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展現在三人眼前的,不是被一把大火燒光、破敗荒蕪的鬼城,也不是萬鬼齊哭的毛骨悚然場面。

而是一條繁榮如水、生機盎然的長街。

街道整潔,屋舍齊整,遠處巨大的宮城飛甍連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近處熙來攘往,商販叫賣着貨物,巡城士兵秩序井然。

這是四百年前的西雪國都!

楚照流神色未變,回頭一看,身後的城門依舊大開着,但已不再搖搖欲墜,嶄新而氣派。

而他們走過來的那條路天清水綠,大道通衢。

昙鳶望着眼前這幅場面,神色怔然。

當年佛宗與謝酩不歡而散,前往支援東面戰場,沒有與惑妖有過直接接觸,楚照流愣了幾瞬,反應過來,貼心解釋:“這是惑妖的手筆。記住,幻境中萬事萬物都是假的,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理會,哪怕是一片落葉,也可能隐藏殺機,不可随意觸碰。”

他正說着,謝酩就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悠悠飄落的落葉。

楚照流啧了聲:“你故意的?”

落葉的紋路細密,頗具質感。

謝酩垂着眼,指尖一動,将落葉碾碎成灰,淡淡道:“與真正的落葉毫無二致。”

能讓幻境真實如斯,惑妖不止是恢複了。

還比一百年前更厲害了。

謝酩拔腿向前走去,話音裏有一絲微微的嘲意:“看來你今晚喝不到骨頭湯了。”

昙鳶回過神,和楚照流跟上去,凝眉問:“當年惑妖伏誅于謝施主劍下,謝施主應該知道幻境如何破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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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照流漫不經心道:“把她逮出來殺了就行。惑妖可以幻化為幻境中的任何人或物,趁人不備下殺手,不過她要是不出來,一時半刻也拿她沒辦法。”

謝酩的腳步一頓,倏然回頭,緊盯着楚照流:“你怎麽知道?”

楚照流眨眨眼,露出個笑:“我見多識廣,怎麽不知道?”

謝酩眉心微褶,正要問下去,一個客棧夥計打扮的人就攔在了三人前面,熱情地道:“三位客官是遠來東都參加慶典的吧,我猜你們肯定還沒找到下榻的客棧,來小店如何?城內最近生意火爆,錯過可就沒咯!”

昙鳶愣了愣。

這位夥計眉飛色舞的,神情語态和真人一般無二。

可是知道面前的是幻影,甚至很可能就是惑妖之後,感覺就怪異得很。

楚照流無端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眯縫着眼,打量他幾眼,倏而展扇一笑:“好啊,勞煩小兄弟帶路。”

昙鳶欲言又止:“照流……”

楚照流沖他眨了下左眼,示意他放心,擡步溜溜達達地跟着夥計往客棧走。

見謝酩毫無意見地跟了上去,昙鳶滿頭霧水地跟了上去,心中略有不安。

或許是因為這層繁榮幻境下的真面目怨氣橫生,從走進城中起,他心裏就極為怪異,甚至萌生出幾分逃離的心思。

昙鳶頗感詫異,心裏默念起清心咒。

一路上不少少男少女見着三人紅了臉,禁不住頻頻回顧,夥計絮絮叨叨的,講着自己來東都讨飯吃有多不容易。

真實得荒謬。

若不是三人清醒地知道,這一切是假的,或許真會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懷疑眼前看到的一切。

惑妖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時機。

一旦內心動搖,殺禍也會臨頭。

客棧很快便到了。

掌櫃的正在敲着算盤,見夥計把人引來了,喜上眉梢:“正好還有三間上房,三位客官一人一間吧?”

楚照流笑吟吟的,搖搖扇子:“不,我們三人一間。”

掌櫃吃驚:“一間屋子一張床,三位要睡一間?”

“這不是囊中羞澀嘛。”

掌櫃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不情不願地給三人登記,遞出牌子,楚照流轉身的時候,還聽到掌櫃低低地罵了句“穿得光鮮亮麗的,還以為多有錢呢,窮酸鬼”。

楚照流一時無語。

惑妖,你這幻境,搞得是不是真實過頭了。

往樓上走時,客棧大堂中的客人正在讨論着什麽,其中一人聲音頗大,傳到這邊來:

“……陛下聽大國師的,竟然下令絞殺了所有姓殷的,挫骨揚灰!”

昙鳶倏地望過去。

楚照流眉間略挑,按住他的肩:“別聽,別看。”

三人上樓進了房間,門一關,昙鳶忍不住問:“這……”

楚照流姿态閑适地坐下,自顧自倒了杯茶:“你沒聽夥計說的麽,最近城中有慶典,應當有許多人來圍觀,按照正常情況,這種時候,客棧房間極為搶手,何須拉客?掌櫃的張口就說還剩三間上房,既然生意火爆,怎的還能剩下三間上房?能有間柴房都不錯了。”

昙鳶心中還有疑惑,便坦蕩地問了出來:“既然惑妖特地引我們過來,必有陰謀,我們為何還要順着她來?”

楚照流摸了摸下巴。

昙鳶涉世不深,這一點,好,也是不好。

他佛心圓滿,但未歷世事,或許是最難攻陷、也最好攻陷的對象。

“當然要來,”謝酩神色不變,一把奪走了楚照流把玩來把玩去、似乎很想倒進嘴裏試試味道的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擱,“惑妖現身,幻境就能破。”

昙鳶感嘆:“是貧僧愚鈍了。”

一般人要是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反應都是避開危險。

但不說這幻境在惑妖的掌控之中,随時都有危險,就算能避開危險,難道就要陪着惑妖,幹耗在幻境中不出去了?

他們三人,一個是當世難尋敵手的劍尊,一個是天生佛骨萬鬼皆懼的佛子,楚照流雖然看起來不怎麽靠譜,也是個符法陣法大家。

不敢和他們硬碰硬、該躲着的,是惑妖才對。

楚照流被搶了東西,無聊地往身後一靠,閑不住似的,把玩手中的扇子:“天色要暗了,惑妖八成會有動作,等着吧。”

昙鳶點了點頭,斟酌着道:“方才進城時,貧僧有注意到周邊布置的大陣,照流所說的佛宗鎮邪大陣,其實不足以壓制此地的怨氣,恐怕城中另有至聖至純之物與陣法相輔相成,惑妖的幻境想必依托舊都而生,若能找到那物,不失為另一種破局之法。”

謝酩颔首:“也可行。”

昙鳶看他開口時語氣還挺平和,繼續道:“等破除幻境,對于此地的萬千冤魂,謝施主認為何解?”

謝酩眉宇間浮着淡淡冷意,言簡意赅:“盡數誅滅。”

昙鳶面色瞬變:“謝施主是否有點過于冷血無情了。”

謝酩一如一捧高山雪,眉峰不動,唇畔似有諷意:“昙鳶大師,你度得了十人、百人、千人,但你度不了數十萬人。”

這些冤魂已是厲鬼,放出去一只,對常人而言都是滅頂之災,更何況有數十萬。

倘若只是幾百只、幾千只,昙鳶還能度化。

數量多到這個程度,就算佛宗全力出動,耗盡佛力,也得花費百年才能擺平,而佛宗顯然不可能這樣做——說到底,修的是佛,道的是善,但人心終非佛心,再怎麽滿口慈悲為懷,也會有個付出的底線。

便是佛宗主持親臨,也只能推脫幾句,然後贊成謝酩所言。

謝酩說得很有道理,但昙鳶不能茍同。

他蹙蹙眉,堅持道:“貧僧會竭盡全力。”

謝酩淡聲道:“如何竭盡全力?散盡修為、奉出佛骨,來度化這萬千怨靈?你好無私啊,大師。”

他字字冷漠,如珠玉濺落,語氣很平淡,沒有刻意針對,卻針紮似的,無情到難以入耳。

昙鳶沉默下來。

楚照流頭疼地打圓場,雖然他實在奇怪,怎麽他和謝酩關系也不好,卻總得他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到底如何處理,等破了幻境再說。劍尊大人,您老不是沉默如金麽,突然撒出這麽多金不心疼?歇歇吧。”

謝酩睨他一眼,居然聽話地閉上了嘴。

楚照流瞅瞅不言不語的昙鳶,還是擔心謝酩再說什麽,将他拉到房間另一邊,比比劃劃地說着什麽。

異變是突然發生的。

楚照流才說了幾句話,屋外便飄起了潇潇小雨聲,雨點濺落的聲響細微入耳,逐漸下得大了,便似不停擂動心鼓的鼓槌。

下一瞬雷聲大作,風灌進了房間,眼前刷然一片黑暗。

楚照流抓着扇子,手臂一揚,黑暗中突然一只冰涼的手伸過來,穩而有力地抓住他,熟悉的馥郁冷香貼近,頭頂的嗓音沉靜:“別動。”

楚照流就不動了。

眼前清湛的劍光一現,刀劍相撞聲格外清脆。

瞬息間謝酩與襲來的東西交上手,那東西卻無比狡猾,立刻遁離。

謝酩道:“跑了。”

卻毫不留戀地收起了劍,沒有追上去,而是掐了個引火訣照亮屋內,扭頭一看,眉梢一揚:“看來惑妖的目的不是襲擊我們。”

楚照流察覺不對,扭頭一看,臉色倏變:“昙鳶呢?!”

謝酩不緊不慢地補充完上句:“……而是分開我們。”

眼前陡然暗下來的瞬間,有什麽東西自黑暗中襲來。

昙鳶不動如山,法杖一揮,與那東西交手一招,便沒了聲兒。

等房間裏再亮起來,屋中的楚照流和謝酩竟不知何時不見了。

昙鳶皺了皺眉,法杖杵地,金光彌盛,卻照不透這幻影。

若是硬碰硬,惑妖肯定不敵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但展開幻境,就不一樣了。

這般防不勝防,确實沒人想和她撞上。

在原地肯定等不回楚照流和謝酩的。

昙鳶沒有過多猶豫,起身下樓。

剛走到樓下,便聽到砰的一聲,兩個人痛叫着摔倒在腳邊。

昙鳶垂眸一看,是帶他們來客棧的夥計。

而前方站着幾個精壯大漢,啐了口:“不給老子交錢別想再在這條街上混下去,再拖拖沓沓老子把你八十老母也賣去妓館!”

掌櫃的氣得渾身顫抖:“你、你這惡霸,欺人太甚,我去告官府!”

為首的那人走上前,一腳踩在他臉上,使勁碾了碾,冷笑道:“那你去告啊,你看看會坐大牢的是誰!”

旁邊的夥計瑟瑟發着抖,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求救似的望向昙鳶,拽住他的褲腳:“大師、大師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昙鳶眼底有一絲不忍,嘴唇動了動。

但楚照流的聲音又拂過耳畔——

幻境中,萬事萬物都是虛構,不要理會。

別聽,也別看。

他無聲嘆了口氣,古井無波地邁過這兩人,走出了客棧。

身後的痛呼聲不止,似乎是掌櫃的話激怒了那個大漢,又被一陣拳打腳踢。

都是假的。

昙鳶在心中告誡自己。

進城時楚照流在昙鳶這兒訛了兩串念珠,也幸好如此,昙鳶能循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淺淡氣息尋過去。

他走進長街,見一名監市一腳踢翻了八旬老人的菜籃子,甩了老人一巴掌,指着他一頓破口大罵。

轉過街頭,幾個纨绔子弟将一個單薄少女圍在圈內,猥亵調笑。

又朝前走了一段,渾身酒氣的男人惦着手中的銀錢,一把推開旁邊啼哭的婦人,婦人一頭撞到桌角,頓時血流如注,旁邊的三歲孩童哇哇大哭。

……

樁樁件件,種種小惡如鹽粒,數之不盡。

昙鳶閉上眼,手掌微顫,無聲誦念:阿彌陀佛。

皆是虛妄。

作者有話要說:

謝·非常聽話·酩:老婆讓閉嘴就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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