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個周末,姜青遙刻意減少了跟蔣雲泊聊天的頻率,她不想自己幹擾蔣雲泊的思考和選擇,便不怎麽看手機,除了複習就是睡覺。

姚姍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今晚的晚飯有一道蟲草花豬肚土雞湯,需要炖煮很久,所以才兩點鐘,她就開始準備了。

秦夢婉和姜宏懇都不在家,家裏只有姜青遙在睡午覺,姚姍心情頗為放松,邊哼着歌邊洗豬肚。

等煲湯的材料都準備好了,姚姍開了煤氣竈,開始煲湯。

手機馬林巴琴鈴聲響起,姚姍不緊不慢地掩上了陶瓷瓦煲的蓋子,也沒看備注,直接按了接聽。

“喂。”

對面匆匆忙忙地說:“你好,請問您是蔣州博的妻子嗎?蔣州博見義勇為被捅了數刀,身受重傷,現在正送往溪城第一人民醫院,情況不妙……”

“被捅了數刀”“身受重傷”“情況不妙”這些字眼争先恐後地撞進姚姍的身體裏,在槍林彈雨裏拼個你死我活,撕扯和啃食着姚姍的理智。姚姍茫然間碰倒了什麽,瓷盤落地,迸濺成死寂的碎白,“哐當”一聲驚醒了她,神思與驚恐一道回籠,姚姍拿着手機,匆匆跑出了姜家。

她一邊打開打車軟件,一邊飛奔回家,拍醒正在睡午覺的蔣雲泊,告知他情況。

蔣雲泊的美夢被驚得七零八碎,他頃刻間忘了自己做了什麽夢,噩耗在腦海裏占據了上風,他眨着眼睛,無措至極。

的士很快就來了。

他們沖出了家門,往巷子口飛奔而去。

經過姜家的時候,蔣雲泊的心驟然一縮,他在急促之中望了一眼二樓的房間。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四個輪子載着,卷起路邊的塵土,滾滾向前。

姜青遙是被嗆醒的。

奇怪,明明是冬天,怎麽會這麽熱。

她皺着眉睜開了眼睛,在瞬息之間被一種倉惶的恐懼攥住了。

觸目所及都是紅光,窗簾被火苗燎得鼓鼓蕩蕩,焦黑色的窗簾灰絮在她的眼前飄着,半開的玻璃窗倒映出她瞳孔裏流竄的火點,是在四散逃逸還是在追尋自由。

姜青遙在短暫的一片空白之後就想起了火災自救常識。

她先拿出手機,顫抖着撥了120的電話,戴上助聽器,然後簡明扼要地告知他們自己所在的地點,等待救援。

她的房間裏有獨立衛浴,姜青遙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打濕了一條毛巾,然後捂住口鼻,打算匍匐逃生。

姜青遙不知道外面的火勢如何,她強迫自己要冷靜,然後隔着另外一條濕毛巾,拉着門把手,輕輕開了一條縫。

火苗見縫插針,立刻撲了進來。

姜青遙當機立斷,“啪”地一下關上了房間門。

外面火海一片,蔓延無邊,她不可能出去了。

她深呼吸了幾口,忍着口鼻的酸澀,用盆子打水,然後一遍遍地把房間潑濕。

到了最後,姜青遙窩在角落,用濕毛巾捂住口鼻,她很熱,喉嚨很幹澀,耳朵也很痛,呼吸道被火燎得很是難受,是那種拉扯的沉痛,火在她的眼裏跳動成災。

她在昏迷前想的最後一件事是,蔣雲泊一定不要在家,千萬別來上演火場救人的故事。

姜青遙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仿佛聽到了一聲搖搖欲墜的——遙遙。

姚姍和蔣雲泊趕到溪城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蔣州博正在手術室裏搶救。

蔣雲泊頹唐地倚在牆壁上,怔愣地看着手術室亮起的燈。

姚姍的情緒不比蔣雲泊好多少,可她作為長輩,既要擔憂着丈夫的身體,也要寬慰尚且年少的兒子。

她攬過蔣雲泊的肩膀,說:“雲泊,先坐着吧,你爸爸他……吉人自有天相。”

蔣州博是因為見義勇為才出的事,于情于理,天都應當保佑善人。

可在這十八年的成長歲月裏,蔣雲泊第一遭體會到了瀕臨死亡的感覺,躺在手術床上的不是他自己,他卻覺得自己萬分兇險。

父親是山,巍然屹立在天地間,怎麽能說倒就倒呢?

蔣雲泊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十八歲的生日了,他攙着母親的臂彎,說:“媽媽,你也不要太擔心了,爸爸……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一定是一個表示百分百肯定的詞語,用在醫院這種場合不太合适,可“一定”是希望之火,有在每個人心裏燎原的權力。

嗯,一定。

姜青遙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白,萬籁俱靜。

她眨了眨眼,閉上眼又睜開,再次眨了眨眼,覺得眼裏依舊紅影斑斓。

姜宏懇和秦夢婉都守在床邊,見她醒來,喜色挂在了眉梢,沖她一笑,半響後那點歡喜又落下了帷幕。

姜青遙頭上蒙着紗布,她覺得耳朵裏水淋淋的,有些濕潤,再仔細一嗅,還有點腥膩的味道,她眉心一跳,問:“爸爸,媽媽,我的耳朵怎麽了?”

秦夢婉捂住眼睛,猛地別過頭去。

姜宏懇嘆了口氣,拿出紙筆,寫了句什麽,然後舉起來給姜青遙看。

——遙遙,你的耳朵被燒傷了,醫生說是鼓膜外傷性破裂,你現在暫時聽不到聲音了,具體情況還要再繼續觀察,才能弄明白。

姜青遙反應了很久,然後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她問:“醫生有沒有說,我什麽時候可以聽到聲音?是不是……等好了之後,只要我戴上助聽器,就可以聽到聲音?”

她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麽,她的嘴上下起合,兩片唇瓣分開又貼緊,像是在上演一場荒誕的默劇。

這劇裏只有她一個演員。

姜宏懇避開姜青遙的目光,不予回答。

秦夢婉久久地望向窗外,仿若未聞。

姜青遙的心如墜冰窟,拔涼拔涼的,那涼意從心裏漫上耳邊,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觸摸自己的耳朵。

姜宏懇攔住了她的手,另一手寫道——醫生讓你不要抓耳朵,哪怕不舒服也要忍住。

姜青遙又反應了很久,收回了手,她拉高了被子,問:“我們的家……還在嗎?”

姜宏懇寫——消防隊來得及時,救了你,家裏還留了點東西,除了房子,沒有財産損失,房子不要就不要了,等你好了,爸爸媽媽帶你搬家。

姜青遙藏在被子下的兩手交疊,本想為自己傳遞一點溫暖,但發現左手是冷的,右手是冰的,傳遞的只有寒涼。

她慢慢地點了下頭,又問:“雲泊在哪裏?”

天已經黑了,蔣雲泊如果在家,肯定跟着她來了,哪怕他不在家,聽到她出事的消息,也定會馬不停蹄地趕來。

可為什麽蔣雲泊不在她身邊呢?是在病房門口嗎?還是在趕來的路上?

姜青遙很想知道他在哪裏,這裏太冷了,她急需溫暖,不用很多,一點就夠了。

姜宏懇卻臉色驟變,寫——別提他了,他不配來見你,他們一家都不配來見你。

秦夢婉此刻已經壓抑住情緒,看到姜宏懇寫的字,猛然按捺住他将要舉起的紙,搖了搖頭。

姜青遙看不懂他們眉眼裏傳遞的是什麽訊息,她又問了一遍:“雲泊在哪裏?”

秦夢婉把姜宏懇寫的那張紙撕掉,用一張新的白紙寫——怕他擔心,我們沒告訴他,他不知道你在醫院。

姜青遙抿了抿唇,問:“我的手機在哪裏?”

秦夢婉寫——你的手機壞掉了,開不了機,等過兩天,爸爸媽媽給你買個新的。

姜青遙把臉滑進了被子裏,悶悶地說:“爸爸,媽媽,你們去找個地方好好休息吧,別擔心我,我很累了,我想睡一覺。”

姜宏懇和秦夢婉對視一眼,秦夢婉摸了摸姜青遙的頭發,二人離開了病房。

被子之下,姜青遙的眼睛睜得很大,被子蓋住了所有的光亮,她在苦澀裏濕了眼眶。

黑暗放大了五感,她什麽都聽不見,姜青遙覺得,這個世界真安靜哪。

蔣州博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終于還是被現代先進的醫療水平拉了回來。

但由于失血過多,刀傷過重,他需要在ICU觀察一個晚上,然後再靜養很長一段時間。

蔣雲泊對姚姍說:“媽,你先回家吧,我在這裏等爸出來。”

姚姍說:“我也不走,我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守在這裏。”

她這才想到了姜家的事,說:“媽媽先給姜家打個電話,那邊可能還不知道什麽情況。”

蔣雲泊聞言,也拿出手機,一個下午沒看消息了,有班群的、朋友的、問作業的同學的等等等等,卻唯獨沒有姜青遙的消息。

他不知道是何心情,捏着手機,在輸入框裏打了幾個字,又删掉,反複幾次,終于打了句完整的話,正要發出去時,姚姍卻猛然倒退幾步,撞到了醫療架,伴随着瓶瓶罐罐的傾倒,一下子摔倒在地。

蔣雲泊連忙放下手機,上前扶起姚姍,姚姍卻軟綿綿地坐在地上,他只好跟着蹲下,急切地問:“媽,你怎麽了?”

姚姍半張着嘴,像是要說些什麽,嘴裏卻許久都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眼,臉上盡是憔悴和悲怆。

“媽,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姚姍看着手機屏幕,黑壓壓一片,對面已經挂斷電話了。

她嘴唇蠕動,雙眼無神,很久以後,才說:“姜家失火了。”

“是我的錯,我那時候着急着來醫院,忘記關火了,青遙她……”姚姍掩面而泣,竟不忍說出接下來的那句話。

蔣雲泊如遭雷轟,他嗫嚅道:“遙遙……遙遙怎麽了?”

白熾燈打在她的臉上,顯得她的臉越發蒼白,姚姍說:“青遙的耳朵……可能再也聽不到了。”

“怎麽會這樣?”蔣雲泊聲音艱澀,像是撒了一把鋼砂,過了一會,他問:“……連助聽器都沒有辦法了嗎?”

姚姍心裏難受極了,她無力地搖了搖頭。

蔣雲泊咬了咬牙,問:“遙遙在哪家醫院?”

“姜先生沒有告訴我,不過媽媽猜……應該也是在這家醫院。”

畢竟這是溪城最好的醫院。

蔣雲泊只覺得自己現在像是被扔在了荒野裏,前方是懸崖,後方是火海,他進退無措,父親和心愛的人都在同一天蒙難,而心愛的人遭逢此難,母親居然還是罪魁禍首。

他想立刻沖去找姜青遙,可是……可是他哪裏有顏面去見她?

火災,一個人在家,蔣雲泊不敢想象,姜青遙經歷了多麽絕望的時刻,她有盼望過自己來帶她走嗎?

父親此刻還在重症監護室裏,被一堆儀器和種種數據包圍着。

母親俯地痛哭,她是勇敢無畏的英雄妻子,也是無心之失的兇手。

蔣雲泊在家人、喜歡的人和道德感負罪感這幾者之間水深火熱,心髒如同沾了水的海綿,被粗暴地揉作一團,讓他幾欲窒息。

老天爺的語文學得不太好,它分不清雪中送炭和雪上加霜的區別,又或者它根本就不公平。于是有的人在死地裏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過後還可以充滿感激地慨嘆天無絕人之路。而有的人被一連串近乎惡毒的巧合錘到低谷,在所有希望關頭被痛打一棒,不再相信福禍相依,繼而認清,人活着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災後片草不生,一片荒蕪。

蔣雲泊把姚姍帶去了醫院附近的酒店,好歹把人給勸睡着了,姚姍這一天經歷的種種,已經讓她心力交瘁,她的痛苦并不比蔣雲泊的少。

勁風刮過,被玻璃窗攔在了外頭,只能“呼呼”地撞擊窗戶,通過這種方式來發洩不滿。

蔣雲泊在姚姍床前坐了許久,确認她真的睡熟了,才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他直奔醫院大堂,通過姜青遙的名字和身份證號得知了她所在的病房。

蔣雲泊跑到樓梯口,一口氣往上跑了五樓,臨到病房門口又放慢了腳步,他心有愧,也有怯。

他走到門口,這是單人病房,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燈關着,病房裏沒有陪護的人。

蔣雲泊知道,肯定是姜青遙讓她的父母回去了。

他在門口駐足片刻,終于擡步走了進去。

姜青遙睡得并不安穩,她夢到了一片火海,她在火海裏撲騰掙紮,卻只是徒然無功,最後聲嘶力竭地昏死過去,眼皮一顫,便醒了。

從灼熱而苦澀的夢裏脫身,姜青遙陡然睜開眼睛,還沒回過神來,便看見了床邊有一道人影。

她心裏一驚,正要大喊之時,那人發現姜青遙醒了,說:“……遙遙,是我。”

借着昏暗的月色,姜青遙見他嘴唇動了,仔細一瞧,來者竟然是蔣雲泊,他什麽時候來的?在這裏坐了多久了?知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

姜青遙神思恍惚,想起來自己什麽也聽不見了,于是她什麽也沒問,只說:“阿雲,你可以……抱抱我嗎?”

蔣雲泊俯下身來,一只手穿過她的腋下,抱住了病床上的女孩。

姜青遙挨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跳,撲通、撲通,從火災裏醒來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安穩。

二人在黑暗中默默相擁了一會,姜青遙摸索着床頭櫃,“啪”地一下打開了臺燈。

暖黃色的光,最暗的一檔,像雲層邊緣一點模糊的月光。

姜青遙讓蔣雲泊放開她,而後端詳着蔣雲泊的神色,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憔悴,剛剛她想到了,蔣雲泊既然已經來到了醫院,找到了她的病房,必然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麽。

她很害怕,她還是想讓蔣雲泊告訴她。

姜青遙說:“阿雲,你知道嗎?這次,我真的是什麽也聽不見了。”

她強迫自己不要露出過多的惶恐,因為自己的惶恐勢必會傷害到蔣雲泊,傷心的滋味太難受了,她不想讓蔣雲泊難受。

蔣雲泊猝然紅了眼眶,他點了下頭,說:“我知道。”

“我剛聾了沒多久的時候,讓你陪我練唇語,就是想着……萬一哪一天能派上用場呢?但其實那時候,我沒有太當回事,我想着,助聽器其實很好用,唇語這技能可能一輩子都派不上用場。沒想到,果然還是派上了用場。雖然現在我聽不見了,可只要看着你,我還是能知道你在說什麽,也……挺好的。”

“遙遙,對不起。”

姜青遙說:“阿雲,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做錯什麽。”

蔣雲泊觀察着姜青遙的神色,怔了怔,問:“遙遙,叔叔阿姨沒有告訴過你,你們家為什麽會發生火災嗎?”

姜青遙醒來之後,滿腦子都是自己耳朵的事情,一時半刻間,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如今聽到蔣雲泊這麽問,她眼皮一抖,問:“為什麽?爸爸媽媽還沒有告訴我。”

是啊,無端端的,到底為什麽會發生火災?無緣無故,她怎麽就成了火災的受害者?

蔣雲泊五味雜陳地看着她,說:“我爸見義勇為,被捅了幾刀,送進了醫院,我媽接到了醫院的電話,就急匆匆地回來,帶着我趕去了醫院,忘了還在你家廚房煲着湯。”

怕姜青遙“看”不清,他說得很慢,神色也越來越凝重,像一個即将被宣布死刑的犯人。

姜青遙眸子裏的光亮随着蔣雲泊說出的話,一點點黯淡下去。

他說了什麽?

他說他爸爸進醫院了,他說這一場火是他媽媽造成的,他說對不起。

蔣雲泊等了很久,等到了姜青遙問:“蔣叔……還好嗎?”

他趕忙說:“搶救成功了,現在在ICU觀察。”

“那就好。”姜青遙說,“我想自己一個人待着,你走吧。”

說着,她關上了臺燈,斷絕了蔣雲泊說話的機會。

蔣雲泊的腳似乎粘在地上了,一動也不動。

姜青遙用被子捂着臉,提高音量:“——走啊。”

蔣雲泊終于擡步,他走到房門的時候,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

他單手撐住牆壁,緩了片刻,然後掩上了門,在門口的走廊上枯站着。

一夜無眠。

姜青遙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再次睡着了,醒來的時候,摸到了枕頭一片濡濕。

她愣愣地看着窗外,天色微明,還很早。

姜宏懇和秦夢婉沒多久就來了,帶了很豐盛的早餐。

姜青遙勉強喝了一碗粥,說:“我吃不下了。”

秦夢婉準備了一個新的本子,寫——吃這麽少,對身體不好,好歹再吃點。

于是姜青遙忍着惡心,又拿了一個花卷啃,啃了半天,才把那幹澀的面團咽了下去。

她問:“爸爸,媽媽,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姜宏懇寫——再過幾天。

姜青遙直截了當地說:“醫生應該有說,我的耳朵是好不了了?對吧?你們不用再想着怎麽瞞我了,別給我希望又讓我失望。”

秦夢婉閉了閉眼,良久才點了點頭。

姜宏懇寫——等你出院後,我們一家搬去瑢城,我們在瑢城給你找了新的學校,忘掉這裏的噩夢,換個新的環境。

姜青遙卻猛地搖頭,說:“我不要離開溪城,我不去瑢城。”

姜宏懇寫——不去瑢城也可以?你想去哪座城市?反正,爸爸不可能讓你繼續留在溪城。

姜青遙別過臉,說:“我哪裏也不去,我就要留在溪城。”

秦夢婉也寫——遙,你在這裏經歷過不好的事情,爸爸媽媽不想讓你留在溪城,日日做噩夢,換個新的環境,結交一些新的朋友,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對你都很好。

姜青遙嘴唇抿成一條線,模樣十分倔強,她說:“我說了,我不離開溪城!”

這裏确實是她的噩夢所在地,可她從小到大,所有的陪伴、美好和歡愉也的确發生在這座城市,她不可能為了逃避噩夢,就要扔掉那些依舊生韌、依舊鮮活的回憶。

姜宏懇沉下臉,寫——你執意想要留在溪城,是不是因為蔣雲泊那小子?我已經知道你們倆談戀愛的事情了。

姜青遙睜大眼睛:“你、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蔣雲泊在姜青遙的病房門口站了一夜,太陽升起時才離開,正打算去ICU那邊看看蔣州博的情況,便碰上了前來照顧姜青遙的姜宏懇和秦夢婉二人,三人在樓梯口相遇。

姜宏懇冷眼看他,不欲多說,提着保溫壺就要繞開。

蔣雲泊卻攔住了二人,說:“遙遙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替我媽向你們道歉,我知道你們很難原諒我們,但不管怎樣,這一聲對不起我必須要說。叔叔、阿姨,對不起。”

秦夢婉冷哼一聲,說:“你媽的道歉我們都不接受,更何況是你。雲泊,阿姨也算是看着你長大,我不想對你說什麽狠話,這件事也不是你的錯。但你告訴你媽,我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

蔣雲泊垂着頭,問:“以後……我還能去看遙遙嗎?”

“不必了。”姜宏懇語氣冷淡,“等青遙出院,我們會離開溪城,從此以後,姜家與蔣家再無瓜葛。”

蔣雲泊不可置信地擡起頭,說:“你們要離開溪城?”

他情急之下,抓住了姜宏懇的手,說:“不、不行,你們不能離開……不可以,絕不可以,我和遙遙……”

“你和青遙怎麽了?”秦夢婉眼神十分淩厲,一下就抓住了關鍵。

蔣雲泊豁出去了,他說:“我和遙遙在一起了,你們不能就這樣帶她離開。”

“什麽?”姜宏懇勃然大怒,說:“我讓你和青遙一起念書,一起上下學,是讓你照顧她的,不是讓你癞□□吃天鵝肉。”

秦夢婉臉色劇變,不過她比姜宏懇要冷靜,她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更要離開溪城了,雲泊,阿姨一向都很喜歡你這個孩子,但你……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你和青遙是不可能繼續在一起的,不管你們到哪一步了,都必須給我分手。”

蔣雲泊緊咬着後槽牙,說:“對不起,不管叔叔阿姨同不同意,除非遙遙親口跟我說,不然我是不會跟她分開的。”

姜宏懇寫——你別管我們是怎麽知道的,反正我們不同意,你親口和他說,斷了吧。然後我們就離開溪城。

姜青遙喊道:“不可能!不管你們怎麽說,我不會跟他分手的,除非他想跟我分手。”

姜宏懇寫——他媽媽害你徹底成了一個聾子,你還要跟他在一起?

若不是姜青遙還躺在病床上,姜宏懇真的想在紙上罵她。

姜青遙雙眼含淚,說:“蔣叔出事,姚阿姨也不是故意的。我想了一夜,我想着如果是你們其中有一位出了什麽事,我也不會想到廚房還在煲湯這種細節,所以,站在姚阿姨的角度,我已經決定原諒姚阿姨了。爸,媽,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跟蔣雲泊分開。”

姜宏懇終于使出了殺手锏,寫——你知道失火罪要判多少年嗎?如果你跟蔣雲泊分開,我可以不從法律層面上追究姚姍的責任。

“哐當”一聲,姜青遙打落了裝早餐的保溫壺,粥、雲吞和包子滾了一地,把地上弄得一片狼藉。

一如姜青遙此刻狼狽的痛苦。

秦夢婉給姜青遙買了部新手機,姜青遙輸入了蔣雲泊的電話號碼,給蔣雲泊發了條短信。

下午五點的時候,蔣雲泊和姜青遙面對面,坐在了醫院食堂的一隅。

姜青遙十分平靜:“阿雲,我爸媽應該跟你說了,我們要搬走了吧。”

蔣雲泊覺得自己正在赴一場鴻門宴,威脅他的卻不是性命,而是那冷浸浸的情,和削骨的寒意。

“說了。你……你們真的要走了嗎?”

姜青遙笑了笑,說:“一開始,我是不想走的。可是……這裏承載了我太多的悲傷了,這些天,每當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片火海。阿雲,我改變主意了,我要跟我爸媽一起離開溪城。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啓新的生活,說不定,還真的能重獲快樂。”

暮色淌進了蔣雲泊的眼裏,他問:“那我呢?那我們呢?”

“這些天,我想了許多。阿雲,無可否認,我還是喜歡你的。但你我之間隔着太多太多的東西了,我看着你,依舊看到了那場火,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意思就是,我看着你就會難過,這世間怎麽能有看着對方就會難過的戀人?你十八歲,我十六歲,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離開我依舊是你,我離開你也依舊是我。你陪我走過的這些年,這麽多的日子,點點滴滴,我都記得,也都很感激……”

蔣雲泊猛地起身,說:“遙遙,你渴了,我去幫你買杯果茶。”

姜青遙看着蔣雲泊的背影,只覺得有些模糊,她抹了一把眼睛,看向窗外,淅淅瀝瀝,原來下雨了。

雨水,水,水是什麽?是我懷念你時留下的無用的眼淚。

她自嘲地笑了笑,原來他們的結局,就隐藏在了當初初見的時候,她讓蔣雲泊念的那首詩中。

何其有戲劇性,何其諷刺。

蔣雲泊買了兩杯茉莉花茶,插好吸管,給姜青遙遞了過去。

姜青遙接過,喝了一口,心想,如果她和蔣雲泊不顧父母的阻攔,繼續在一起,她會不會有朝一日,變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廢人?而等蔣雲泊不喜歡她了、厭倦她、對她沒有耐心的時候,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的阿雲,那麽好的人一個人,不應該有束縛,也不應該背着愧疚成長,他應該站在陽光下,昂首闊步,意氣風發。

可她很貪心,雨還在下,潮濕的風潛進了食堂,帶來絲絲涼意。

她想,再給他們這一場雨的時間。

“你想好了是選文科還是理科了嗎?”姜青遙問他。

蔣雲泊眼裏驟然發亮,忙不疊道:“選好了,我決定去讀理科。”

姜青遙點點頭,說:“挺好的。蔣叔現在怎麽樣了?”

蔣雲泊說:“已經脫離危險期了,現在在普通病房。受害人家屬還專門來醫院道謝了,還有記者來采訪,我爸還上電視了,他底子好,恢複得很快。”

“那就好。”

“小美在微信上找不到你,問過我你的事情,她說想來看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小美她沒事吧?”

“她是打電話來問我的,我聽到她哭了,差點就想跟她一起哭了。”

姜青遙抿了抿唇,盡量輕松地說:“肯定吓死小美了。”

“小美要選文科還是理科?”

“小美理科不太好,跟我一樣,選文科。”

二人圍繞着路娉美,又聊了幾句,然後聊聊醫院的夥食,聊聊這陰晴無常的天氣,聊着聊着,雨勢漸小,最後還是停了。

姜青遙将茉莉花茶喝完,認真地喚了一聲:“阿雲。”

蔣雲泊竟被這一聲吓得一抖,他似有所感,忍着苦澀,問:“嗯?”

姜青遙說:“雨停了,我們……就到這裏吧。”

蔣雲泊心裏鈍痛,他搖搖頭,想說不。

姜青遙站起身,捂住他的眼睛,重複了一遍:“就到這裏吧。”

這趟幸福列車已經到了終點站,所有的乘客,都是時候該下車了。

列車門在後面徐徐關上,姜青遙知道,此時不能痛哭,也不能回頭,只能朝前走。

再朝前走。

離開溪城的前一天,姜青遙回到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舊家,看到了光禿禿的柳樹。

那是她和蔣雲泊一起栽下的,如今已經長得這麽高了,她看着這棵柳樹,才意識到了歲月是如何火燎火燎地趕路的。

她蹲下身,從口袋裏拿出一把小刀,在樹上用力地刻下了一個“雲”字。

姜青遙刻得太過用力,木屑簌簌地往下掉。

曾經有一片雲泊在了她的心口,後來,那雲化成了雨,成為她心裏永恒潮濕的地方。

她知道,那個字通往的遠方,一定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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