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勞動節這天一大早,十名志願者就在負責人的帶領下來到了莘城陽光小學。
莘城陽光小學由政府出資建設,專門供有生理缺陷的學生在此學習,師資力量和資源條件都不差。此次義工活動,主要是為了讓聾啞兒童接觸一些陌生人,讓他們增強與陌生人交流的能力,做到不害怕、不怯場、不逃避。
畢竟聾啞兒童跟健康兒童不太一樣,因着身體缺陷,他們比同齡人更為怯懦和自卑,也經常不敢主動與別人打招呼,喜歡獨處,習慣孤獨。
但不管身體健不健康,只要是人,都要跟這個社會打交道,所以提前讓他們提升這種能力,也是必要之舉。
負責人一路口若懸河,從出發講到了到達,終于停下了口,說:“我們到了。”
他們此次服務的對象是六年級一個聾啞班,班級裏的同學都已經在教室裏乖乖地坐着了,驟然看見十數名陌生人,不少都瞪大了眼睛。
負責人先在講臺上用手語做自我介紹,這裏的孩子都看得懂手語,然後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臺下響起了富有節奏而熱烈的掌聲。
十名志願者也依次上臺做自我介紹,無一例外,用的都是手語。
姜青遙在蔣雲泊身後,看着他手指擺出字母“J”的指式,這是“蔣”字;右手五指微曲,在頭部上方轉一圈,這是“雲”字,表示天上有雲的意思;“泊”字沒有手語。于是他轉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泊”字。
很漂亮的一手字。
姜青遙暗暗震驚,原來在分別的五年裏,他已經能把一□□屎字練得如此飄逸遒勁,不說有大家風骨,但至少門外漢看了,都能稱一聲好。
在沒有彼此參與的時光裏,他們都在隐秘成長,如同他們一起種下的那棵柳樹那般。
第一天的活動是在戶外操場舉辦,靠近大自然,更能讓人放下戒心與防備,與陌生人産生天然親近的感覺。
因為站在高不可觸的蒼穹下,就能知道,你我都是這浩瀚宇宙裏無比渺小,也無比鮮活的存在。
志願者分成了兩組,一組跟孩子們玩老鷹抓小雞,另一組教孩子們打籃球。
玩累了,中場休息的時候,蔣雲泊收到了一條消息。
姜青遙:【我們一起種的那棵柳樹,還在嗎?】蔣雲泊看了遠處的姜青遙一眼,她低着頭,長發蓋住了耳朵。
蔣雲泊:【在呢,你走之後,它又長高了許多。】姜青遙:【那就好。】蔣雲泊:【你想看的話,等什麽時候有空了,我陪你回去看看。】姜青遙:【算了,都已經是別人的家了。】蔣雲泊:【沒事,那棵樹還是我們的。】姜青遙發了一個問號。
蔣雲泊笑了:【當年你們把房子賣了,來了新的一家人,我找到他們,把那棵樹的故事跟他們說了,他們很感動,答應永久保留這棵樹,還寫了一份契約。】姜青遙怔了怔:【契約上寫了什麽?】蔣雲泊:【只要他們有人在家,蔣雲泊和姜青遙可以随時進門去看那棵樹。】姜青遙偷偷瞄了蔣雲泊一眼:【謝謝你。】蔣雲泊明知故問:【謝什麽?】姜青遙眼波流轉:【謝謝你的零食,還有謝謝你的傘。】蔣雲泊輕笑一聲:【謝謝太單薄,請我吃飯吧。】過了一會,時間長得蔣雲泊覺得姜青遙不會答應他了,才收到了姜青遙的消息。
【好,這頓飯留在志願者活動結束之後吧。】蔣雲泊:【好,一言為定。】*
第二天的活動在室內,仍然是分成兩組,一組陪小朋友畫畫,另一組教小朋友折紙。
姜青遙沒有什麽做手工的天賦,自然而然地選擇了畫畫組,她拿起彩筆,與一位叫昭昭的孩子一起畫房子。
畫了沒一會,昭昭就用手語跟她說——大姐姐,我不想畫畫,我想和你聊天。
姜青遙欣然接受,她放下了彩筆——好啊,昭昭,你想聊什麽?
昭昭想了想,問——大姐姐,你也聽不見嗎?
姜青遙點頭——跟你一樣,什麽都聽不見了。
——你是一出生就聽不見嗎?還是跟我一樣,出生之後才聽不見的?
——跟你一樣,我是出生後才聽不見的。
昭昭抿唇一笑,笑容有些羞澀——那真好,大姐姐你跟我一樣,我可以跟你說心裏話了。
姜青遙一愣——你說,姐姐聽着。
——老師,我是六歲開始聽不見的,不知道為什麽,一天早上醒來,就什麽也聽不見了。爸爸媽媽都很着急,那天我也沒上學,他們把我送到了醫院,發現我是因為不小心吃了耳毒性藥物,所以才會聾的。
姜青遙疑窦叢生,問——你為什麽會不小心吃下耳毒性藥物?
昭昭說——我看見媽媽一直在吃那個藥,叫……氨基糖苷類抗生素,我好奇,等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偷偷溜進他們的房間,吃了幾顆。
姜青遙不懂氨基糖苷類抗生素是什麽,應該是一種治療藥物吧,讓她震驚的是昭昭這個小女孩竟然如此大膽,什麽都不知道,就敢偷吃大人的藥物,還一吃吃了幾顆。
小孩子的好奇心還真是不容小觑,不過這好奇心和無知所造成的後果,也足以讓人懊悔終生了。
姜青遙摸了摸她的頭——爸爸媽媽沒有教過你,不要亂吃藥嗎?
六歲的小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按理說應該能聽明白家長的話,也不像是叛逆的人,非得逆着父母的意思行事。
昭昭吞吞吐吐,過了一會——其實……那是堂哥叫我吃的。
姜青遙更加震驚了——你堂哥那時候多大?為什麽要讓你吃藥?他知道那些藥是什麽藥嗎?
她一連串問了三個問題。
昭昭只記住了最後一個——不,堂哥也不知道那是什麽藥,堂哥就說,大人不讓我們吃藥,是因為藥很甜,很好吃,大人不舍得給我們吃,也不敢給我們吃,是怕我們吃過之後,就天天纏着他們要藥吃。堂哥說,他是哥哥,應該要讓着我,所以這麽美味的東西,應該讓我先吃,然後我就吃了幾顆,我發現了,堂哥他騙我,這藥明明一點都不好吃。而且我很害怕,我怕媽媽回來之後,發現我吃了她的藥,會打我,會罵我。然後堂哥就跑了,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在家裏。
姜青遙只覺得渾身發冷,她想起幾年前看過的一場辯論,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看辯論的時候如同牆頭草,誰站起來說話就向誰那邊倒,倒過來,倒過去,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堅定不移地站穩一個答案。
可她現在,卻覺得,也許、也許真的……人性本惡。
昭昭有了傾訴的對象,哪裏舍得讓姜青遙呆呆愣愣的,她拉了拉姜青遙的手,繼續說——我很害怕,我把藥都塞回抽屜裏面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會發現,但是能躲一天是一天。我每天都很害怕,直到我發現自己聽不見了。爸爸媽媽拿到報告,他們哭了,我又害怕又傷心,我也哭了,他們問我吃了什麽,寫在紙上問的,我把事情都告訴他們了。
——他們去找堂哥,堂哥說我說謊,他從來就沒讓我吃過那些藥,我做了什麽,都是我自己的問題,與他無關,聾了也不能怪他。爸爸媽媽還想問,可是奶奶護住了堂哥,說堂哥是個好孩子,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奶奶不喜歡我,只顧着堂哥,不管我,知道我聾了,她也只是點了點頭,她沒有哭,沒有傷心。
——我什麽都不明白,後來我長大了,可能想明白了,堂哥那時候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因為奶奶不喜歡我,所以他可以欺負我。奶奶喜歡堂哥,不止這個,我還有兩個堂哥,奶奶都很喜歡。可能是因為我不夠聽話,不夠可愛,所以奶奶才不喜歡我。
不,你還是不懂。姜青遙不忍心跟昭昭說,你的奶奶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不聽話,而是因為你是個女孩。
——姐姐,你耳聾之後,你的爸爸媽媽有不喜歡你嗎?
姜青遙搖了搖頭——我的爸爸媽媽對我更好了,他們變得更在乎我的感受,更關心我了。
昭昭流露出羨慕的神情——真好,我聾了之後,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不好,我的爸爸媽媽開始經常吵架,雖然我聽不見,可是我能看見他們的表情,都不好看。然後他們也開始不喜歡我了,因為我聽不見,做什麽都很麻煩,這讓他們覺得很煩。他們讓我好好讀書,等我十八歲了,就自己去賺錢,他們以後肯定是不會養我的,也不指望我能夠養他們,我能養活自己就可以了。
姜青遙心裏百感交集,她的力量太過微弱,她輕輕地抱住了昭昭,抱了一會,才放開她,抹了把眼睛,用手語說——你先坐會,姐姐去趟洗手間。
她走出了教室,糊裏糊塗地走到了洗手間,開了水龍頭,狠狠地洗了一把臉。
蔣雲泊一邊教孩子折千紙鶴,一邊在看姜青遙,看她放下了彩筆,與昭昭說話,看她時而震驚,時而恍惚,時而低落,然後離開了教室。
他走到昭昭旁邊——小朋友,剛剛那個姐姐去哪了?
昭昭擡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姐姐說去洗手間了。
蔣雲泊點點頭,本來想回到折紙組,鬼使神差地頓住了腳步,又問——你剛剛跟姐姐說了什麽?
昭昭咬了咬下唇——你能聽見嗎?
蔣雲泊不知道這兩個問題之間有什麽聯系,卻還是點了點頭。
昭昭不願意将自己的事情告訴能聽見的人——那我不跟你說。
蔣雲泊也不勉強,給昭昭遞了個千紙鶴——那好吧,你要跟哥哥學折紙嗎?
昭昭接過千紙鶴,正在猶豫的時候,一陣警報聲突然響徹雲霄。
她聽不見,孩子們都聽不見,蔣雲泊和其他聽得見的志願者睜大了眼睛,負責人熟悉這種情況,說:“地震,是地震!趕緊帶孩子們離開教室。”
跑!跑!跑!
往操場跑!
志願者們手慌腳亂地做着手語,急一點的甚至直接一手抱住一個,往外面沖了。
如同沉睡的野獅蘇醒,地面開始搖晃,牆面上的□□灰簌簌掉落,生死一刻,蔣雲泊抱住昭昭和另外一個孩子,立馬沖向了樓梯口。
他将他們放在樓梯口,用手勢讓他們快跑,然後折返,看見教室裏的孩子都跑得差不多了,不再猶豫,他往洗手間的方向飛奔而去。
無數人都在往陽光下跑,而蔣雲泊義無反顧地沖回了混亂、驚恐和危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