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你讓我張我就張,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楚照流迷迷糊糊想着,嘴卻乖乖地張開了。

男人似乎笑了笑。

是那種從胸腔鼻腔中微微震起的笑,很勾人。

楚照流本來還有幾分羞惱,聽他笑得這麽好聽,惱意頓消,甚至禁不住想要靠近他,聽他多笑幾聲。

嘴唇忽然被冰涼的手指按住,輕輕揉弄摩挲,充滿了某種暧昧的情色意味。

男人笑夠了,狀似溫和地道:“昨夜逛燈會,你非要買下那盒口脂,過幾日便大婚了,我先幫你塗上看看合不合适,嗯?”

楚照流霎時五雷轟頂,被雷得頭皮發麻。

什麽大婚?

什麽口脂?

他意識裏義正言辭說着“不”,嘴上卻輕笑了聲,意味不明地回道:“哦?你準備怎麽給我塗?”

話音才落,唇上便覆來片微涼的柔軟,呼吸瞬間便被擄奪了,原本就混沌的大腦更是化成了一灘軟水,唇舌密密交纏的感受清晰地傳遞進腦海。

楚照流活了一百餘歲,雖然一副浪蕩纨绔模樣,但卻是實打實的純情,連姑娘的小手都沒摸過,當即就傻在了床上。

他驚恐萬狀地下意識地伸手想推,幸好身體的主動權回來了,用盡全力地推了一下,力道卻軟綿綿的,輕易便被捉住了手。

男人分開他的唇瓣,圈着他的手腕,垂下眸光來看他:“又鬧什麽?”

那張面龐依舊藏在雲霧中一般,模糊不清,望下來的眸光卻清湛分明,有如微涼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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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照流心口莫名一麻,打了個寒顫,倏地就醒了。

醒來時,那種被吮吻所留下的酥麻感還殘存在唇上,仿佛真實存在過一般。

楚照流呆滞地睜開眼。

才經歷了場惡戰,他居然做春夢?

他居然還是下面那個?!

亂七八糟的想法糊了一腦子,楚照流昏沉的思緒還沒整理好,忽然聽到聲微弱的:“啾~”

楚照流還沒來得及打量四周,就先被吸引了視線,低頭一看,胸口不知何時趴了團毛茸茸的小玩意,蓬松羽絨、黃澄澄一個小肥球,圓溜溜的腦袋上有一搓紅毛,豆大的黑溜溜的眼,見他醒了,興奮地撲騰着翅膀,想往他臉上蹭:“啾啾!”

楚照流勃然色變,嗖一下一蹿三尺遠,鼻尖一癢,歪頭就打了個噴嚏。

那團毛球被甩在原地,愣了一下,委屈巴巴地扇扇翅膀,跌跌撞撞地邊飛邊滾蹭過來。

楚照流連忙伸手打住:“別別別!我受不住,這位小朋友,你哪兒來的?”

毛球看到他拒絕的手勢,停了下來,疑惑地歪歪腦袋:“啾?”

楚照流再博學多才,對鳥語也一竅不通,實在愛莫能助,不知道它在啾什麽玩意,謹慎地盯着它:“總之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喊人了!”

毛團蹦蹦跶跶又往前跳了兩步。

楚照流真喊了:“謝三!!!”

謝酩推開門的時候,迎面就撞來倒白色身影,楚照流難得風度盡失,忙不疊道:“快快快救命!”

他這副慌張神态,活像被什麽上古兇獸在追殺,謝酩下意識将他懷裏一按,鳴泓劍應聲而出,铮然一聲鳴響,卻沒見到屋中有什麽兇厲之物。

視線往下,謝酩看到了地上努力蹦過來的、大概一指高的黃色小毛球。

謝酩:“……”

靜默片刻之後,謝酩緩緩看向了床上。

楚照流昏迷時緊緊抱着的那顆神獸蛋,已經碎裂成幾塊。

所謂的……至純、至聖之物?

楚照流可憐地擡起頭,蒼白病氣的一張臉上,眼眶鼻頭都泛着點紅,張口想說什麽,結果鼻尖一癢,扭頭又打了個噴嚏。

“好了。”謝酩差不多明白發生了什麽,平靜地拍了拍他清瘦的背,“我把它拿開。”

小片刻後,屋中分為兩個陣營。

楚照流展着扇子,掩着口鼻,遠遠躲在窗邊,一副随時要跳窗逃命的樣子。

謝酩一手捧着那團輕若無物的小玩意——後者站立不穩,兩腳朝天摔在他手心,正好奇地用小尖喙啄他的手指,相當膽大包天。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兩眼,語氣平平地解釋着可怕的事實:“這顆神獸蛋被封在地宮中數百年,持續奪取生命力,幾乎變成了顆死蛋。”

楚照流隐隐覺出不妙。

“但你把它孵出來了,恭喜。”謝酩嘴角勾起個意味難明的弧度,“我很敬佩你。”

楚照流:“…………”

謝酩下了定論:“看這個樣子,它應該是把你當母親了。”

楚照流扇子一并,敲着手心薄怒道:“開什麽玩笑,我還是個清清白白的良家婦男!”

說到清清白白四個字,他腦中莫名閃過夢裏的一幕幕。

低聲誘哄他張嘴的男人,還有落入唇齒間細細密密的親吻。

他的耳根倏地紅了個透,只能裝作無事發生地狂扇扇子。

謝酩端端正正坐在茶桌旁,聞言掀掀眼皮,瞥他一眼,不置可否,看小毛球好不容易撲騰着翅膀站起來,不動聲色地一戳它軟乎乎的胸毛,小毛團叽叽啾啾叫着,又在他手心裏滾成一團。

謝酩眼底浮過絲幾不可見的笑意,神色依舊是深不可測的端肅,換了話題:“身體怎麽樣了?”

被他一提,因為過于熟悉而被忽略的痛感又漫了上來。

每一寸靈脈都仿佛被烈焰灼燒過,抽搐着卷曲,這感覺就像渾身每一處都被燙紅的針密密紮住了般,換作一般人,恐怕已經痛苦到滿地打滾了。

但這和當初靈脈寸斷相比,又不過爾爾。

楚照流很習慣傷痛,只覺得有點麻煩。

“沒我想象的糟糕,”仔細查探了下身體裏的情況,楚照流稀奇地問,“你給我治過了?”

謝酩嗯了聲,視線落到他的左耳上。

那只雪白的耳垂上,總是戴着枚紅色的流蘇耳墜。

流蘇上墜着枚精巧的紅色珠子,看不出材質,在光線下流光溢彩,襯得楚照流的臉色異常蒼白又瑰豔。

楚照流察覺到他的視線,随意撚了撚耳墜上的珠子:“猜到了?這就是藥王找來的封印靈力的法子,取一滴心頭血煉制而成。”

之前在地宮內,惑妖向他襲來,謝酩抽不開手,他不得不暫時解開了封印。

澎湃的靈力對他的身體有損,撐着一離開鬼城,他就暈了過去。

一百年前的大戰裏,楚照流也在藥王的指導下解開過封印,這次事出緊急,後遺症好像比他想的要麻煩點。

“我得去趟神藥谷了。”楚照流迅速有了決斷,“你呢,回離海?”

可惜惑妖死得倉促,還沒弄清楚他和謝酩在夙陽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酩避而不答:“你昏迷了七日,佛宗的人已經去過東夏國都了。”

楚照流略略一怔,哦了聲,他才剛醒來,滿頭烏發随意披散着,指尖無意識地繞着縷發絲:“昙鳶……”

“城中的怨氣沒有爆發,甚至有消減之勢,證明他還活着,但情況如何,無人能進去探知。”謝酩不可避免地被他細白的手指吸引視線,“不過,佛宗做的事傳出去了。”

這下佛宗可謂顏面盡失了。

楚照流蹙了下眉。

屠城一事雖非昙鳶所為,但了解真相的,也就他和謝酩,還有個已經魂飛魄散的惑妖。

雖然不在意這些虛名,但他也不希望朋友被潑髒水。

——需知三人成虎,謠言會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今天傳出昙鳶屠了一城,明日就是昙鳶屠了一國,再過幾日,也不知道會成什麽樣。

謝酩心如明鏡,看出他的憂慮,攏了攏手心裏暖烘烘的毛球,補充了一句:“我出面解釋過了。”

楚照流一顆心頓時落回原地,認真地道:“多謝。”

劍尊大人金口玉言,有他開口,比什麽都強。

他的威信力,可比百家牽頭各門派創立的“天道盟”高多了。

只是沒想到,看起來冷心冷情的謝酩,也會主動幫與自己不和的佛宗之人。

倒是他小人之見了。

“哦?”謝酩玩味地問,“準備如何謝?”

毛團聽着兩人說話,又一次啪叽摔在謝酩手心裏,幹脆不再掙紮,小腿一蹬,閉上眼,在哪兒摔倒就在哪兒睡覺,圓滾滾的肚子上下起伏。

楚照流瞅着這一人一鳥異常和諧的相處,靈機一動:“神獸贈英雄,不如就把它交給你養了,雖然它目前看着小了點,好歹也是神獸,十分未來可期!”

謝酩清冷的視線擡起,略微一頓,語出驚人:“你是準備抛夫棄子嗎?”

楚照流簡直瞠目結舌:“什麽?我沒有!不是,我哪來的夫哪來的子……”

看一向巧舌如簧的楚大公子一下結巴混亂起來,謝酩欣賞了一下,才悠悠道:“我陪你去神藥谷。”

楚照流愣住:“啊?”

謝酩道:“我有要事。”

楚照流恍悟,心領神會地沒有多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剛入江陵。”

江陵神藥谷,能斷陰陽路。

據說只要還剩口氣、還有縷殘魂,都能被神藥谷從黃泉路上拉回來。

這一點上,楚照流深有體會,畢竟他當初就是半只腳踩進了鬼門關。

與民間熱愛的“神醫怪脾氣”标配傳統相悖,神藥谷醫者仁心,救死扶傷,很少會為難什麽人,甚至還有外門弟子在民間開設了藥堂,算是涉世最深的門派。

而且診金也很良心,所以名聲極佳,譽滿天下。

各門各派都有些摩擦,但永遠不會得罪神藥谷的人,反而會有頗多特殊照顧,修界內甚至有條默認的規矩,便是永不擾神藥谷清淨。

就算是生死大敵,被神藥谷的人接進谷裏了,也不能追進去鬧事。

畢竟生死難料,誰知道哪天自己就會求上神藥谷呢?

楚照流在房間裏換了身寶藍色的新衣裳,襯得氣色好了些,不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了,又仔細編了發,才慢悠悠地下了樓。

謝酩帶他來的是座頗為繁榮的城池,消息流通挺快,還沒走到樓下大堂,就聽到有人在繪聲繪色地描述:“……就聽‘锵’地一聲,劍尊的劍快如閃電,那妖王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臨死前眼底還映着那道光,以為自己看到了幻影!”

頓時一片雷鳴般的鼓掌聲。

楚照流有點想笑。

他一下樓,便吸引了大片視線,目光卻不偏不倚,只落到坐在窗邊、臉色淡淡望着外面秋色的謝酩身上,走過去坐下,鼓掌道:“劍尊好劍!”

謝酩:“……”

剛睡迷糊的毛球趴在謝酩頭頂,和謝酩動作一致地轉過頭來,上面的神态激動,下面的面無表情。

楚照流瞅着這一人一鳥,又想笑了。

惑妖還沒來得及報複作惡,就被幹淨利落地解決了,民間雖然傳得有些離譜,但妖王複活一事,總算沒引起太大恐慌。

他下樓前上靈通域看了眼,一半在讨論謝酩,一半在讨論妖王複活,剩下的一些才是讨論佛宗與昙鳶的,也得感謝謝酩吸引了衆人視線,畢竟他百年來鮮少離開流明宗,蹤跡難覓,誰也請不動。

桌上點了不少菜,都是江陵的特色菜,楚照流心情大好。

謝酩有時候還怪貼心的。

謝酩閑閑淡淡地靠在窗邊,凝視着楚照流:“惑妖是你殺的。”

楚照流舉起筷子,思考先對哪盤菜下手,無所謂道:“有什麽區別嗎?是誰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

他若是介意這些虛名,那估計百年前,拼着靈脈的隐患也要在全天下面前證明自己。

何必?為了那點他不在意的人的區區目光。

他需要證明并得到承認的,并不是那些人。

況且,楚照流不去全天下宣揚自己早就重結金丹了,也不是因為靈脈有隐患,擔心被人襲擊诟病。

他只是懶得說而已。

結丹修行而已,對他來說,就和吃飯睡覺一樣普通,很有必要大講特講嗎?沒有。

趴在謝酩頭頂的黃色毛團一扭一扭的,蓄勢待發,一扇翅膀,突襲而來。

楚照流早有防備,腦袋往後一仰,雙手迅如閃電,兩只筷子又快又準地夾住這小肥鳥,嫌棄地放到謝酩面前的碗裏:“再讓它靠近我,今晚就拿它加餐了。”

謝酩:“……”

小肥鳥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嫌棄,頓時如遭雷擊,擡起一邊翅膀擋住臉,難過地叽叽哭起來。

楚照流漠然地換了雙筷子:“哭也沒用,勸你還小,趁早另覓良母。”

從小到大,楚照流都受不住這種有着細細軟軟的小絨毛的玩意兒。

只要靠近,就狂打噴嚏,嚴重了還會眼眶發紅、流淚不止。

若這小東西是只大鳥,楚照流都不至于這樣,但它不僅是幼鳥,還是神獸,神獸的幼鳥期動辄幾十上百年,楚照流實在承受不住這份輕如鴻毛又重如泰山的擔子。

謝酩睨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不輕不重地撫了撫鳥頭,動作竟看得出幾分溫柔,嗓音卻涼涼的:“你娘親沒心沒肺慣了,別哭了,早日認清事實吧。”

楚照流:“……”

一時間很難分辨這是在安慰小肥鳥,還是在諷刺他,亦或者兩者都有。

黃毛團子似乎被說動了,傷心地回頭看看楚照流,蹦跶出碗裏,拿屁股對着楚照流,往謝酩手心裏一跳,又回頭看他一眼。

簡直茶香四溢。

要不是一靠近了就難受,楚照流實在很想揉一把這小東西,啼笑皆非道:“你戲還挺多!”

剛出生就這樣,不愧是在東夏國都那地方還挺了幾百年的神獸。

楚照流悻悻地嘗了嘗這家客棧的特色,期間還要防備重振旗鼓的小肥鳥偷襲,沒一會兒就蔫了:“自己人搞什麽偷襲!不吃了,走吧,出發了。”

他猛地一擡頭,冷不丁撞上謝酩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雙冰霜似的眼底,竟然含着幾分不分明的笑。

楚照流順勢抽出新筷子反手一夾小肥鳥,問:“很好笑嗎?”

謝酩毫不心虛地捧回小鳥,為防它再搞偷襲,揣進袖中,淡聲道:“應當比地宮裏時好笑。”

楚照流跟着他起身離開客棧,挑挑眉道:“惑妖那番言論豈不是更好笑?我是沒想到,這世上居然有人能對謝宗主有那方面的興趣。”

謝酩目無表情:“怎麽,我長得很不堪入目嗎。”

楚照流一時啞口無言。

與不堪入目相反,謝酩生得相當俊美好看。

但他的氣質太過出塵矜貴,似一捧高山雪、一輪天上月,清寒漠漠,人世間的七情六欲似乎都不該沾在他身上。

尤其是情欲。

楚照流實在想不出,像謝酩這樣高嶺花兒似的人,動起情來是什麽模樣。

假使像那些瞎編亂寫的話本裏一樣,謝酩會主動親吻某人、主動解人衣帶、行雲雨之事……?

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不可思議。

大概是楚照流半晌都沒有回答,謝酩面上覆了層寒霜,拔腿便走,不再等他。

楚照流連忙跟上去,笑道:“我這不是沒想好怎麽回答嗎,還發起脾氣來了,怎麽,謝宗主也會在意旁人對你外貌的評價?”

謝酩涼飕飕地看他一眼。

這一趟出行,着實發現了不少謝酩令人出乎意料的地方,與之相對的,一直以來那種看不順眼的感受淡了不少。

楚照流悶悶地笑了笑,忍不住就想逗他:“好好好,謝宗主花枝招展,貌美如花。”

“楚照流,”謝酩冷冷道,“你真是不怕死。”

楚照流能屈能伸:“我是說,謝宗主,你生得真好看,連我看了都忍不住怦然心動呢!”

謝酩不冷不熱道:“是嗎,那你動一個我看看。”

換作平時,這種玩笑開開也就算了。

但楚照流非常不巧地做了個春夢。

直到此時,被夢中看不清眉目的男人壓着親吻的滋味還深刻在腦海裏,謝酩這麽一接,他頓感十分怪異,幹笑道:“那可不成,我早就心有所屬了。”

謝酩的眸色無聲沉了沉。

被幻境與心魔所擾,他倒是忘了,楚照流喜歡的是大師兄。

楚照流也就是随口一謅,結果沒起到哄人的效果,謝酩的腳步反而更快了。

楚照流:“……”

行吧,他一時口快沒注意,謝酩估計以為他還對大師兄念念不忘,聽到自己的心上人被惦念,能不生氣嗎。

兩人各懷一念,出了城,謝酩喚出鳴泓,帶着楚照流扶風而起。

小肥鳥從他袖口鑽出個鳥頭,陶醉地展開雙翅。

楚照流對這小玩意兒依舊敬而遠之,努力仰着頭避開:“我看它也挺喜歡你的,你就養了吧,擇日不如撞日,順便取個名?”

謝酩沉吟了一下:“那就叫宣威将軍吧。”

“……”你是認真的嗎。

楚照流一瞬間湧起無數話到喉頭,略微發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到最後良心還是開了道縫。

他都無情棄養了,總不能再眼睜睜看着小家夥被取這種名字吧?

“叫啾啾。”楚照流一錘定音,“就叫啾啾!”

等這小肥鳥以後長大了,能吐口人言了,再自己取個大名。

此番不啻于再造之恩,它會感謝他的。

謝酩感受到了楚照流明顯的嫌棄,垂眸看向在結界的庇護下,歡快地蹦來蹦去的小肥鳥:“你想叫什麽?”

小肥鳥沉默了一下,默默地往楚照流那邊偏了偏,小小地“啾啾”了聲。

謝酩垂下睫毛,輕輕眨了眨,片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随你開心吧。”

楚照流昏迷不醒時,謝酩帶着他跋山涉水,從夙陽跨入了江陵,是以兩人距離神藥谷并不算太遠。

幾日後,兩人便到了神藥谷前。

神藥谷在幾座高山環抱間,山尖雪化作的溪流從山上潺潺而下,穿過整座山谷,谷內布有陣法,四季如春,百花盛開,漫山遍野都長滿了靈藥,靈獸遇人不驚,如桃源夢鄉,非常宜居。

楚照流曾在谷裏住了半年,印象最深刻的卻是藥王的那張嘴——碎碎念念的,非常适合與大師兄褚問結成忘年交。

在跨入神藥谷時,楚照流就在猜測老藥王發現他擅自解開封印會怎麽吹胡子瞪眼了。

等走入了這片世外桃源,兩人立刻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

谷內的氣氛似乎有些緊繃。

許多弟子行色匆匆,心不在焉地望着外頭。

引着兩人進谷的是一個面善的弟子,謝酩随意捏了個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回楚照流說了一句,這次捏的臉頗為俊美。這名神藥谷弟子沒有昙鳶的能耐,自然看不出來是誰,只和楚照流嘆了口氣:“楚前輩是來找谷主的嗎?”

楚照流揚揚眉:“看你們這樣子,我似乎來得很不是時候?”

小弟子猶豫了一下,只是幹巴巴地笑笑,沒有說明,将兩人引到一間會客堂中,揖手道:“燕師兄吩咐過我們,等楚前輩到了,就将您帶到此處,他稍後便到。”

小弟子口中的“燕師兄”,名為燕逐塵,繼承了藥王衣缽,是老藥王的二弟子。

燕逐塵的大師姐,就是楚照流的親娘。

也是因着這層關系,當初楚照流一落千丈之時,神藥谷将他接了回來,盡全力地搶救了一下。

楚照流在天清山當着一衆人的面帶走了昙鳶,昙鳶又在東夏國都出了事,惑妖複活也已經天下皆知,燕逐塵能猜到他會來也不稀奇。

當年老藥王準備給他取心頭血時,就是燕逐塵在旁協助的。

——至于其他人迷惑他在東夏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謝酩怎麽又會突然出現在那兒,就迷惑他們的吧,與他無關。

楚照流點點頭,看小弟子退下了,和謝酩對視一眼,忍不住問:“咱倆是烏雲罩頂麽,走哪哪兒出事?”

小肥鳥從謝酩袖口鑽出來,跳到他手指上,歪頭給自己梳理羽毛。

謝酩手指根根修長,白如冷玉,逗起鳥來也賞心悅目,臉色平淡地回道:“你要這麽覺得,我也沒辦法。”

這話怎麽有點耳熟?

楚照流無言地倒了杯花茶,感嘆道:“謝兄,我從前怎麽就沒發現,你還這麽睚眦必報呢。”

“現在發現也不晚。”

兩人正對嗆着,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跨入門檻的是個斯斯文文的青衣青年,見到楚照流,笑意一下親熱起來:“小照流,我猜你也該來了,許久不見,想不想我啊?”

說着,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謝酩身上,略一停頓:“沒想到,居然還是劍尊一路相護你來的,兩位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這份眼力實在驚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謝酩的身份。

楚照流喝完杯中的花茶,順手用茶杯蓋将飛撲過來的小肥啾往茶盞裏一蓋,掀掀眼皮,并不客氣:“要麽這話你問謝酩?”

燕逐塵“哎”了聲,瞄了眼臉色淡漠的謝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到了脊背,連忙擺手:“免了免了,最近谷裏有些忙,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不知劍尊來此有何要事?”

楚照流也記得謝酩順路陪他過來是有要事,好奇地轉過頭。

謝酩的眼神落在燕逐塵身上,淺色的瞳仁望着有些冷冰冰的質感,慢慢道:“你也說了是要事,我說了,你敢聽麽?”

燕逐塵:“……”

楚照流果斷将話咽回了喉嚨。

剛剛瞅着心情似乎還不錯,怎麽一轉臉就又開始刺人了。

楚照流心裏感嘆了聲“怎麽又是我”,出聲打圓場:“好了,謝宗主不樂意說,咱也別瞎打聽。燕兄,谷裏這是怎麽了,風聲鶴唳的。”

“叫師叔。”燕逐塵一本正經地糾正了一下,笑容一斂,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謝酩,“也不是什麽大事,過後再談。我看你這樣子,靈脈不疼了?”

在醫者面前,楚照流也不隐瞞,誠懇地如實道:“實不相瞞,日日如燒如灼,若不是本公子性情堅如磐石,恐怕得勞劍尊擡着來。”

謝酩倏地望向他。

這幾日楚照流除了臉色慘白點,一直談笑自如,別說吭一聲了,連眉頭也沒皺過一下。

他竟不知道,楚照流每天都在忍受着折磨。

楚照流對上他的眼神,唇角牽了牽,是個微笑的動作,輕描淡寫解釋:“習慣了。”

謝酩迎着他輕風似的笑,一時很難理清,這股突如其來的心緒,是因為楚照流習慣了病痛,還是因為楚照流寧肯忍受着病痛,也不在他面前表現。

或許是因為曾經的經歷,楚照流活得潇灑,卻也與人很有距離。

他能與人親親熱熱地抽科打诨,也能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可是自己的事,卻不會如實告知。

這種距離感對于許多人來說,其實很舒适——畢竟更多人喜歡的是被付出,而不是付出。

但謝酩忽然發現,他不喜歡。

“還硬撐個什麽勁兒。”燕逐塵皺了皺眉,“我看你能吃能喝的,還以為你好點兒了,快跟我過來紮針!”

謝酩下意識起身想要跟過去,燕逐塵卻毫不客氣地擋了擋:“施針過程不便讓外人相見,我已經讓人為謝宗主安排好客居了,謝宗主一路勞頓,先去歇歇吧。”

說着,便風風火火帶走了楚照流。

小肥啾眼看着楚照流離開了,着急地啄着他的袖子,想讓他跟上去。

謝酩停在原地,望着兩人消失的背影,垂下眼簾。

小肥啾:“啾?”

謝酩指尖輕輕攏了攏暖烘烘的小毛球,不鹹不淡地開了口:“急什麽,等着吧。”

楚照流被帶去了熟悉的診療間。

燕逐塵排開一卷其貌不揚的布袋,裏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針。

楚照流再怎麽習慣,看到尖細的針頭,仍舊不免頭皮發麻,果斷閉上眼。

燕逐塵下手既快且準,不一會兒,他便被紮成個刺猬,疏通安撫被強勁靈力沖擊得脆弱不堪的靈脈。

燕逐塵施針過程裏嘴也不停:“夙陽那座鬼城發生的事,你也摻和了不少吧,這幾日鬧得風風雨雨的,不過因為妖王複活、佛宗醜聞,還有謝酩和昙鳶,你的影子倒是被消抹了些,沒太多人注意——哎對了,昙鳶到底怎麽回事,方便說麽?”

沒施針時,楚照流尚且能忍耐痛楚,一施針了,反而有點受不住,額上禁不住淌下涔涔薄汗,嘴唇被咬得發白,沒吭聲。

看他疼得說不出話,燕逐塵也終于良心發現,老實閉了嘴。

楚照流閉上眼,集中注意力思考其他事情轉移注意力。

他現在不僅懷疑那個黑袍人與他父母失蹤有關。

還與他靈脈寸斷有關。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但楚照流依舊記得很清楚。

那天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到煉武臺接受挑戰,畢竟他十三歲結丹,不願相信的人諸多,許多境界相仿的人都懷着狐疑的心态下了戰書,想證明他只是個花架子。

下戰書的人是個普通的青年,丢進人群裏便泯然不見的類型。

他沒怎麽設防,上臺迎戰,迎面受了一掌,便昏了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體內的金丹已經消失,靈脈支離破碎,聲譽、地位與尊嚴也随着被一掌掃下煉武臺而盡碎。

在睡夢中不曾顯露的痛苦開始寸寸襲來,痛得他甚至叫不出聲,仿佛靈魂也在被不斷地扯碎碾滅。

然而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肉身之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後來楚照流也試圖找過那人的信息,但除了查出他是通過楚荊遲的手下的戰書外,就沒有其他任何信息了。

甚至沒有人能再回憶起那個人的面目,明明在那時打敗楚照流會聞名天下,如今卻沒幾個人記得起那人了。

那個青年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人間蒸發了。

楚照流重新睜開眼,眼眸黑得深不見底:“藥谷內發生了什麽?”

燕逐塵施完最後一針,低聲道:“師父不見了。”

老藥王半月前出門尋訪故友,再未歸來。

楚照流臉色一變。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爹娘。

當年他們也是為了給他尋找修補靈脈的辦法,離開楚家後,便杳無音信。

“你也別太擔心,”燕逐塵觀察着他的臉色,“他老人家以前也經常四處游逛,尋摸靈藥,莫說十天半個月,一年半載不見人影也正常,只是這次有老友來訪,他卻遲遲沒有回信,聽說妖王複活,谷內便有些多疑。殿內供着的魂燈還好好的呢。”

楚照流一張臉又冷又白,沒有吭聲。

“別多慮了,”燕逐塵有點後悔告訴他這事,“施完針去好好睡一覺,你這副樣子,叫師父看到了,免不得臭罵一頓。看到我這針了嗎,一聽說你在天清山帶走了昙鳶,我就料事如神地先備着了!”

楚照流略微感動。

自他經歷變故後,除了扶月宗的師兄弟們,就只有神藥谷的人待他如親人一般了。

燕逐塵取來塊錦帕,擦了擦手,微笑着摸摸他的腦袋:“乖師侄,記得付診金,師叔要價也不高,就十萬靈石。”

楚照流:“……”

感動消失了。

進這間診療室時是清晨時分。

等施完針,夜色已深了。

從谷底擡頭看,天穹高遠,一輪孤月獨懸,四周環繞的群山莽莽,這個時候,大多弟子已經歇下,獸鳴聲清晰可聞,清風陣陣拂過山崗,缭繞在風聲中的鶴唳有種遼遠靜寂之感。

楚照流婉拒了燕逐塵送他回房的想法,因為那是另外的價格。

他錢多,但人不傻。

楚照流曾在藥谷住了半年,自然有自己的獨居小院,進了院子,才發現屋頂上坐着個熟人。

雪衣墨發,清湛如月,好似天上有輪月亮,地上也有輪月亮。

楚照流外袍也懶得拉好,松松垮垮披着,仰起頭,懶洋洋地問:“謝宗主,我可以自作多情地以為,你是擔心我的傷勢,特地在這兒等着嗎?”

謝酩輕飄飄地掃他一眼:“傷勢如何了?”

楚照流足尖一點,飛身落到他身畔坐下:“還好,我這不是活蹦亂跳的嗎。”

謝酩垂眸逗着鳥,又不吭聲了。

像謝酩這樣教養好,卻又悶又冷的性子,跟個貴小姐似的,半天憋不出個字,還沒小肥啾和鳴泓直白熱情,哪家仙子撞上了不被吓跑,更別提熱愛與人讨論人生的大師兄了。

等小肥啾找到喜歡的鳥了,鳴泓劍靈也看上某把漂亮的名劍了,謝酩八成也還是這副冷冷淡淡的樣子。

這輩子要找道侶估計懸了。

楚照流憐憫地想着,忍不住又問:“你還沒說呢,來神藥谷究竟有什麽要事?說不準我可以幫上忙。”

謝酩忽然擡起眼,清淩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與月色般清冷:“已經辦成了。”

“啊?”

楚照流忍不住回憶思索,他一路上都和謝酩待在一起,也沒見謝酩出去辦什麽事啊?

難道是他施針的這大半天就完事了?

正琢磨着,就聽謝酩道:“護你平安前來,便是我的要事。”

楚照流愣在原地,看他臉色矜淡四平八穩的樣子,心跳莫名亂了一拍。

……他怎麽突然覺得,此前對謝酩的評價似乎有失偏頗。

“以後痛了就告訴我。”謝酩安靜地望着他,語調平平,眼神寧和,沒有任何脅迫的意味,卻叫人難以拒絕,“可以嗎?”

或許是月色太好,楚照流鬼使神差地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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