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定之後,外界的聲音便遠去了。

昙鳶靜心修煉百年,心性資質極佳,卻是頭一次無法安然入定。

小女孩橫死的臉孔在眼前一掠而過,腦中倏而響過無數紛雜的聲音,一幕幕模糊紛雜的畫面在腦海中劃過。

鐘鼓聲鳴,木魚聲響,佛樂空靈。

大殿中盤坐着金身羅漢,巨大的佛像肅穆而立,低首慈悲地望來。

有人在他頭頂說話。

“你天生佛骨,佛緣深厚,若是潛心修行,必成大器。”

“你需徹底斷絕塵緣,無妄無念,戒貪嗔癡,無論俗世發生什麽,都不應出手,你已是佛門中人。你能做到嗎?”

“從今往後,忘卻俗名,法號昙鳶。”

“昙鳶,佛宗前途系在你身,莫讓為師失望。”

……

“連我們都救不了,你修什麽佛?求什麽仙?”

“慈悲為懷,慈悲為懷,這就是你的慈悲為懷!”

“為什麽不出手?眼睜睜看着我們落到這般境地,你滿意了嗎?”

“都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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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鳶,你讓為師很失望。”

師父,我……!

昙鳶急急睜開眼,突然滿額冷汗,腦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發現,自己看似圓滿無缺的人生中,好像缺了點什麽。

仿佛被人截斷了一段記憶,強制封閉起來。

外界的聲音重新湧入腦海,一睜眼,昙鳶就看到了楚照流的背影。

他一手搭在眉骨上,瞅着外面,對背後毫不設防。

謝酩抱劍站在他身邊,那是個若有若無的防備姿勢,守護對象是楚照流,防備對象……是他。

察覺到了視線,楚照流回頭一笑:“好點沒?”

昙鳶默念心經,甩去心頭雜念,起身颔首:“無礙了。”

“惑妖知道她的手段對我和謝酩沒用,特地給你安排了出戲。”楚照流心裏跟明鏡似的,慢悠悠地搖搖扇子,“她想在你心中種下心魔。”

見昙鳶默然不語,他輕輕笑了笑:“外面熱鬧得很,惑妖恐怕要有行動了,我這麽身嬌體弱,還仰賴兩位保護呢。”

昙鳶一時哭笑不得。

三人回到街上,幾個時辰前空空蕩蕩的長街此時人頭攢動,擠得水洩不通,每個人的臉上都戴着面色彩詭豔的面具,排成長龍,向一個方向行進,乍一眼,仿佛排隊入鬼門關的莽莽亡靈。

楚照流觀察了會兒,眼疾手快地一把從隊伍中拎出個人,絲毫不見外地笑問:“這位兄臺,敢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他眉目生得好看,氣質又如雲般舒而和,向來無往不利。

可惜被拎出來的那人戴着張紅綠相交的鬼面,仿佛瞎了,冷冷地望着他不說話。

楚照流納悶地問謝酩:“是我不夠美貌還是不夠禮貌?”

謝酩垂眸看他與那人靠得太近,平靜地伸手隔開距離:“你可以再禮貌點。”

楚照流深覺有理,翻手就掀了這人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面具下是張還算清秀的年輕面孔。

只是這張臉的臉色比楚照流這半個病秧子還蒼白,嵌着雙陰郁無神的眼,活像個剛從棺材裏刨出來的死人。

“兄臺,”楚照流食指飛快轉着面具,很有禮貌地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這人盯着自己的面具,見搶不回來,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不情不願道:“今天是我們東夏國五年一度的慶典,陛下會攜帶皇室親眷,在城樓接見萬民,大赦天下。”

東夏國?

楚照流一愣:“不是西雪國嗎?”

“殷氏西雪國?”年輕男人嗤笑一聲,神色輕蔑,“不過是我國的手下敗将,一群喪家之犬而已。”

說着,他面露警惕:“那個沒用的大将軍自殺後,還有不少家臣游竄,你們難道是西雪國餘孽!”

楚照流沒搭理他,啪地把面具貼回他臉上,拎着後領禮貌地扔回游行隊伍裏,若有所思地扭過頭,對上謝酩一言難盡的眼神。

“怎麽了?”楚照流摸摸自己的臉,“我還不夠禮貌嗎?”

謝酩微微揚眉:“沒什麽,只是覺得你同我一樣憐香惜玉。”

楚照流微笑道:“我看謝宗主也挺需要禮貌對待的。”

此處竟是東夏國都,而非西雪國,有點出乎意料。

居然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他和謝酩一來夙陽,就在魚頭山撞上了西雪國的大将軍所化的骨妖。

後來又一路聽着傳聞至此,又看描述與西雪國所遭之事毫無二致,便沒有多起疑心。

被屠城放火的不是西雪國都麽。

東夏國的國都,竟然也被人縱火屠城了?

這種一模一樣的下場……頗有點報複的意味。

楚照流心裏有了幾分揣測,琢磨了下,從儲物戒中掏出面具遞給謝酩和昙鳶:“入鄉随俗吧。”

說着,他自顧自戴上面具,步履輕盈地鑽進人群中。

昙鳶有點無奈:“照流是不是有些玩心過重,太過随性了?”

謝酩低頭戴上面具,聞聲望他一眼,淡淡道:“他豈非一直這樣肆意妄為。”

昙鳶:“……”

聽你這口氣,怎麽還挺驕傲?

兩人跟上了楚照流,一左一右将他夾在中間,随着人潮湧向城樓,那些挨挨擠擠的人還未靠近他們,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

楚照流一身青白相間的袍子,搖着扇子,潇灑落拓,仿佛是帶着倆護院來踏青的,饒有興致地四下打量。

不過一夜,城內就已經裝飾得極為喜慶,大街小巷張燈結彩,長街上搭起了許多高臺輕歌曼舞,不遠處的城樓上坐着一行人,大概就是東夏皇家親眷了。

昙鳶随着人流而行,心下卻有些恍惚,無意間擡頭一望,瞳孔驟然收縮。

昨夜那個藏在黑霧中的人又出現了!

那人坐在城樓頂,打量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看不清臉,也能感受到他冰冷的視線,仿佛眼下一切皆是蝼蟻。

昙鳶忽然有些頭暈目眩,喘息變得粗重,之前受過的內傷寸寸迸發着痛意,一時心如擂鼓。

“快阻止他,”昙鳶按着陣陣發痛的太陽穴,聲音微弱,“再不阻止他的話……”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起火了。

不知從何處蔓延而來的大火瞬息間将這座華美的都城卷進了火舌,大火與濃煙滾滾,那人身形一閃,出現在城樓上的皇室貴族邊,随手一推。

幾個人當即摔下城樓。

人群慌忙逃竄,将摔下的人踩踏得慘不忍睹,周遭瞬間混亂起來,尖叫聲連成一片。

這是東夏都城被屠殺燒毀那日的重現。

挑在慶典當日這麽做,恨意可見一斑。

楚照流的笑容一斂:“謝宗主,是不是該出手了?”

謝酩的指尖動了動,臉上有了短暫的空白,只是有面具擋着,沒被發現。

他慢慢抽出了劍,沒有吭聲。

楚照流有些疑惑地望向他:“我們靜觀其變?”

正在此時,城樓上的人又有了動靜。

他将一個少年削成了人棍。

昙鳶熬過陣陣劇痛,眼見這等慘狀,眼底浮上絲薄紅:“貧僧去阻止他!”

不待楚照流說話,他飛身而上,法杖金光大盛,絲毫也不留餘地,與那人交上手。

那人見他上來了,哈哈大笑:“昙鳶,你太可笑了,你居然來阻止我!”

昙鳶冷冷道:“縱然是虛像,貧僧也不會容忍這種事再繼續發生。”

“虛像?”對方話音詭谲,“當真是虛像嗎?你再好好想想?”

昙鳶一言不發,撚指作印,步步生蓮,看似輕巧的一擊卻有千鈞之重,凜然而不可侵犯,對方奈何不得昙鳶,連連避退。

兩人的身影一黑一金,交織錯亂,兵刃相交之聲震響,在城樓上纏鬥起來。

任由大火繼續蔓延下去,按着東夏國覆滅當日的情景走的話,幻境很可能會将所有的一切吞噬進去。

楚照流看昙鳶那邊無礙,正要行動,腳上突然一沉。

一個頭頂紮着沖天小辮的小童一手舉着糖葫蘆,摔在他身前,懵懵擡頭看來,眼底閃爍着一星淚光,可憐兮兮地扁着嘴:“大哥哥,我找不到爹爹了。”

楚照流垂下眼,眼波如水,含着溫柔笑意:“要我幫你找爹爹嗎?”

小童拽着他的衣角,嗯嗯點頭。

楚照流感嘆:“那真是不巧,我就是你爹啊,你這個不孝子。”

話音才落,小童眸色一厲,手中的糖葫蘆已經化成了一把淬毒匕首。

還沒等楚照流劈手砍掉那把匕首,謝酩的反應比他更快,伸手勾着他的腰,往自己身邊帶來,同時毫不留情地擡腳猛力一踹!

小童慘叫一聲,立時被蹬飛三丈遠。

楚照流目瞪口呆:“謝宗主,你也太狠辣無情了吧!”

“……”謝酩微微擰起眉,“你到底是哪邊的?”

楚照流:“我這不是震驚嗎,這麽可愛的臉你也踹得下去,真是叫人害怕。”

謝酩冷笑一聲:“楚長老自謙了,沒有你可愛。”

回過神來,楚照流才發現謝酩的手搭在他腰上,若無若無地蹭着,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縮了下:“癢。”

謝酩松開扶在他腰上的手。

都說沈郎腰瘦。

指尖還殘存着點滴體溫,不經意觸碰間描摹的線條也烙印在指尖了似的,謝酩的指尖蜷了蜷,冷靜地望向周圍。

不知何時起,那些四處奔逃、戴着面具的百姓全部圍了過來,有的面具在哭,有的面具在笑,猙獰鬼面,慈祥佛面,不一而足,大火熊熊而燒,卻沒有令他們退卻。

楚照流并不怎麽在意。

就這麽些東西,謝酩都不用拔出鳴泓,略略彈出到劍氣就能盡數誅滅了。

然而謝酩卻一反常态,側身半步擋在他身前,橫起了鳴泓。

楚照流怔了怔,心裏咯噔一下,察覺了不對勁:“謝三?”

前方的重重人影忽然分開條道,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小童慢悠悠爬了起來,身體迎風抽條,眨眼就變了副形貌,笑嘻嘻的:“客官,小店那日的茶水好喝麽?”

竟然是兩人離開魚頭山後,暫歇的那座小城中客棧裏的夥計!

楚照流的臉色慢慢冷下來。

“夥計”笑道:“可惜你毛病太多,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否則你們吃下了那桌菜,我也不必等到現在。”

楚照流試了試調動身體裏的靈力。

果然,靈力遲滞,無法調動。

……惑妖還真是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在人間行走,喜歡嘗些特色美食。

“在解決你們之前,先來看出好戲,”惑妖嬌滴滴地笑着,眼裏閃爍着充滿惡意的興味,“也該揭曉謎底了。”

城樓之上,昙鳶與黑霧中的人交手數百招,越交手心中越驚濤駭浪。

這個人,很熟悉他的招式。

也就是這麽一瞬間的失神,黑霧中的人旋身逃離,縱身躍到一個正欲逃離的男人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腦袋,朝着昙鳶舉起來:“該醒醒了,蠢貨。”

嘭的一聲,血霧翻飛。

昙鳶不忍卒看,心口急劇跳動着,手狠狠一顫,嘶聲問:“你……究竟是誰?”

“還沒想起來麽?”

黑霧漸漸散去,顯露在昙鳶面前的,是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唯一不同的,是那張臉上笑容恣意而猖狂。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歪頭笑道,“我們就是殷和光啊。”

作者有話要說:

照照多少有點社交牛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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