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本不想在今日殺你”◎
兩人對着滿室揚起的灰塵, 久久無語。
白若嘆了口氣:“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張昌宗沒說話,腳下挪動一步,站到了屋檐下。
白若:“怎麽都逃不脫你的眼。眼下京中不太平, 我留着這條命還有用,你應該明白我退到暗處才是最好的選擇, 大家各有各的不得已,你就……”
“我很開心。”張昌宗微垂着頭打斷了她, 他一半臉在陰影中,一半臉在月光裏, 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白若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張昌宗:“你還活着, 我很開心。”
這下白若也說不出話了。
她有一萬個問題想要質問, 臨到頭來,卻發現以兩人的關系, 一個也問不出口。
千言萬語,脫出口變成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活人都沒把我怎樣,一堆骨頭又怎麽壓得死?”
他擡起手, 似乎是想碰碰她, 卻終究放下。
“走吧。”
白若沒動:“晉清還在外面, 我自己離開。”
昌宗也沒堅持:“葉南認得你, 不會為難他。”
白若點了個頭, 要從平子那條路出去,昌宗在她身後說道:“你誰都不要相信。”
普普通通一句話, 和溫情半點不沾邊, 白若的鼻子卻唰一下就酸了, 她沒回身:
“張大人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也信不得?”
“這是……自然。”
白若前腳剛剛踏出小門, 就見紅牆外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丢了什麽東西下來, “砰”的一聲, 聽着都疼。
一身小太監服飾的晉清龇牙咧嘴地從地上竄起來,還要掙紮着往牆上那人身上撲,被白若大步走上去攔下。
白若向着站在牆頭的人影點了點頭。
雖然看不清,但白若知道那是葉南,萬年城的交情轉眼便散,張昌宗敵友未定,他手下的葉南自然也不能與她有什麽交往了。
葉南沉默片刻,輕輕點頭,消失在夜色裏。
“姐!讓我……”
白若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先離開這。”
晉清支吾兩聲,示意自己不會亂跑,白若手一松,他立馬說道:“他打我!”
白若:“……”
白若:“我可能沒法讓他跟你道歉,我們先……”
晉清使勁搖頭,轉身對着牆壁直跺腳,然後嗖一下轉了回來:“他帶我見……人!”
難道這麽一會兒工夫,葉南還領着小清去了別的地方?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晉清比比劃劃地解釋道:“這裏!”
白若:“在宮裏?你們說了些什麽?”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以小清的溝通能力,別說是交談,想自我表達都費力。
晉清眉頭一揚:“他不能說話!”
白若心裏一沉:“那地方安全麽?你還能找到麽?”
兩盞茶的功夫,白若終于知道為什麽這個人不能說話了。
因為他死了。
地面上噴濺的血跡幹涸成紫色,死法一目了然——被人幹淨利落地抹了喉嚨,又被大力一刀劈斷頸骨。
在朝中做了這麽些時候的官,白若大概能明白為什麽宮中兇案的屍體會被留在原地放到這個時辰——
八成是欽天監的老頭子們又說了什麽妄動不吉利的話,非要請了白馬寺的大師來超度了才肯給人家驗屍。
馬廄本就在外宮的偏僻處,把守的将官繞了好大一個外圈将此處圍住,以晉清的身手,想帶個人進來也不算費力。
馬廄兇案的情狀早在花樓時就有妖精洞的人來詳細說過,就差将這倒黴的小馬倌上下兩輩子都扒出來,最後發現他确實是個無辜人。
白若對他的屍體毫無興趣。
她轉身去研究牆上的血字。
“公主于地下不安。”
這七個字她這些天簡直要聽得起繭子,只是眼前這幾個字,怎麽看都覺得有點不對。
奇異的違和感,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麽。
晉清上手去摸,白若阻攔不及,晉清透出些迷惘的神色:“很深。”
白若将他的爪子抓下來仔細擦幹淨:“兇手能一刀将人的頭顱砍下,力氣自然不會小,字跡透進牆裏有什麽好奇怪的?”
晉清只搖頭,用那擦手帕子裹住白若的手掌,牽引着她再摸。
“提前刻好的?!”
白若終于察覺出這異樣來自何處——
同樣的牆上字她已經見過兩次,一次在這裏,一次是在張府的後門,當時她以為是天尊秦天的手筆,後來反過味來才發覺這不可能。
就算秦天肯降下自己的格調做這種事,他也不會用這種手法。
比起弄點動物的血神神鬼鬼地寫字,他可能更傾向于當着你的面殺幾個人,再告訴你老子心情很不好,地下的公主心情也一般。
張府後門那排字,和眼前這幾個,一模一樣。
無論是顏色,筆鋒,還是字的間距和大小,全部重合,就跟從那邊的牆上揭掉再貼上來一樣。
妖精洞對各地謠言的彙報都是文字形式,是故她無從得知此中異常。
“不是人的。”晉清指着馬槽裏的人頭認真說道:“不是他的血。”
一筆一劃,事先刻好,說明馬廄本來就是字跡顯現的預定地點。
她腦中慢慢顯現出一個畫面:
馬倌将馬匹牽回棚子,喂上食料,這個時候胡如來了,兩人交談了一會兒,胡如離開。
宮中值日的馬倌有三個,來回倒班,胡如上午離開,中午來交接的馬倌發現了同伴的屍體。
不對。
胡如回家的目的是找胡夫人,如果胡夫人沒有撒謊,那麽胡如的目的就是為了抹掉馬倌的某些短時記憶……如果胡如想殺他又何必這麽麻煩?
這說明了兩件事:
第一,兇手一定不是胡如,相反地,胡如在試圖遮掩一件事;
第二,胡如離開時馬倌還沒有死,但胡如為了确保他在自己回來之前不會再和別人說出這件事,應該會将他打暈或者藏起來。
在他離開之後,一定還有人來過。
圍欄裏的馬都是僅供陛下本人使用,當天皇帝一直在宮中,絕無出行可能,那麽一定是觐見的大臣帶來了多餘的馬。
她仔細回憶妖精洞送來的消息。
那天上午來的有:
日常問診的狄雲;
進宮禀事的胡如;
還有和自己同時從控鶴府出發的張易之。
一共四個人,胡如被抓,狄雲失蹤,自己也“消失”在了宮中禁地鳳陽閣,只剩下一個張易之,又是個進了宮就在女皇門口守着的栾寵。
當然不是她對栾寵這個位份的大臣有什麽意見(畢竟她自己也在控鶴府住着),只是根據妖精洞的消息,張易之确實從進了宮就一直老實本分,一刻都沒消失在別人的視線裏。
這麽看來,倒是狄雲更可疑,這幾天狄惠滿世界找他小叔都要找瘋了,他雖然沒說,但其态度其實是在默認狄雲的死亡。
狄惠的原話是這麽說的:“我家老話痨就喜歡管閑事!那小吏死得不明不白,誰知道是不是被我叔看見了?那殺人不眨眼的東西哪能放過他?”
在萬年的時候狄雲成日在白若面前晃,他什麽身手白若一清二楚:
沒有身手。
遇見能一刀剁頭的兇徒,确實只有跪下的命。
這麽些天沒消息,若真像狄惠想的那樣,那就只是不知道屍體在哪裏而已。
張易之當天是坐着控鶴府的小轎來的;
胡如家離着皇城不遠,一向是步行;
狄雲倒是騎馬,但先去了太醫院,他的坐騎至今仍在太醫院後院牽着,被太醫院一衆小輩對着日夜嚎哭。
沒道理啊。
“……”
白若臉一僵:“我可真傻。”
晉清:“?”
白若:“還有我啊!我是騎馬來的啊!雲端呢?!”
當天她被埋在鳳陽閣的骨頭堆裏,平子救人讓她假死脫生,雲端的“主人”在外人眼中已然去世,這會兒八成已經……充公了。
白若掩面。
真是忘得死死的。
晉清不知發生何事,只好生硬地拍她的肩膀。
白若抹了把臉,深吸口氣:
“這就對上了。我在鳳陽閣出事時正是午後,只要自稱是奉我命令來領雲端走的宮人,便可以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此地。所以胡如并不是最後一個見到馬倌的人。”
晉清一轉臉,手中唰第一下滑出兩柄短刀,滿面戒備地轉向馬槽裏那顆人頭。
白若:“……小清你別吓我。”
晉清盯住那個方向。
馬棚并不是一個封閉空間,事實上,因為夏天味重,這裏十分開闊,直連向外宮的密竹林。
晉清不動聲色地輕輕搖頭。
白若心裏“咯噔”一下,明白小清這個動作的意思是……
我打不過他。
誰會在三更半夜來到兇殺現場?
被前來探案的官員看見她這個“已死之人”還是其次,如果是……前來銷毀罪證的兇手呢?
晉清打不過他。
千算萬算,算不出隔了這麽多天兇手還能去而複返。
若是現在就豁出去讓晉清去驚動外面的禁軍,或是賭一把張昌宗和葉南還沒有出皇城,不知是否還能搏來一二生機?
“別想了。”
男人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幾近完美的容貌一點一點被月光勾勒出來,如水長發一絲不茍,銀白色衣衫飄然若仙。
他的鞋子踏在滿地幹涸的血跡上,整個人卻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忘了是哪個江湖前輩說過一句話:
真正的惡魔,看起來會非常幹淨。
他眉心一顆小痣,殷紅似血,白若第一次見時,笑說張兄莫不是菩提化身,真是一身佛性。
張易之。
他輕輕一嘆,似飽含着無限慈悲,卻也帶着萬般無情:
“我本不想今日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