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個是?”姜青遙咽了口口水,說:“是那個?”
路娉美帶着哭腔,說:“就是那個,生理講座上面,老師講的,很髒的那個,我們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那個。”
姜青遙還在消化中:“你、跟、歷史老師、那個……”
眼淚掉進奶茶裏,暈開了一圈漣漪。
路娉美哽咽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不着急。”姜青遙回過神來,拍拍她的背,說:“你慢慢說。”
路娉美說:“我跟钊哥,一開始只是純潔的愛。钊哥他說他愛我,他要等我長大,他喜歡我喜歡得快發瘋了,每天上課看見我都很高興,他只是想多看看我,他對我的感情純潔無比。”
歷史老師姓倪,單名一個钊字,名牌大學畢業,年輕,英俊。
姜青遙問:“然後呢?”
路娉美說:“我們一開始只是擁抱、親吻,而且他從來不親我的唇。他說我太小了,不應該那樣做。他親我的額頭,親我的臉,說我是他來溪城一中遇見的最好的寶貝。
“我也很喜歡钊哥,他待我好,什麽都告訴我,辦公室裏常常備着我喜歡的吃的,會為我講歷史,講古希臘古羅馬,講埃及和法老,講兩河流域文明的起源。他真的很優秀,很好很好。”
眼淚越來越多,路娉美喝了一口奶茶,發現五分糖的奶茶又苦又澀。
“有一個周末,钊哥讓我去他家,說他家沒人,可以給我講一個下午的歷史,可以跟我一起看紀錄片,可以讓我吃他親手做的飯,可以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一起。我、我本來想拒絕的,但是钊哥他懇求我,說很想跟我待在一起,我一心軟,就去了。”
倪钊用愛的名義,為路娉美鋪好了一條康莊大道,步步誘哄,又乞又求,讓她從繁花起點走到了飄雪終點。
“你不是說喜歡老師嗎?”
“老師也很喜歡你,你給老師好不好,老師一定會待你好的。”
“钊哥,你不是說要等我長大嗎?”
“老師也想等。”倪钊抓着路娉美的手,把那小小的手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說:“你聽到老師的心跳了嗎?老師等不及了。”
“钊哥,我害怕……”
倪钊指着自己的心,說:“老師要是騙你,就讓這天雷往這裏劈。娉兒,你剖開這顆心,裏面是老師對你血淋淋的愛意。”
“為什麽是血淋淋的?”
“因為老師是用生命在愛你,愛到了骨肉裏,也愛到了我全身流動的血液裏。娉兒,娉兒,娉兒,你知道我跟你是什麽嗎?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楊過和小龍女,是‘生而可與死,死而可複生者’。”
“老師……”
路娉美的聲音在顫抖,她的靈魂也在顫抖,為這字字珠玑的貪戀,為這聲聲泣血的愛慕。
“娉兒,老師還沒說完。你聽我說,我對你的愛不是柏拉圖式的,是蛀牙般的疼,是癡語與癫狂的局促,是灼燒着的煎熬感。是一刻千金,這一刻千金不是俗人的銅臭,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1】,這是最幹淨最純潔的事情,這是在神聖與虔誠面前屈服。娉兒,我屈服了,你呢?”
路娉美終于哭了,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他和她白得凄美的臉,她突然覺得,再也不會有人這麽愛她了。
“老師,我給你,我給你,我什麽都給你……”
陰雲在高樓頂上堆積,暗沉沉,混沌沌。
路娉美覺得有什麽被刺穿了,她的人,她的魂,她帶着哭腔:“老師,我好疼。”
倪钊笑了一聲:“疼就對了,老師也疼。愛都是疼的,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
愛都是疼的,裸/露的疼,隐秘的疼,流淌着的疼,窒息般的疼。老師說的,老師說的都是對的,老師從來不騙她。
路娉美抓着倪钊的手臂,屋裏開着昏暗的燈,她看見他臉上的神情,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沉醉。
“老師,我也流血了。”
“嗯。”
“裏頭也是對你的,血淋淋的愛意。”
路娉美學得很快,她也有血淋淋的愛意,他們是平等的。
老師笑了,笑聲很好聽,他将手覆到她的眼睛上面。
急促的雨聲猶如疾擂的鼓點,與他們此刻的心跳相得益彰。
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刻了。
路娉美躺在地板上,聞到自己身上有一股醉人的潮濕。
亦或是罪人的潮濕。
“你們……那個了多少次?”
姜青遙知道這樣問很殘忍,可她必須知道。路娉美與她說這件事時,一句倪钊的壞話都沒有說過,眼睛裏有淚,還有對他的愛。倪钊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人,是真的喜歡這個小姑娘?還是在欺騙她的身體與靈魂?
她知道路娉美的父母在她三歲的時候,就離婚了,沒有一家願意一直養着她,這些年她在兩個家庭裏面來回輾轉,分食着那些微薄的愛,比普通人更缺乏安全感。
如果是倪钊先招她,她很難抵擋得住。
“只有一次。”
“是……歷史老師之後都沒有找過你嗎?”
“钊哥說,做完這種事情後,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好好冷靜一下。”
姜青遙眉頭一擡,說:“他真是這麽說的?然後你就沒有再找他了?”
“钊哥說,他心裏也很亂,讓他好好冷靜一下,但是他對我的愛是不會變的。钊哥這麽說了,我當然信他,就沒有找過他了。”
“那一次之後……已經多久了?”
“差不多半個月了。”
姜青遙握住杯子,說:“小美,我問你一件事情,你仔細告訴我,你和歷史老師到底是怎麽開始的?”
路娉美說:“钊哥在我的作業上寫了一句話,說我的作業做得很好,讓我放學之後去他辦公室聊聊。我去了以後,跟他聊了一會,他說看得出來,我對歷史這個科目很有興趣,然後問我願不願意每個星期去他辦公室兩次,他單獨給我講歷史。這樣兩個月之後,他就跟我說喜歡我了。”
倪钊跟路娉美說喜歡她的時候,路娉美傻乎乎地問了一句:“是老師對學生的喜歡嗎?”
“不。”倪钊斬釘截鐵,“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是一個靈魂被另一個靈魂吸引。”
路娉美說不上是心慌還是心動,她逃了。
可下一次,她還是來了。
倪钊看到她來,毫不驚訝,從抽屜裏抽出了幾袋她喜歡的零食,神色如常,讓她一邊吃,一邊聽課。
最後還是臨走時,路娉美按捺不住,問:“老師,你還喜歡我嗎?”
“老師的喜歡是很長久的,比一輩子還長久。所以你說呢,老師還喜不喜歡你?”
路娉美說:“那老師不問問我喜不喜歡你嗎?”
倪钊用中指托了托眼鏡,說:“老師對你的喜歡是不求回報的,你喜歡老師,老師高興,你不喜歡老師,老師也會默默喜歡你,不打擾你。”
一番話讓路娉美徹底淪陷。
從“老師”到“钊哥”,不過短短數月。
他攻下她的心,再到攻下她的人,也不過短短數月。
姜青遙比路娉美冷靜,也比路娉美成熟,她看過不少書,有的書裏面也有這樣的事情。
她基本能肯定,倪钊是一個變态,對哄騙少女有着獨特的心得,他舉着塗滿了蜂蜜的刀,讓少女對他欲罷不能。
哪怕他用刀刺人,那傷害也是甜蜜蜜的。
倪钊應該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
姜青遙說:“等到周一放學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找歷史老師,我當面跟他對峙。到時候我會帶上手機去錄音,如果出了什麽事,這錄音就是證明你是受害者的證據。”
不是身體上的清白,是靈魂上的無辜。
路娉美咬着吸管,說:“阿遙,我不是受害者,我跟老師是真心相愛的。”
“那你為什麽哭?”姜青遙問得一針見血。
“你的潛意識已經相信,他不是真的愛你。”
路娉美狠狠搖頭,說:“不是、不是、不是。我哭只是因為我愛老師,老師也愛我,但我們的愛不為世俗包容,我們見不得光。我哭,是因為我很想跟老師在光天化日之下牽手擁抱,而不是永遠要在辦公室裏,等到沒人的時候,才可以溫存片刻。”
連“溫存”這樣的詞都用上了,看來倪钊确實沒少用文學陷阱給路娉美編織一個美夢。
“如果他真的愛你,就不會讓你在這個年齡,跟他做那個事情。”
姜青遙竭盡全力,想要讓路娉美走出這充滿謊言的幻想空間。
可路娉美如今被倪钊蒙蔽了雙眼,怎麽可能聽得進姜青遙的話。
“我已經說過了,年齡不是我們做那個的阻礙,只要我們相愛,什麽時候都可以那個。”
姜青遙看着她的眼睛:“你剛剛說,那個是很髒的。”
路娉美說:“我說的不是我跟钊哥的那個很髒,是生理講座上講的那個很髒。”
“這兩者有什麽區別?”
“沒有愛的才髒。”
姜青遙扶了扶額,覺得現在根本就沒有辦法把路娉美拉出來,她心裏想着,等到周一的時候,她要單獨去問歷史老師,用錄音留下證據,一定要讓路娉美知曉倪钊的真面目。
可沒想到的是,到了周一那天,她的計劃來沒來得及實現,就已經趕不上變化了。
上歷史課的時候,進來的不是倪钊。
新的歷史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說:“倪钊老師因為一些原因,調去了陽城一中,以後我就是你們班新的歷史老師,初次見面,很高興見到大家。我也沒有多大的目标,就希望能帶着你們,不成為全年級歷史科目的倒數。只要你們都好好學……”
後面說了什麽話,路娉美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她瘦削的背彎了下去,兩片蝴蝶骨突出得驚人,像是會長出兩片翅膀,化蝶而去,去與那“梁山伯”相守。
蔣雲泊看到路娉美趴在桌上,問姜青遙:“她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姜青遙沉默地搖頭。
蔣雲泊莫名其妙,小聲問:“你怎麽了?你也不舒服?”
姜青遙只覺得一團火在胸中燃燒,是挺不舒服的。
她說:“好好上課,我沒事。”
下了課之後,姜青遙追上了離開教室的新歷史老師,禮貌地問:“老師你好,我想問一下,您剛剛說倪老師因為一些原因調走了,請問你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嗎?”
“哦,就是一些私事,不過告訴你也沒有關系,倪钊老師的未婚妻在陽城,他要回去結婚了。”
“……原來是這樣啊,謝謝老師。”
姜青遙回到座位上的時候,路娉美依舊趴在桌子上,臉埋在手臂裏,看不清模樣。
蔣雲泊并不是八卦的人,關心路娉美也只是因為她是姜青遙的好朋友,見姜青遙沒有舉動,他也就懶得理了,在座位上默默地複習。
于涉見到路娉美趴了一節課,在下課後故意大聲地說:“哎呀,你們說,倪钊老師離開了,你們傷心不?”
知曉內情的好事者也起哄:“我不傷心,我又不跟倪钊老師親,為什麽要傷心?”
親,親密,親吻,兩重含義,暗諷意味明顯。
“我怎麽覺得這班裏彌漫着一股傷心的氣味,是有人要‘孟姜女哭倒長城’了嗎?”
姜青遙面色不虞。
蔣雲泊的視線從書上移到姜青遙的臉上,又從姜青遙的臉上移到八卦者的嘴臉上。
他打斷了那群人的話,說:“老師調職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有必要說這麽久嗎?而且都快期末考試了,能不能別那麽吵,沒看到很多人在位置上複習嗎?”
于涉等人敢惹路娉美,卻不敢惹蔣雲泊,這群人覺得沒意思,閉上了嘴。
放學之後,姜青遙對蔣雲泊說:“今天不跟你補習了,也不跟你吃飯了,我跟小美待着。”
蔣雲泊跟着姜青遙這兩年,“察言觀色”的本領長進了不少。不是因為姜青遙脾氣不好,經常給他甩臉色看,而是因為他跟着姜青遙,漸漸地習慣了閱讀,各種書都跟着看一遍,書上人生百态的浸磨和錘煉,都讓他更能夠換位思考,同情同理。
所以他什麽也沒問,只說:“好,那你記得好好吃飯,讓她也好好吃飯。”
路娉美這一天都如同牽線木偶,麻木地上課,麻木地下課,姜青遙把她牽走的時候,她也沒有什麽表情,臉上是一種心如死灰的淡然。
姜青遙把她拉到了操場,尋了張椅子坐下,說:“想哭就哭吧。”
路娉美沒哭,她看着茍延殘喘的夕陽,突然想到了什麽,眼裏有了死灰複燃的光彩。
“钊哥是不是因為什麽迫不得已的理由,才不得不離開溪城,離開我。”
她還在為他找理由。
姜青遙狠下心,道出真相:“我問過新的歷史老師了,他說倪钊是因為有個未婚妻在陽城,他要回去結婚了,所以才調去陽城了。小美,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調去陽城,不是迫不得已,更沒有不得不,他是心甘情願,去那裏結婚生子的。”
路娉美一晃,臉色蒼白得像是剛獻完400毫升的血。
姜青遙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過了很久。
“我哭不出來。”
路娉美的喉嚨裏像是撒了一把沙,幹澀極了。
她又說了一遍:“阿遙,我哭不出來。”
“那我們先不哭了。”姜青遙說,“等以後能哭出來的時候,就忘了他吧。”
路娉美摸了摸仍然跳動着的心髒,說:“裏面還有血淋淋的愛,但現在多了血淋淋的恨。”
這是她第三次被愛抛棄了。
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她的老師,都以不同的方式把她抛下。
紮眼的紅霞鋪滿了路娉美的臉,血色淹沒了任何表情。
姜青遙一直陪在她身邊,等到太陽完全落下,黑暗灑滿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