小清。”她嘆了口氣:“你不是說沒人幫你進來麽,地圖又是哪裏來的?”

晉清撓了撓頭,不解:“自己來,沒有人。”

是啊,自己進來的——

但衣服,地圖,掩護,全是偷天堂一手操辦的。

可是進都進來了,還能怎麽辦?

“張昌宗在裏面?”

晉清點頭,卻沒有跟上白若走進去的腳步。

白若回頭看他。

晉清:“有個人,暗處,很厲害。”

是張昌宗的暗衛葉南。

葉南手下有分寸,除非大奸大惡,從不犯人命官司,讓晉清在外面應對完全沒問題。

白若低聲道:“你攔着他就是了,不要傷人,也別弄出太大動靜,明白麽?”

晉清大力點頭。

白若再一次走近了這座陰殿:

晚上的鳳陽閣完全失去了白天那種溫馨的感覺,随着夜風翻飛的符紙,廊下輕輕響動的風鈴,還有風穿過窗紙發出的嗚嗚聲,讓整座陰宅看起來如同地獄入口。

然而白若八風不動,連個畏懼的表情都欠奉——

張昌宗又沒在眼前,害怕給誰看?

直到快要進入內殿的時候,她突然微微俯身,将燈提得離自己更近了些,神情畏縮,一副怕得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有……有人麽?”

裏間亮起一盞燈火,就在嬰棺之後,分外詭異。

裏面有人。

她手裏的燈啪啦一聲掉在地上,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原地。

白若臉上的易容說不上多高明,但絕對是一點看不出本尊的樣子了,嗓子也用了藥,聽起來略微有些沙啞,一天之後就會恢複。

“我……我,我不怕你!”

宮中的巡夜太監發現禁地大門開了,會進來查看異狀也不算特別離譜的事情,她并不擔心自己會被揭穿。

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裏面的人不是張昌宗……

燈滅了。

在黑暗的掩護下,白若悄無聲息地站起身,對着嬰棺小幅度地拜了拜。

她神情鎮定無比,聲音卻還是瑟索的:“誰在裏面!”

沒有得到回應,她又問了一遍,這次還逼真地帶上了哭腔:“裏面是誰!”

腳下一步沒停,悄悄繞過了嬰棺——

殿中白骨森森,亮着的是一支燭火,角落裏鎖鏈依然,可是這裏空無一人。

那燈又是誰點起來的?

她察覺到不妙,險險要踏進殿門的腳步又收回來了。

身後傳來枯枝被踩斷的“咔噠”聲響。

白若猛地回身——

本該在門裏的張昌宗此刻就在門口,俊美的臉龐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得有些妖異,詭異的美,卻越發勾人心神。

他擡起眼,眸光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我明白了。”

白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暴露了,只好接着演:“小的膽子不大,您可別吓我!這是明白什麽啦?”

張昌宗卻只是看着她,眼中的珍重和溫柔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

除了他家不聰明的若若,還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鳳陽閣啊……

不過時局如此,她要演,就哄着她演吧,還能有什麽辦法?

“你是值夜的公公?”

猛點頭。

昌宗看着她暗自松口氣的樣子簡直忍不住要笑:“你随我來。”

昌宗将她領到室外,繞着內殿轉了一圈,最終停在了殿側:“你看看這裏。”

漆紅柱,木棱窗,完全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昌宗:“公公有所不知,釋家的喜樂陣講究的是圓融貫通,也就是說,陣眼周邊必須有七條通路——如果大殿是陣眼的話,那麽現在這個構造裏,剛剛好只有六條路。”

雖然有些質疑張昌宗為什麽要對一個值夜太監說這些,但白若還是忍不住順着他的思路走了一下:“大人的意思是,這裏便是第七條通路?”

昌宗:“鳳陽閣曾經經過一次大修。”

是啊,在公主夭折之後,吉宅變陰宅,可不就是要大修麽……等等!

如果女皇修宅子的目的并不是用嬰棺養氣,而是要掩蓋當年她殺子的事實呢?!

昌宗再一次開了口:“如果這裏曾經是一條走廊的話……”

他帶着她走近窗戶,一掌用力,窗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帶起無數灰塵,白若後頸一涼,下意識就想往他懷裏躲。

真相和命運一樣,來臨時總是讓人感到惴惴不安。

窗棱落下,裏面散落着摔進室內的白骨,以及——挂滿紗幔的床鋪。

如果這裏有條走廊,那一定是侍奉起居的大丫鬟使用的通道,從這裏可以直接進入當年的內室。

走廊的另一邊又連着哪裏呢?

白若閉上了眼睛——

是平子救她離開的那條路,不算隐蔽,卻能非常巧妙地繞過其他人的目光。

女皇為了上位,親手殺子,又在孩子死後,用生死陣将嬰屍鎮在這裏養氣運;

可如果,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真正的公主就已經被送走了呢?

地下的公主是誰——

嬰棺裏不得安息的,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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