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醫生給出的檢查結果是,很幸運,只砸到了小腿,沒有骨折,是肌肉軟組織損傷。但最初的一周疼痛感會很明顯,需要慢慢恢複。現在先在醫院裏住幾天,觀察觀察。

蔣雲泊躺在床上,叫住準備離開的護士,問:“你好,我想問一下剛剛陪我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去哪了?”

護士眼皮都沒擡,說:“我也不知道,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吧,不過你這種情況也不需要陪護,你要上廁所什麽的就叫護工。”

蔣雲泊看着護士離開的背影,心想自己需要姜青遙,才不是因為需要陪護呢。

他習慣性地想摸出手機,卻想起自己的手機應該落在了震區,不知道有沒有被砸爛,如今孤身一人躺在醫院病床上,身邊無人,手上還沒有聯系的工具,真是好不凄涼。

病房裏的電視正在播放震區的新聞,蔣雲泊看着遇難和失蹤人數的數據,心裏有點沉。

天災人禍都是災難,大地跺一跺腳,政治發一發難,都可以馬上奪走人的性命,殺人于震動,殺人于無形。

但這災難永遠都是最能考驗人性的時刻,他看見有人抛下自己的妻子,獨自逃生。他看見有人用脊背撐起了一片天地,護住身下年幼無知的孩童。他看見平日裏各自猜疑的同事放下成見,合力逃出生天。他看見救援隊們累得坐下的時候腿還在發抖,但一啃完面包,又馬上投身到分秒必争的存活之戰中。

他看見有的人活着,卻難受得不行,親離友喪一瞬間,踽踽獨行質問天。

等到以後,蔣雲泊才知道,自己經歷的這場地震,離震中還很遙遠,如果大地是在震中怒而咆哮,那在這所小學,只不過是低吟淺唱了一回。

蔣雲泊劫後重生,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比較幸運罷了。

姜青遙拎着一份病人套餐回來的時候,就看見蔣雲泊靠在床頭,靜靜地看着電視,模樣十分認真。

窗外陽光流進來,欲淌渡過他的肌膚,卻被他高挺的鼻梁所截斷,像是鑽石璀璨的橫切。

姜青遙覺得,自己大概是給蔣雲泊濾上了一層完美的光線,不然怎麽能連一個側臉,都讓她魔怔許久。

她在門口看了一會,才走了進去,放下盒飯,問:“好點了嗎?”

蔣雲泊的視線從電視轉到了她的臉上,如彙報般專注,說:“好很多了。”

姜青遙平淡地哦了一聲,仿佛剛剛哭腫了眼睛的人與她無關,她解開袋子,拿出一碗粥,揭開蓋子,遞給他,說:“吃飯吧。”

蔣雲泊接過,拿起勺子,問:“你吃過了嗎?”

姜青遙說:“吃過了,我在醫院飯堂吃的。”

“醫院飯堂”這四個字是蔣雲泊的陰影,他神情黯了黯,說:“那就好。”

姜青遙搬過凳子坐下,面向電視的方向,也開始看電視了。

蔣雲泊默默地喝粥,時不時偷瞄一眼旁邊的人。

姜青遙看了會電視,突然說:“對了,救援隊找到了你的手機,但是已經被砸爛了,你可能需要換一部新的手機,就當破財擋災了。”

蔣雲泊笑了笑,不太在意,他說:“那手機號也要換了,遙遙,到時候加你,還得麻煩你再通過一次。”

姜青遙沒說話,等蔣雲泊喝完粥,才說:“阿雲,這次我不會通過了。”

蔣雲泊聽到這句話,表情從驚喜到驚愕,最後趨于茫然,他垂眸看着姜青遙,說:“你在救護車上……我以為我們和好了。”

姜青遙笑了笑,說:“我原本也是那樣以為的,但剛剛我在飯堂,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這次活動、還有這場地震從距離上把我們拉近了,但是我覺得你更遠了。”

蔣雲泊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沙啞,像是喉嚨生了鏽,鏽的味道傳到了空氣裏,很暗很沉。

“五年前你在醫院跟我說分手,五年之後,還是在醫院,你還要跟我分道揚镳。姜青遙,你說說,你到底是因為什麽理由?非要跟我鬧掰你才能安心?如果是因為我媽……”

“跟阿姨沒有關系。”姜青遙打斷了他,說:“不是阿姨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跟你們都沒關系,是我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她又說了一遍,那幾個字像是從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僵硬極了——是我的問題。

“阿雲,你根本就不明白,一個聾人能有多麽的累。”

“我怎麽就不明白?你聽不見了,為了你,我開始學手語,我明明不是喜歡安靜的性子,卻坐在電腦前面一遍遍地練習各種手勢,而且這東西學了就忘,我必須得每天都抽時間出來練習,才能記住這些手勢。你學唇語的時候我也跟着你學,也許不能說比你學得好,但哪怕你現在講話不出聲,我單憑口型也能知道你在說什麽。你以為我是一個健康人,根本不能理解聾人的世界,但我有在努力,有在努力地去融入你的世界,去理解你的無助、你的擔憂和你的痛苦。”蔣雲泊說了一大串話,最後閉了閉眼,說:“遙遙,為什麽你就不肯回頭看看,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我一直陪着你。”

“你說的這些,你以為我不知道、不明白嗎?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我知道你對我有多好,但恰恰你給的這些,才是讓我最害怕最害怕的地方。”

眼睛是承載記憶的地方,姜青遙說着,眼前陡然撲出一團烈火,滾滾而來,把漫天遍野都染成了血紅色,一眨眼間,又似乎回到了那場地震,她看見天花板砸下來,把蔣雲泊砸得鮮血模糊、生氣全無。

“阿雲,五年前我跟你分手,并非出自我本意,是我爸媽逼的。他們拿你媽媽來威脅我,如果我不與你分手,他們便要以失火罪的名頭狀告姚阿姨。那是我跟你提分手的最直接的原因,後來我想過,卻覺得那很離譜。如果我不想跟你分手,随便哪個理由,我們假分手也好,我對我父母撒潑也好,不管怎樣,我們其實都有辦法,在不傷害阿姨的情況下,繼續走下去。但我還是跟你分手了,歸根到底,是因為在我內心深處,已經給我們宣判了死刑,只是那時候我還沒想明白這一點。”

疲憊層層漫上來,蔣雲泊卻堅持着問:“死刑的理由是什麽?”

姜青遙心裏沒比他好受多少,她看着蔣雲泊的眼睛,說:“我聾了,我是一個殘疾人,而你很健康。”

“那又怎麽樣?我不介意,我不關心,我絲毫不在乎。我就是喜歡你,跟你健不健康沒有關系。”

“可是我介意,我關心,我在乎。我不能接受。”姜青遙說,“我害怕,我恐懼,我害怕如果我繼續跟你在一起,以後的每一天我都要提心吊膽,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就是個廢人。你騙你了,我根本就沒有吃飯,我剛剛在醫院飯堂坐着,一直在浏覽新聞。我看到了無數的盲人、聾人、啞巴、缺胳膊少腿的人,是怎麽被家人拉扯着活下去的。我看到了危險來臨的時候,他們是怎麽坐以待斃的。不、是我們,我們是怎麽束手就擒的。我看到了無數的眼淚、痛苦和絕望,我看到了死亡。”

“然後我就在想,如果當年我沒有跟你分手,現在的我們是什麽樣子?你會跟你的朋友說你有一個聾人女朋友,你會時時刻刻擔心我,總是想為我做點什麽,再做點什麽,你的愧疚和你的愛意融在一起,那是一種很畸形的感情。你會把我捧在手心上,對我言聽計從,我會因為你的縱容,以及我自己對自己日複一日的憐憫,而變得越來越嬌縱和霸道,然後你也會累,一次兩次還好,久而久之,你會越來越沒有耐性。我們的感情會被這長達數年的糾纏而消磨殆盡,最後你會離開,而我還是獨自一人,甚至因為離開了你,我什麽都幹不好……”

蔣雲泊打斷了她,皺着眉說:“我不想聽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想象想到最壞的層面?”

“最壞的層面難道是沒有可能的層面嗎?”姜青遙悲哀地看着他,說:“你反駁我是因為你覺得我說的話很殘忍,可是你想啊,你想啊,我說的這些真的沒有可能嗎?而且可能性還不低。”

蔣雲泊握了握拳,又松開,他不願意相信姜青遙的話:“在你的想象裏,你的假設就是錯誤的。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不會變成你說描述的那個模樣,我也不會沒有耐性。”

“阿雲,你太天真了,人都是會變的。”姜青遙輕輕一笑,說:“這五年,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也不做無謂的假設了。阿雲,我也不再隐瞞什麽了,我告訴你,我在咖啡館裏再見到你的那一刻,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很樂觀地想着,五年都過去了,你還喜歡我,我也還喜歡你,這個世界上最能讓人忘記感情的時間,我們都邁過去了,那還有什麽不可跨越的呢?在這場地震之前,我是真的想過,要不我們就和好吧。”

“地震發生的時候,你本可以全身而退,但你回來了,義無反顧地回來了。這次很幸運,只是砸到了腿,養一段時間就能好了。但你能一直這麽幸運嗎?我們能一直這麽幸運嗎?你知道聾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有多麽難求助嗎?正常人打110、119和120,只是一個電話的事情。但我們不行,因為我們聽不到對面在說什麽,我們是用眼睛來獲取信息的,我們要先一個一個字編輯短信,然後再發送出去,等待回應,這個過程相對于正常人而言太麻煩了,而我們生存的概率也會小很多。”

“這只是其中一個很簡單的例子,還有我們根本就聽不到警報鈴,聽不到各種危險的信息,可能全世界都在逃跑的時候,只有我們聾人睡得最安穩。阿雲,你還想聽我繼續舉例子嗎?”

蔣雲泊臉色蒼白,他搖了搖頭。

姜青遙點點頭,說:“那好,你那麽聰明,應該知道我在害怕什麽了吧。但我還是想說,我害怕你承擔下我所有的不便,我害怕你把我放在了你的前面,我害怕以後每次遇到危險的時候,我都會成為你的累贅和負擔,我害怕你因為我再次遇到危險,我更害怕你因為我而失去性命。我還害怕……我還害怕有一天你不再喜歡我了,你離開的時候我會傷心得不能自已。也許你可以保證你永遠愛我,但我不敢去相信,也無法承擔失去你的痛苦。我承認,我就是個自私、懦弱又可恥的膽小鬼,不值得你的喜歡。”

“別說了。”蔣雲泊猛烈地咳了起來,他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抓住了姜青遙的手,哀求道:“遙遙,別再說了。”

姜青遙沒有掙紮,她站起身來,說:“所以放手吧。阿雲,這次真的……別再折磨我了,也別再折磨你自己了。”

蔣雲泊拉着她,不肯放手。

姜青遙沒有說話,任他靜靜地牽了幾分鐘。

電視上的新聞播報完畢,五彩斑斓的廣告一個接一個彈出。

姜青遙抽回了自己的手,很輕松,蔣雲泊根本就沒有用力。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片皺巴巴的楓葉,看樣子已經枯萎了很多年了,姜青遙把楓葉放到蔣雲泊的手裏,說:“以後……把它……送給別的女孩吧。”

蔣雲泊捏住了楓葉,看姜青遙走出了病房,他喉中劇痛,胸膛劇烈起伏,洩出了被抛棄的野獸般的悲鳴。

突然間,他不顧腿傷,掙紮着就要下地去追。此時護士剛好進門交收據單,看到差點滾落下床的蔣雲泊,急忙攔住了他,把他扶回原味。

蔣雲泊痛得說不出話,他倒在床上,指了指門口的方向,眼神凄怆,那纏綿的情愛和失意的苦痛,都化作了護士眼裏茫然的納悶。

姜青遙走出病房,沒有坐電梯,一步步地走下了樓梯,一步三晃地走出了醫院大堂,走到門口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蹲下身來就開始哭。

她內心郁結而煎熬,只覺得胸腔處有一團火,要燒穿她的肺腑,燒混她的腦袋。

她蹲不住了,單膝跪在地上,很想嘔,但她一天沒有吃飯了,嘔不出東西,只能幹嘔。

有經過的人看她這樣,問她要不要幫忙,姜青遙聽不見,沒有回應,別人就聳聳肩走了。

她一手撐住地,一手抱膝,長發垂下,只露出瘦骨伶仃的一截脊背,痛哭不止,狼狽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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