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莘城發生了地震,志願者活動自然就取消了。姜青遙在醫院門口哭了那麽一場後,回到酒店就起了高燒,楊途真見她燒得迷迷糊糊的,便留在酒店照顧她了。

等姜青遙清醒,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時候了。

楊途真拿着體溫槍,在她的皮膚上輕輕一側,三十六點二攝氏度,她松了一口氣,說:“謝天謝地,你終于退燒了。”

姜青遙捂着眼睛,不太适應突然睜開眼的光線刺激,說:“楊姐,謝謝你的照顧。”

楊途真擺擺手,說:“舉手之勞而已。”

姜青遙适應了光線,拿開手,說:“你本來可以回家的,卻為了我留在酒店。楊姐,不知道怎麽感謝你,今晚我請你吃飯吧。”

于是當晚,姜青遙與楊途真坐在了一家粥店裏。

姜青遙說:“楊姐,抱歉啊,明明是請你吃飯,但因為我的身體,還要你陪我吃粥。”

楊途真說:“哪裏哪裏,我還挺喜歡吃粥的。”

“想吃什麽盡管點,千萬別跟我客氣。”

最後兩人點了一份山藥玉米粥,一籠灌湯包,一份紫菜豬肉餃,一份水晶蝦仁。

等菜的時候,楊途真吞吞吐吐,似乎有事情要說。

姜青遙發現了,說:“楊姐,你想說什麽就說吧,不用猶豫的。”

楊途真撓了撓臉,拿出手機,調出一段視頻,遞給姜青遙看。

姜青遙一看,心裏一咯噔,視頻的标題是“年輕女孩在醫院大門痛哭不止——青年人被受錘的黃金時代”,這視頻的主角居然是她自己,是她在醫院門口痛哭的場景,不過由于長發遮擋,拍視頻的人手也抖得跟帕金森似的,所以如果不是熟悉她的人,應該看不出來這是誰。

但她還是忍不住靠了一聲,說:“誰這麽缺德啊,沒經過當事人的同意就亂拍,還發到網上去了。楊姐,你是在哪裏看到的?”

楊途真說:“在微博上看到的,這條視頻還挺火的,好多人都猜測你的故事,小故事寫得那是……各種跌宕起伏,離奇狗血。我剛開始打算滑過去了,後來看到這套衣服有點眼熟,認真看了幾眼,然後就認出你了。”

姜青遙把手機還給楊途真,捂着臉說:“這标題起得亂七八糟的,哎呀,實在是太丢臉了。”

“其實也沒什麽,這視頻的畫質這麽差,只有特別熟悉你的人才能看得出來。而且你可以聯系視頻發布者,他沒經過你的同意,拍小視頻還發到網上去,屬于侵權行為,你可以讓他删掉。”楊途真說,“不過……青遙,雖然我們才認識了很短時間,還算不上是朋友,但是,如果你有什麽想傾訴的,或者是需要我幫助的地方,我都會盡力而為的。”

姜青遙知道,楊途真指的是她在醫院門口痛哭這件事,背後有什麽原因,有什麽苦衷,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求助她。她不是一個容易信任別人的人,但楊途真對她的照顧、給她的溫暖、舒服的距離把控,都讓姜青遙對她放下了戒備。

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很想傾訴。

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姜青遙給楊途真盛了一碗粥,說:“楊姐,我的故事有點長。”

聰明人一點就通,楊途真說:“長夜漫漫,我也沒事做。”

姜青遙說:“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鄰居哥哥嗎?其實那個人你認識,他也參加了這次的志願者活動。 ”

“莫非是……蔣雲泊?”得到了姜青遙肯定的回複後,楊途真睜大眼睛,說:“難怪……難怪那天晚上要來跟我們送零食,原來我是蹭了你的那份。”

姜青遙說:“還是從小時候開始說起吧,我跟他認識了好多好多年了。”

她沒有講得很詳細,把童年趣事和少年青澀一筆帶過,直接快進到五年前的分手,還有上個月的重逢,再到醫院的再次決裂。

姜青遙笑了笑,她依舊很難過,但她把那難過藏在了心裏,不再嚎啕大哭,她說:“我原本以為那重逢是死灰複燃,後來才發現,我連火柴都沒有,怎麽能燃起來呢。”

楊途真聽完整個故事,沒有直接作出評價,反倒說:“那你也聽聽我的故事?”

姜青遙怔了怔,點了點頭。

楊途真第一句話就讓她震驚:“我的丈夫是聾啞人。”

她看到姜青遙的反應,只淡淡一笑,似乎早已習慣了。

“你肯定以為我還沒結婚吧,沒辦法,我天生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就顯年輕,但我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我的丈夫比我小三歲。跟我的丈夫比起來,我那一點輕度的聽力缺陷根本就算不得什麽,我丈夫是真的什麽也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因為他是先天聾子,所以他不會發聲,我跟我丈夫平時都用手語交流。你不能理解你前男友,因為你沒有站在他的角度思考,你一直都想的是你會怎麽拖累他,你以為你那是對他好,但其實你是在傷害他。”

姜青遙下意識地否認:“我沒有……”

“你聽我說,我能理解他,因為在我們兩人的故事裏面,我跟他站的位置是一樣的。我跟我丈夫不是青梅竹馬,我三十歲才認識他,也就是,我跟他從相識、相戀到結婚,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對,我們已經結婚一年了,下個月就是結婚紀念日。”

楊途真想跟一個聾啞人結婚的消息傳出來後,她的親人、朋友、同事都大為不解,你說你好端端一個正常人,為什麽要嫁給一個聽不見你說話,也說不出話的聾啞人呢?語言是溝通的橋梁,一個連“我愛你”都說不出來的人,怎麽能跟別人相愛呢?而且婚姻诶,柴米油鹽醬醋茶,一地雞毛雞零狗碎,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地跟一個聾啞人邁進這座華麗的墳墓呢?他能賺多少錢呢?他能被這個社會認可嗎?他不會因為殘疾而有什麽陰暗的心理疾病嗎?你真的、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楊途真說:“那麽多人都勸我,甚至連我丈夫他自己,都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但我從未因為流言、阻撓和困難而動搖半分,我一遍遍地告訴我的丈夫,我愛他。對于別人,我懶得多說,我就是樂意,遇見愛情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質疑我的人沒遇見過愛情,所以不相信愛情,他們更相信門當戶對、利益關系和社會法則。但我不一樣,我跟她們都不一樣,青遙,你沒有去問過蔣雲泊的想法,又怎麽能自以為是,替蔣雲泊做了決定,替他結束了你們的感情呢?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會有這樣的人,他愛你不因你的殘缺而改變,你也要相信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感情,它可以跨越舉步維艱的痛苦、瀕臨死亡的威脅、流言蜚語以及惡意,它純粹而幹淨,你若是抗拒這份感情,這對那個人而言,才是最大的傷害。”

“我……我……”姜青遙怔愣許久,她似是被楊途真勸服了,可心裏還在掙紮:“可如果……如果哪天……他不再喜歡我了……”

楊途真搖搖頭,說:“你怎麽可以假設這種可能?這是對他的侮辱,你想到這點的時候,其實你已經是不信任他,不信任這份感情了。而且,愛與不愛,根本就不是一種選擇。以後的事情會怎麽發展,這個地球會怎麽樣,我們都一無所知,可是青遙,把握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人活這一遭,我始終覺得,倘若想吃的時候有碗熱飯,想睡覺的時候能閉上眼睛,想曬太陽的時候沒有下雨,想愛的時候不必撒謊【1】,那我就不算白活了。

“哪怕有一天,熱飯變成了冷湯,失眠與寒雨與我抵死糾纏,愛的人也離我而去。但我曾經擁有過,曾經享受過,那也已經足夠了,對我來說,這就已經是一個非常nice的happy ending,比什麽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還要圓滿。”

月亮被剜掉了一大塊,從黑夜裏漏出臉來,等到粥都放涼了,姜青遙才想明白,她犯的最大的錯誤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而她自以為是的霸道,剝奪了蔣雲泊選擇的權力,明明他也有……選擇結局的權力啊。

“楊姐,謝謝你,我想我應該明白,接下來要怎麽做了。”姜青遙發自內心地感激楊途真,她現在可算是醍醐灌頂,迷途知返。

楊途真也松了一口氣,講了這麽多的話,總算沒有白講,她笑着說:“青遙,你可算是想明白了。之後如果有什麽好消息,希望你能告訴我。”

“那是自然。”姜青遙說,“楊姐,你什麽時候離開莘城?”

“明天一早的飛機。”楊途真眨了眨左眼,說:“家裏還有人在等着我回去呢。”

姜青遙聽完楊途真的話,也買了第二天早上的機票飛回瑢城,甚至還想馬上去找蔣雲泊說個清楚,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來蔣雲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姜青遙的話,沒再用新號加姜青遙,姜青遙暫時沒想到怎麽聯系蔣雲泊;二來姜青遙心裏也忐忑,前兩天才說了這麽狠的話,過兩天就像沒事發生過一樣,回頭找人家和好,想想還真是不要臉,她也需要點時間,來醞釀醞釀勇氣。

勞動節假期一晃便過,還沒等姜青遙重新投入到學習當中,路娉美就來找她了。

路娉美:【阿遙,你現在有時間嗎?我從北城回來了,想跟你聊一聊。】收到路娉美消息的時候,姜青遙還有半個小時就下課了。

【我快下課了,你在哪?我去找你?】路娉美:【不用了,我已經在你們學校門口了。】這節課是西方文學史,課程無功無過,老師卻講得乏味沉悶,聽不聽都沒什麽所謂,姜青遙今天恰好坐在了後門旁邊,她想了想,趁着老師轉身板書的時候,拎上包就從後門溜了出去。

姜青遙:【小美,你等等,我現在來找你。】路娉美:【不着急,我在學校門口的奶茶店等你,最大的那間。】姜青遙趕到奶茶店的時候,路娉美已經點好了兩杯飲品了。

她坐下來,直入主題,問:“你跟常钺說了?”

路娉美點點頭,說:“一五一十,全部都告訴他了,钺哥要氣死了。不過他沒有說要跟我分手,也沒有罵我。”

姜青遙說:“那不是挺好的嗎?你的臉色為什麽這麽難看。”

“因為我于心有愧。”路娉美皺着眉說,“我一直不敢跟他說,因為我害怕他知道這件事情後要跟我分手,可他的反應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太多了,然後我就開始內疚,我本來應該更加信任他的,我應該更早一點跟他說的,我覺得我實在是太壞了。钺哥還一直安慰我,說那不是我的錯。”

姜青遙覺得自己也是個壞女人,不知道說什麽好。

路娉美又說:“阿遙,我以前跟你說過,我跟钺哥做不得親密的事情。牽牽手、抱一抱、蜻蜓點水那樣的吻,我都可以接受,可除了這些,再近一步的任何行為,我都會抗拒。我覺得那是倪钊給我留下的陰影,他在這方面給我造成的創傷太大了,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辦法接受親密行為。钺哥不知道這件事之前,他以為我只是害羞,也從來不會逼我。我當年第一眼看到他,覺得他吊兒郎當的一點都不靠譜,根本就想不到這個人以後居然成了我的男朋友,而且我們還在一起這麽久了。”

姜青遙猶豫片刻,問:“小美,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去看心理醫生?”

“你和钺哥怎麽想到一塊去了。我跟钺哥說了之後,钺哥也讓我去看心理醫生。”路娉美苦惱道,“可是我很難、很難将這些事情跟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說,我想象了一下那個情景,天哪,我絕對自己根本就說不出口。”

“那你打算怎麽辦?以後如果你跟常钺繼續走下去,走到了結婚,你還是抗拒親密行為,他體諒你,也包容你,但他也是個人,有七情六欲的人,如果一直遷就,你們的感情遲早會出現問題的。”姜青遙說,“除非你們倆決定談柏拉圖式戀愛。”

路娉美揉了揉太陽穴,問:“除了看心理醫生,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有,我覺得還有一個辦法,找到倪钊,然後把所有的東西都還給他。”

把你的痛苦、你的憤怒、你曾經的血淋淋的疼與愛恨,那股潮濕,那曾經的無法自拔,都還給他。然後褪下罪人的枷鎖,還自己一身清白與自由,盡情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姜青遙問:“小美,去看心理醫生、找到倪钊,或者什麽也不做,你想選擇哪一條路?”

路娉美咕嚕咕嚕地喝完了半杯奶茶,才問:“中國這麽大,我應該去哪裏找倪钊?”

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姜青遙笑了笑,說:“現在的互聯網這麽發達,找一個人可太簡單了。”

她打開微信,搜索倪钊的名字。

浏覽網頁、小程序、視頻號、公衆號、文章……

她找到了很多個叫倪钊的人,根據年份、照片和各種信息排除了一堆,最後,在一篇“瑢城第三中學十佳歷史老師”的文章裏面,找到了倪钊的名字,以及對應的圖片。

就是他了。

姜青遙把手機遞給路娉美,說:“找到他了。”

路娉美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機,說:“瑢城第三中學……”

“要我陪你去找他嗎?”姜青遙問。

路娉美搖了搖頭,說:“阿遙,謝謝你,這次我不會再退縮了。”

她曾經被嫌棄,被抛下,被欺騙,不止一次,可她也被悉心呵護、溫柔寬慰,有的愛把她碾進塵土裏,而有的愛給她破繭重生的勇氣。

讓她再相信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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