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說姜家為姜青遙請了一個手語老師之後,蔣雲泊也開始偷偷學手語。

他跟姜青遙不一樣。他不是聾人,沒法光明正大地要求父母也給他請一個手語老師。

所以,他學手語的方式就是上網查。從最簡單的入門詞彙開始,時間、天氣、食品、衣物、生活等等,開始了從入門到精通的手語學習之路。

這個周末,蔣雲泊來到了許久沒來的姜家,要找姜青遙。

姚姍以為蔣雲泊終于要與姜青遙和好了,心裏高興,讓蔣雲泊去花園裏坐着,自己上樓請姜青遙下來。

蔣雲泊坐在了他們一起栽種的柳樹旁,雖然只種了幾個月,但柳樹的生長速度很快,這些日子以來拔高了不少。他等了一會,便見姜青遙從客廳裏出來了。

姜青遙也猜到了,蔣雲泊這次來找她,是要和好的意思。這些天來,她也漸漸适應了自己的變化,心态平和了許多,也覺得自己對蔣雲泊的态度确實惡劣,所以她走得很輕快,也是想來跟蔣雲泊和好的。

蔣雲泊在她快走到面前的時候,突然站起來,然後做了幾個手語動作。

他一手拇、食指握成小圓形,向前微伸,并點頭,接着一手食指指自己。

之後雙手掌心相對,從兩側向中間合攏,兩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

姜青遙看懂了,第一句話是“原諒我”,第二句話是“和好吧”,但他有個手勢,跟自己學的不一樣。

“是你做錯了?還是我學錯了?”姜青遙忍不住笑了,說:“和好吧,好只要一只手比大拇指就夠了。”

蔣雲泊看她笑了,心裏松了一口氣,說:“我沒做錯,你也沒學錯。兩只手比兩個大拇指,是希望能我們能加倍地好。”

姜青遙說:“你也原諒我吧,我們和好。”

蔣雲泊拿出了最俗套的拉鈎上吊,說:“我們和好,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可以不理對方,騙人是小狗。”

二人小拇指勾起來,大拇指緊緊相貼,許下了最天真、最誠懇、最珍貴的友誼宣言。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蔣雲泊來的時候接近中午,與姜青遙和好後,幹脆就在姜家吃了午飯。

姜青遙的父母都不在家,這頓飯只有他們三個人吃,簡單的家常菜式,卻因為三人都心情好,吃得格外香甜。

吃過午飯後,蔣雲泊幫姚姍收拾碗筷。等他出來後,發現姜青遙乖乖巧巧地坐在原位,說:“雲泊,陪我練唇語吧。”

“練唇語?”蔣雲泊訝然,問:“怎麽練?”

“我不戴助聽器,你就正常說話,我看着你,猜你說什麽。”姜青遙說。

學了手語之後,姜青遙突然又多了學唇語的心思。她還是缺乏安全感,覺得助聽器加手語這兩個東西都還不夠,萬一助聽器丢了,萬一交流對象不懂手語,那怎麽辦呢?她思來想去,覺得再學多一樣唇語更加穩妥。

可是唇語不好學,沒有專門教唇語的老師,唇語也很難去歸納成一套系統的學習方法。要學唇語,只能通過大量的集中的練習,而且學習唇語的過程枯燥無味,需要極強的專注力。姜青遙覺得她需要一個人來陪她練,對方還要先放慢講話速度,便于她理解。她想來想去,這個人選非蔣雲泊莫屬。

“好。”蔣雲泊答應得很爽快,說:“現在就開始嗎?我們去哪練?”

溪城的冬天寒風凍骨,去外面坐幾個小時對人而言,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姜青遙偏了偏頭,說:“我們去地下室練吧。”

地下室是他們的玩樂場所,大人們不會随意下來,安靜、隐蔽而空曠,确實是很适合專注練習的地方。蔣雲泊說:“好。”

二人來到地下室,搬了兩個小板凳,面對面坐着,姜青遙摘下助聽器,說:“開始吧。你先說一些簡單的句子,然後慢點說,我來猜。”

蔣雲泊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想了想,他說:“姜——青——遙。”怕姜青遙沒看懂,他又長長地重複了一遍。

姜青遙學着蔣雲泊的口型,念了幾遍,雙手一拍,說:“姜青遙,我的名字,對吧?”

蔣雲泊豎起大拇指。

“你——真——聰——明!”

姜青遙摘下助聽器後,這個世界驟然寂靜,無聲的港口,恐慌感如潮水,在她的心裏潮起潮落。可她很要強,不肯在蔣雲泊面前表現出半分無措,她艱難地跟随着蔣雲泊的口型,費力地猜測着這句簡單得不行的話。

“泥……張……沖……米?”

“麗……沉……從……明?”

“你……怎……蔥……棉?”

她每說一句,蔣雲泊便搖一次頭,然後再耐心地将那句話重複一遍。

姜青遙又試了五六遍,最後一拍腦子,說:“我知道了!你真聰明!”

蔣雲泊連連點頭,又重複了一遍:“你真聰明。”

姜青遙卻低下頭,神色一黯,說:“我一點也不聰明,我要是聰明,就不會花這麽長的時間才看出來這四個字到底是什麽。”

蔣雲泊一着急,忘記他沒戴助聽器了,噼裏啪啦地說了一長串話。姜青遙還低着頭呢,他這一串話就像跟空氣說的一樣。

姜青遙也忘了自己沒戴助聽器了,低着頭自己傷心了一會,都沒聽到對面安慰的聲音,頗有些委屈。一擡起頭,便看見蔣雲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蔣雲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姜青遙戴助聽器。

姜青遙把助聽器戴上,問:“你剛剛說話了?”

蔣雲泊說:“我說,你不要對自己的要求太高啦。唇語本來就很難學,現在才剛開始,一句話猜很久也是正常的,你不要緊張。我陪着你呢,我們慢慢來,一個月學不會就兩個月,兩個月學不會就一年,一年學不會就繼續學,反正我一直陪着你。”

姜青遙失聰之後,蔣雲泊也上網查過關于手語和唇語的很多資料,知道學習唇語本來就不簡單,所以姜青遙主動提出來要練唇語的時候,他還是挺驚訝的。但他也不想姜青遙有太大壓力,所以說了這麽一番話。

姜青遙的失聰,成長的不僅僅是她自己,與之一同成長的還有蔣雲泊,他依舊是開朗陽光的少年,但沉靜下來的時間多了,沉靜的時候像他們一起種的那棵樹,隐秘生長,很踏實。

車禍之後,姜青遙其實沒有怎麽哭過,在得知自己的情況之後,她只在深夜裏哭過一次,不是那種歇斯底裏的嚎啕大哭。那晚是秦夢婉守在她身邊,她望着母親,在黑暗裏無聲地流了幾行眼淚。

她太懂事了,超乎同齡人的懂事。不讓家人擔心是她的原則,她努力笑,努力表現得如從前那般,把所有的痛苦都掰碎了咽到肚子裏,跟秦夢婉說“我沒事”,跟姜宏懇說“我沒事”,甚至跟自己也說“我沒事”。她平靜的海面下,藏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礁石。

而蔣雲泊的這番話,直擊暗礁,霎時間洶湧湍急,她驀然眼酸鼻漲,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蔣雲泊慌了,手忙腳亂地從旁邊的桌子上抽出紙巾,邊給她擦眼淚邊說:“你、你別哭啊。”

姜青遙吸了一把鼻子,說:“你不準看。”

蔣雲泊把紙巾一股腦塞進姜青遙懷裏,轉過身去:“好好好,我不看,你快別哭了。”

姜青遙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淚,說:“你是笨蛋啊。”

蔣雲泊:“……小祖宗,你想我怎樣?”

姜青遙說:“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蔣雲泊張開雙臂。

姜青遙撲進他的懷裏,雙肩顫抖。

蔣雲泊猶豫了幾秒,然後伸出手,在她背後輕拍着。

他不大會哄人,他從小到大見過最多的就是跟他一樣的野男孩,野男孩一般不哭,哪怕因為太皮,回家給父母揍了,一轉頭也能嬉皮笑臉。姜青遙是他第一個異性朋友,還是矜貴的千金小姐,在他看來,這樣的小姑娘掉眼淚就像掉金豆子,可讓人心疼了。

姜青遙哭夠了,後勁還很足,抽噎沒那麽快能停下來。但海岸漲潮了,裹挾着難過和悲傷,一點點從港口褪去。

她抱着少年清瘦卻溫暖的背,想的是,我要跟蔣雲泊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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