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殷和光。
這是天生異象後,西雪國的皇帝與皇後給兒子取的名字。
相比兒子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成就,他們更寧願兒子和光同塵,畢竟慧極必傷。
殷和光從小聰慧,雖然貴為太子,卻仁慈平和,後來馳騁沙場、殺敵無數的大将軍陶瑞,也是他從街邊撿來的小乞丐。
十四歲時,佛宗高人親臨西雪國,帶走了殷和光,斷三千發,更名昙鳶。
從此斬斷塵緣,潛心修行,不問世事。
佛宗已經近千年沒有過這樣好資質的傳人了,沒有傳人,就代表着宗派不可避免的衰落,上下對他都抱有極高的期待。
所以西雪國被東夏國的鐵騎碾滅,攻入都城,屠城放火一事,被特地壓了下來,沒有讓殷和光知道。
修士與凡俗有着清晰的界線,更何況是不問世事的佛門。
等殷和光得知的時候,西都的大火已經燒滅了。
他匆匆趕來夙陽,只來得及在一支窮追不舍的軍隊手下,救出了幼時的好友陶瑞。
陶瑞一見到他,當即跪下來崩潰大哭:“殿下,您終于來了,他們屠殺我們的臣民,陛下和娘娘被、被……”
殷和光臉色蒼白,回到陶瑞的別院,沉默地聽他講述這場殘忍的戰事。
西雪和東夏兩國積怨已久,時時交戰,但東夏國的國力沒有西雪國強盛,東夏國時常慘遭落敗。
這次指揮戰事的是一個來路不明的修士,被奉為國師,東夏國在他的帶領下勢如破竹,一路殺到了國都。
大軍兵臨城下,皇城有着道道大陣守護,東夏國的使者循循善誘:“只要打開城門,自願受降,我們必不會殺傷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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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和光的父皇最後還是開了城門,不料東夏國背信棄義,進城開啓了一場殘忍的屠殺,最後一把大火,将皇城燒了個幹幹淨淨。
陶瑞跪在殷和光身前,低頭埋在他膝彎,痛苦與怨恨讓他渾身都在發抖,幾乎是從齒間一字字地磨出了話:“您一定,一定要報仇雪恨!”
殷和光眼底多了幾分茫然。
還在塵世時,他是尊貴的太子殿下,有無數人悉心呵護着,剃度修行後,他又是宗門向往的未來,被嚴厲教導,仔細看護。
他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大腦一時陷入空白。
陶瑞卻逐漸亢奮起來。
一個強大的修士,要碾滅俗世的國家再簡單不過。
但是殷和光沉默許久後,拒絕了。
陶瑞被當頭潑了瓢冷水,又嘶聲請求了許久,見殷和光閉口不語,憤而起身離去,召集了所有的家眷家臣,跪下來請求殷和光出手。
師父的諄諄教誨,父母的養育之恩,家國的責任重擔,仁慈宏大的經義……所有的一切都在撕扯,殷和光閉了閉眼,艱澀開口:“陶施主,改朝換代,如河流奔湧,不可逆改。”
陶瑞眼底通紅,一句一磕頭,磕到地上見了血,也依舊沒有得到答複。
他跪求到天黑,最後冷笑了聲,不再說話。
當晚,殷和光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別院中已經屍橫遍地。
陶瑞的劍從最後的一位夫人心口拔出,血淋淋地橫在自己脖頸前,狀若癫狂地大笑過後,厲聲诘問:“你連我們都救不了,你修什麽佛?成什麽仙!”
殷和光腦中嗡一下,翻手隔空打飛那把劍:“你在做什麽!”
“殷和光,你眼睜睜地看着我們死了那麽多人,現在又出什麽手?害我們落到這般境地,滿意了嗎?”
“我……”
殷和光神思大亂,握着念珠的手指陡然一顫。
“你連你的國家、你的生身父母都不要了,血海深仇在前,慈悲為懷?僞善小人!”陶瑞重新撿起血劍,冷冷道,“我就算化為厲鬼妖邪,也勢要殺光東夏國人。”
“記住了,我們都因你的不作為而死。”
血光一閃,陶瑞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煞氣怨氣沖天。
殷和光僵硬地立在一片血泊中,五髒肺腑仿佛被人緊攥着,痛苦得蜷縮下身子,難以呼吸。
他恍恍惚惚地收斂了滿地屍骨,畫下陣法,壓住了陶瑞後,前往了自己的故國。
無數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在燒得焦黑的西都內,見到殷和光,紛紛圍了上來。
“太子殿下,您要為我們報仇雪恨……”
“你來晚了,你來晚了啊!”
“你不是飛天遁地的神仙麽?我要那些東夏人不得好死!”
殷和光在城中找了幾圈,都沒有找到自己的父母。
他們臨死前被百般折磨,甚至連冤魂也沒能生成,魂飛魄散了。
無數人指着他,無數聲音環繞在側,師父的教誨卻在腦中不斷響起,整個世界仿佛割裂開了,他是佛宗寄予厚望的佛子,又是塵世西雪國的太子,所有人都在诘問着他,要他這樣做,要他那樣做。
殷和光浸在那一股股無邊的怨念中,無聲低念往生咒,以身為代價,度化了滿城不願離去的怨靈,送他們前去輪回。
金光燦燦,佛樂聲響,整整百日。
精疲力竭後,他在故國的焦土中昏了過去。
等醒來時,他坐在另一座起火的城池中,滿地屍首,雪白的衣袍上浸透了血。
我做了什麽?
殷和光腦中空空蕩蕩,望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戰。
他敬仰的師父負手在側,深深一聲嘆息,回身一指點在他眉心。
“你忘不了塵緣,鑄成大錯,念在你天生佛骨的份上,為師罰你禁足優昙山,再也不得下山。”
“這些俗世記憶,便封印了吧。”
“昙鳶,你讓為師很失望。”
被封印的記憶一點點回歸,昙鳶臉色雪白,手中的法杖砰然落地,按着額頭,發出痛苦的低吟。
這一城的冤魂,難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救濟蒼生的活佛,只是個手上沾滿血的劊子手。
幻境之中,強烈的感情記憶會被惑妖吸食,她笑吟吟地接收了這段記憶,滿意地展現在楚照流與謝酩眼前,舔了舔唇角,像是享受到了什麽美味:“你們人類,就是這般軟弱無能。”
謝酩早有預測,臉色沒什麽波動。
幻境會将心魔具象化,第二次交手的時候,他就察覺到藏在黑霧中的人用的武器,非槍非戟,而是一柄法杖。
楚照流看得心裏滋味無比複雜,聞聲擡了擡眼皮,不動聲色道:“那無能的閣下,當年又是被誰斬殺?”
惑妖并不動怒,悠哉悠哉的:“你們現在動用不了靈力,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嘴上再厲害,又有何用。”
說着,她笑嘻嘻地望向謝酩,頂着張普通老實的男人臉,聲音姿态卻無比妩媚,有種割裂的違和感:“謝酩,若是你肯老老實實地讓姐姐睡一覺,好好暖被窩,姐姐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你。”
楚照流冷不防嗆了一下,敬畏地望她一眼,默默觑向臉色冷如冰碴的謝酩。
您老的口味,還挺獨特哈。
他的目光一斜,眼角餘光就注意到了城樓之上。
昙鳶還處在失神中,甚至沒注意到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提着杖,正在接近他。
楚照流陡然反應過來。
縱使是失去靈力的謝酩,也不容小觑,依照惑妖的一貫謹慎,哪兒敢正面對上謝酩。
惑妖可以在幻境內幻化成任何東西,下面這只惑妖是分身,上面那個才是本體!
她想殺了昙鳶!
“謝三!”
這次無需楚照流多言,謝酩倒提着劍,朝前跨了一步,望着圍過來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淡淡道:“去吧。”
楚照流翻手提劍,在足下貼了兩張輕身符,輕盈地一躍而起。
“锵”一聲,千鈞一發之際,楚照流一劍格擋住惑妖一擊,看似細瘦的手腕力道卻重及千鈞,縱使沒有分毫靈力,這一劍蘊含的力量卻依舊驚人。
惑妖顯出了個風韻成熟的女人面貌,柔柔地哎了聲:“你在城外被襲擊過,又看過方才的畫面,還敢把後背留給他?”
“在城外襲擊我的是你,又不是昙鳶,”楚照流笑眯眯地歪了歪頭,“我這個人吧,比較記仇。”
惑妖目光帶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這張桃李似的臉:“一百年前,本尊将謝酩拖入幻境,将将要得手時,也是你破壞了本尊的好事。”
“那真是不幸,”楚照流斂容,“今天我要破壞你第二樁好事了。”
話音才落,刀劍相擊之聲再度響起。
起初交手的幾十招,楚照流還能憑借巧勁化解,然而靈力無法流動,光憑技巧要與惑妖正面交戰太難。
他邊退邊不動聲色布下符陣,剛勉強布了一半,身後陡然襲來股勁風。
楚照流閃避再快,也沒能徹底躲開被一劍,肩頭被穿透,血色逐漸浸透了青衣。
惑妖出現在他身後,低低嗤笑:“你是不是忘了,這座幻境,可是本尊的地盤,一切規則只憑本尊意念。”
楚照流挑挑眉:“是嗎,你這麽厲害,怎麽還像只老鼠似的躲來躲去?”
惑妖面色一沉:“等我取得佛骨,就連謝酩也難奈我何,你……啊!”
迎面一潑熱血陡然灑來,楚照流連退幾步避開,愕然地擡起頭。
一直呆呆的沒有反應的昙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惑妖身後。
他按着惑妖的肩,将提劍的那只手生生撕扯了下來!
雖然還是那張臉,但現在的昙鳶,身上明顯籠罩着一股陰郁的煞氣。
妖血濺了滿面,昙鳶卻笑了。
這哪兒還像佛宗聖潔無比的佛子,分明是個妖異邪透了的血和尚!
楚照流心底一沉,試探着叫:“昙鳶?”
昙鳶望向他,不緊不慢笑道:“那個僞善懦弱的廢物已經被我壓制沉睡了。”
不等楚照流有所反應,昙鳶的右手猛地朝前狠狠一掏,血順着他刺入惑妖胸膛的手掌滴滴答答流出來,慢慢地補完上一句話:“我是殷和光。”
惑妖悶哼一聲,化為一道暗光,意欲遁逃。
殷和光甩了甩手上的血,眼底流露出一絲冰冷殺意,立刻追了上去。
腳下的城樓陡然顫抖起來,遠處的天空在塊塊塌陷。
楚照流腳下的輕身符早就效力盡失,化為飛灰,城樓崩塌的瞬間,他也跟着跌了下去。
失重感傳來,楚照流鎮定地又掏出了兩張符紙,還沒來得及貼上,就見前方一人飛身而起。
旋即便跌進了一個堅實微涼的懷抱中。
他手上的動作頓住,微微一怔:“……謝酩?”
謝酩平淡地“嗯”了聲,一手攔在他腰上,一手勾着膝彎,将他抱在懷中,輕身落到地上。
幻化做客棧夥計的惑妖分身被一柄劍釘在柱子上,死不瞑目地望着兩人。
鼻尖充斥着馥郁冷香,垂落在臉上的黑發絲綢般微涼,楚照流偏了偏頭,有點不自在:“放我下來吧。”
滿地堆積着屍骨,血色成河蜿蜒,謝酩沒有應聲,擡頭看了看逐漸崩壞的天空。
惑妖受了重傷,幻境在崩塌了。
懷裏的人輕飄飄的,跟張紙似的單薄。
一百年前,謝酩獨自面對三尊妖王,雖然後來的史書上輕描淡寫地寫得他英勇無敵,但那可是幾大家族門派聯手,也只能重傷的妖王。
誅殺兩尊妖王後,他其實已經身受重傷,瀕臨極限了。
隐藏在暗處的惑妖伺機出動,将他拉入了幻境。
那是個很恬美的夢。
謝酩丢掉了現世的記憶,回到了十幾歲,流明宗還未遭劫的日子。
或許是因為受了重創,他幾乎瞬間就沉溺在了那場美夢中,即使隐約察覺到了不對勁,也放任不管。
就在這樣的美夢中沉睡下去吧……
有個聲音這麽對他說。
就在那座幻境中,十幾歲的謝酩遇到了一個眉目生得極好的陌生人。
那人坐在桃花樹上,搖着扇子,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圈,望下來的神情有幾分複雜,似憐憫,又似溫和,雜糅在一句帶笑的嘆息中:“謝酩,我來接你回去。”
“順便帶你殺個人。”
“我一直以為,一百年前,将我拉出幻境的人只是個虛影。”謝酩靜默片刻,“原來不是。”
楚照流眨眨眼,蒼白的臉上露出個笑:“你也可以只當那是個虛影。”
腳下的地面也在震顫坍塌,謝酩卻依舊如履平地,臂彎穩穩地抱着楚照流,聞聲垂下眼睫,眸光微斂,有些玩味地重複:“只當那是個虛影?”
當不成了。
作者有話要說:
照照:我做好事不留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