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她的本心”◎
“那天在泉州吳家, 我問了張道濟一句話。”
白若看着對方逼近的腳步,突然說道:“我問他,‘你出門之前, 你父真的是這樣交待你的嗎?’”
白若站在冷冷清清的月光裏,神色淡然寧定, 仿佛察覺不到對方來取她性命的目的:
“張易之,今天這句話我也問問你——你父臨去之前, 也是這麽交待你的嗎?”
張易之果然停下,緩慢地眨動了一下眼睫:“你要是真的聰明, 就不該說這句話。”
白若颔首:“你果真是張家的兒子。”
張易之唇角彎出了一個很美好的弧度, 眼中卻殊無笑意:
“是, 也不是。血緣上雖然相連,但我父親既然棄了這個身份, 我自然也不是張家人。”
看來是真的。
從血緣上講,張易之是丞相張柬之三弟的遺腹子,若不是張易之的父親與張家斷絕了關系, 今天張易之就是張道濟名正言順的弟弟, 張家的二公子。
“你想問的不是我。”
張易之不染凡塵的谪仙面孔裏突然泛出一些興味:“你想問的是張昌宗。”
昌宗易之是名義上的兄弟, 若張易之是張家血脈, 那張昌宗……
“怎麽, ”白若冷然擡眸,語帶諷刺:“你們張家還有其他身份不明不白的兒子?”
“別一口一個你們。”張易之淡淡地反駁道:“妙都的水混了三十年, 自作聰明的游魚不止你一條——你自以為摸清了局勢, 卻不知道真正的秘密, 從來就查不出來。”
她腦中倏然閃過一個畫面:張昌宗站在張柬之的院子外面, 鄭重地行了一個禮。
他明明知道張府上下都不歡迎他, 張丞相過生日那天為什麽還要趕着上門?難道就為了給張柬之送一塊沉水木料?
——敬父執。
如果那是一個父執禮, 就什麽都說得通了。
張昌宗是張柬之不能公之于衆的兒子,張家的六郎。
“不可能。”
她覺得整個後腦發痛,眼前一陣一陣竄上綠色的花紋,震得她連眼前的人都看不清。白清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感到她按着自己的手死緊。
“年齡……對不上。他不可能是張柬之的兒子。”
張易之的聲音聽來有些缥缈,帶着種看穿世俗又鄙薄嘆息的味道:
“今天之前,我只見過你一次,那天張昌宗在院子裏教你功夫,我沒有馬上就進來,而是隔着垂花門看了你一眼。”
“當時張昌宗背對着你,你偷懶放松,擡眼看他的背影。那個眼神……我很熟悉。你喜愛他,卻得不到他;想知道他的一切,卻又恨不得自己什麽都不曾知道。”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他發出微不可查的嘆息,動作優雅利落地抽出了手中長劍:“今日得了解脫,下輩子想開點吧。”
白清感受到有生以來最大的生命威脅,因為過分緊張,眼瞳甚至都散開了些許,明知拼不過,卻迎着劍鋒猱身而上:“別碰我姐姐。”
張易之随手接下搏命一擊,有點驚訝:“不錯,可惜了。”
白若看着兩人交手的身影,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她想救白清,卻手無縛雞之力,印證了心中的猜測,卻發現對局勢毫無轉圜。
來俊臣信奉絕對力量。
白若卻直到這一刻才對力量的壓制有了清晰的認識。
她的目光無焦距地落在一旁的屍體上,心想這馬棚說不定有什麽風水問題,一轉眼三條人命都搭在這兒了……
算了,死哪兒不是死,真要論起從前遇到的險境,死在張易之劍下說不定還痛快些。
嗯,雖然連累了小清有點遺憾,不過剛才死之前竟然還最後見了張昌宗一面,也算是豔福不淺。比起這無故喪命的小吏還是強了不少的。
咦?
白若眨眨眼,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她上前一步,忍着不适将無頭屍體從趴着的狀态翻了過來。
“人不是你殺的!”
“斯拉——”張易之神色僵硬不過片刻,被白清敏銳地抓到破綻,匕首淩厲地滑下一片廣袖。
白若心念電轉,好像想通了很多事,卻又陷入更大的謎團:“你口口聲聲不是張家人,卻依然在為張家做事?!你真是……”
張易之的動作陡然淩厲起來,手下殺招一招比一招狠,将白清逼得說不出話:“情深難壽,慧極必傷,這道理你該明白的。”
白若起身:“有很多人對我說過這句話。你猜怎樣?後來他們一個個地隕落了,而我還在這裏。”
張易之:“今日不同。”
白若淡淡道:“今日也沒什麽不同。張易之,要不要賭一下?我接下來所說的三個事實,你一個都不會反駁,且你今日一定會放我走。”
張易之沒應聲,卻一劍劃開了白清的左臂,霎時血流如柱。
白若快速地說道:“各地的血字是張家所為。”
張易之一聲冷哼:“你與昌宗私相授受,知道此事又有什麽……”
白若:“你幫助張家在宮中留下血字,煽動朝中關于此事的議論風向。但,你的兄弟張昌宗,卻從未參與到此事中來。甚至,他只清楚此事的源頭在丞相府,卻并不知道你所發揮的作用。”
張易之閉上了嘴。
白若淺笑:“第二件:張昌宗名聲在外,這大唐上下,誰見了都要喚一聲六爺。他在家中行六,然而張家這一代即便算上出了五服的遠親最多也只能排出四個子弟。易之兄,他這個六是怎麽排出來的我們暫且不論,而你,行二。可有錯否?”
張易之面上毫無表情,腳尖卻轉向了白若的方向。
世家子弟排輩,自有其規矩,昌宗易之是不該出現在世界上的人,名號自然就不在族譜上。父親的年歲與子弟的長幼又沒有絕對的關系,那麽白若是怎麽知道的?
單靠猜測,會用在這樣保命的時候嗎?
如果她能确定這消息的準确,又是誰告訴她的?
今日殺了白若,關于她背後之人的線索便徹底斷了,由是就成了一個更大的隐患。
白若拉過白清,擋住他小獸一樣充滿憎恨的眼睛,推手把人護在自己身後:“第三件。”
“你被送入皇宮,本來是為了殺一個人。可是日積月累,你的心思變了。”
她微微仰起半邊臉頰,眉梢微挑,唇畔勾勒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映襯着她尚有些稚氣的五官,就像個天真的魔鬼。她用溫柔的口吻,輕輕地重複道:
“你喜愛她,卻得不到她;想知道她的一切,卻又恨不得自己什麽都不曾知道。”
“易之兄,命短情長,你已着了這凡塵俗世的道。”
張易之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猙獰起來,像是要立時撲上來将她滅口,又像是驟然被人揭破腌臜的心事,愧悔地想要立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然而白若蠱惑般的聲音還在繼續:“你不能殺我,你需要我的幫助。”
張易之整個人都像入了魔,怔愣地說道:“此事如何能兩全。即便可以,我也……不配的。”
白若就笑了起來。
“漢高祖得呂雉,光武帝得陰氏,縱有諸多身家容貌不相般配之處,你可曾聽過今日有任何一人說過他們不配嗎?”
“易之兄,你一腳踩在道門裏,原該比我更通透才是。千秋功過一笑間,活着但求本心,多思無益。”
張易之神色不明地看向竹林之外,聲音還是那麽無波無瀾:
“說來輕巧。你既然參透,就該知道昌宗并非良配,你二人也絕無可能。要你此刻便放下,難道你也……”
“不能。”白若截口打斷,平靜地說道:“我的本心,就是叫他好好活着。”
張易之沉默半晌:“你要如何助我?”
白若:“你只說是否需要我的幫助。”
張易之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像是猜疑,又像是嘆息。
他縱起功法,只一旋身,便輕輕巧巧地站在了圍牆之上:“不要忘了你說過的話。”
張易之離開了。
白若提着的一口氣終于緩緩松開。
三件事,除了第一個,都有她大膽猜測之處,若非命懸一線,她絕不會拿出來糊弄張易之。
“姐姐,他走了。”白清捂住左臂。
白若握住他手:“此地不宜久留,你且忍忍,我們先離開皇宮。”
白清乖巧地用頭蹭了蹭她的肩膀,盡可能放松肢體,就像流着血的不是自己的臂膀一樣。
被白清帶着離開皇城的時候,白若遠遠看見宮門處站着一個瘦高的身影。
是狄惠。
狄雲生死未蔔,好友又突然失蹤,兩人都消失在宮禁之內,據聞這些日子他每日上書叩首乞求陛下讓他進入鳳陽閣,卻連陛下的面都沒見着。
若換了她在狄惠的位置,會怎麽想?
拜托了若若去查張氏二爺的死因,轉眼茶茶就沒了,叔叔在官家做事,也轉瞬沒了性命。
會不會就是此事害死了他們?
狄惠雖有些聰明心思,到底年輕,本性上還是個厚道的。
白若嘆了口氣。
罷了。
只當是替吳三寬慰寬慰他未來娘子。
白若拍了拍白清:“我們去來府。”
白清:“?”
白若:“來俊臣的宅子分前後兩院,後面還留出了一個單獨的三進小宅,那裏沒有被查封,這幾天我們住那裏。”
白清:“為什麽不住花樓?”
白若抿了抿唇:“因為姐姐……姐姐不想住,你若想回去,也可以。”
白清雖然不懂,但還是大力搖頭:“一起。”
白若就笑了,有些費力地在他頭上呼嚕兩把:“今晚歇下,明天早上你去狄家,叫狄惠過來見我。”
作者有話說:
這文的主角改過一次名,之前白若姓晉hhh,所以有的地方可能會有點混亂,大家捉到蟲的話告訴我一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