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四個字森森地回蕩在大殿中,尾音沉且冷,換了常人,早就被其中蘊含的冰冷殺意吓得腿軟了,楚照流卻非常不合時宜地又想笑了。
謝酩屬實是惱羞成怒了。
能讓謝酩動真怒,惑妖再死一次不虧。
惑妖就沒楚照流那麽悠哉了。
感受到謝酩身上萦繞的磅礴靈力,壓力驟至,他勃然色變:“怎麽可能!藥效明明……”
謝酩不言不語,長劍一橫,沒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幹淨利落地一招取向惑妖心口。
惑妖不敢直面鳴泓劍鋒芒,連連避退。
到底是妖王,三兩招解決不了,楚照流看了會兒熱鬧,移步走到倒地不起的昙鳶身邊,伸手扶起他。
昙鳶眉尖緊鎖着,睫毛也染了點金色般,細碎顫抖着緊閉,懷中護着神獸蛋,唇角流下了道淺淺血痕。
“你準備如何做呢?”
楚照流嘆了口氣,眼尾掃了眼被破壞的陣法,從懷裏掏出個素淨的白玉瓶,倒出枚丹藥,塞進昙鳶口中。
沒了神獸蛋的聯合壓制,他能感受到,那股怨氣蹿得愈發厲害了。
周遭窸窸窣窣聲不止,萬鬼窺伺,哭嚎聲越來越近了。
楚照流的眼皮跳了跳,回身催促:“謝三,你好慢!”
再拖個一時片刻,恐怕這城中千萬惡鬼就要聚集到這邊來了。
萬鬼齊哭的怨念,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一旦暴動起來,他和謝酩都會被吞噬得骨頭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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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一聲,前方不遠處砸落一道身影,塵灰散去,惑妖臉色慘白地倒在地上,秋水般的鳴泓劍近在咫尺,抵在他的額心。
再往前幾寸,就是他苦心凝練的妖丹,妖丹一碎,他就會重歸枯骨。
謝酩的手穩穩持着劍,目光卻沒留給惑妖一分,盡數落到楚照流身上,語氣冷冷淡淡的:“你倒是好清閑。”
楚照流靈力還沒恢複,為免惑妖再耍什麽幺蛾子,沒上前湊熱鬧,笑眯眯地搖搖扇子:“合理分工,知道您老不愛開口,我來問。”
說着,他低下頭,和善地看向惑妖:“都是老朋友了,就開門見山吧。助你複活背後指使你的人,是誰?”
惑妖閉口不語。
“或者再稍微詳細點,”楚照流耐心地補充,“身量幾何,面貌脾性,姓甚名誰,身在何處?”
聽到他不緊不慢的嗓音,惑妖轉動眼珠,或許是換成了男相,氣質也有了變化,陰恻恻地望向他:“裝模作樣,現在最缺時間的是你們吧,想從本尊這裏得到答案?做夢。”
楚照流挑眉:“我倒沒料到,閣下還有這種寧死不屈的骨氣?”
惑妖語氣輕蔑:“夏蟲不可語冰,爾等渺小凡俗,本尊就算現在再死一次,也終有再見天日之日,屆時你們怕都成了一捧骨灰,哈哈哈……”
謝酩的劍忽然往前抵了一寸,鋒銳冰寒的劍身切割豆腐一般,毫無阻礙地遞進惑妖的額頭,霎時血流如注。
他總算将視線往下瞥了點,唇畔冰冷地勾起:“猜猜看,你沉睡了一百多年,現在的我,能不能讓你徹底湮滅。”
惑妖的瞳孔驟然一縮。
雖然是敵人,但惑妖是最了解謝酩的敵人。
他很清楚,謝酩不是驕妄之人,一旦開口說能就到,就是能做到。
楚照流适時地繼續補充問題:“你與他做了什麽交易?”
長劍又往下抵了一寸。
“半個多月前,你在那人的指使下又做了什麽?”
兩人配合默契,那柄劍已經抵在了妖丹邊緣,冰寒刺骨的威脅近在咫尺,換作其他妖恐怕早就崩潰。
只要劍尖再往前輕輕一蹭,世界又會再次陷入無邊的黑暗。
或許還會是永久的黑暗。
再臨死亡的滋味近在咫尺,惑妖的臉色愈發難看,好半晌,才咬牙切齒地開了口:“我先回答一個問題,把你這該死的劍收回去!”
出乎意料的,謝酩點了下頭:“好。”
惑妖愣了一下,驚疑不定地望着他的臉,先撿了最簡單的回答:“半月前,你們倆人被誘至夙陽時,我也才蘇醒不久,被那人控制着布置了一個幻境,具體是什麽……”
他臉色古怪了一分,呸了聲:“你們倆自己不清楚?呵,狗男男。”
楚照流頭一次腦子跟不上,深切地感受到了茫然。
這什麽跟什麽,他和謝酩怎麽就狗男男了?
但是謝酩一副什麽都聽懂了的樣子,現在也沒時間逼問詳情,好勝心戰勝好奇心,楚照流咽下了追問的話。
謝酩的劍紋絲不動,惑妖卻眼毒地發現他的睫羽顫了一下。
他詭異地盯着謝酩,嘴角忽地牽出帶有幾分魅意的笑,眼中紫光流轉:“我猜,你被種下了心魔吧?”
楚照流倏地望過去。
謝酩垂下長睫,眼神如終年不化的寒冰:“你覺得呢?”
惑妖的臉色僵了僵。
就算他的幻境再真實,以謝酩如今的心境,也不能保證真就能撼動他分毫。
楚照流也松了口氣。
開什麽玩笑,謝酩怎麽可能被種入心魔?
惑妖咽下不甘,冷冷道:“總之,那場幻境不是本尊主導的,有什麽後遺症我也不知道。本尊答了,把你的劍拿開。”
謝酩非常誠信,手腕微微一動。
不多不少,抽出了一寸。
“繼續。”
惑妖憤怒大叫:“卑鄙無恥的人族!”
聚集到地宮附近的惡鬼越來越多了。
甚至連地面都開始結起了寒霜,空氣中浮動着冰冷駁雜的怨念,紛雜的視線集中在楚照流身後的昙鳶身上。
楚照流沒有理會,依舊談笑自若,仿佛并不着急:“指使你的那人,是不是身着黑袍、戴着鬥笠?”
“區區人類,也能指使本尊?”惑妖冷冷道,“若非為了拿下佛骨,本尊怎可能屈尊與他聯手,就憑他敢控制本尊,就罪該萬死了!”
惑妖的反應印證了猜測,聽到後面,他的眉心卻跳了跳:“佛骨?你們一開始就算準了昙鳶會來?”
感受到眉間充滿威脅的劍又撤了半寸,惑妖微微松了口氣。
只要那柄劍再抽出去點,他就有翻盤的機會了。
惑妖:“他似乎在找什麽東西,但進不來這座鬼城,需要佛骨淨化此地。哼,若沒有佛骨助你們進來,你們連見一面本尊都難!”
見楚照流鎖眉不語,惑妖的眼珠子無聲轉了轉,瞥了眼昏迷不醒的昙鳶,臉上突然多了分詭異的惡意微笑:“你似乎很關照這個禿驢,不如這樣,我告訴你一個關于他的重要消息,你讓謝酩放了我,如何?”
楚照流有點好笑:“你在想什麽,謝宗主放不放,又不聽我的。”
謝酩看他一眼,冷不丁接聲:“說吧。”
怎麽突然這麽好說話?楚照流不可避免地一怔。
惑妖便幽幽開了口:“東夏國突然出現的修士國師,就是你們問的那人。”
“屠東夏國都的人,也是他。”頓了頓,惑妖語出驚人,“那禿驢只是殺了東夏國的幾個皇族罷了,這滿城的人其實是他扮做禿驢殺的,但你們人族啊,就是那麽容易被虛假的事物迷了眼,哈哈哈,現在那禿驢還以為這城是他屠的呢!就他?”
這一番話中蘊含的信息量實在太大,楚照流臉色微變。
更為強盛的西雪國被東夏國所滅本來就疑點重重,此前由于信息缺失,他和謝酩一直以為,介入西雪國與東夏國争鬥的修士就是殷和光。
沒想到還有那個神秘人。
莫非他當年指使妖族攻擊流明宗,也是為了找什麽東西?
也幸而,昙鳶沒有真正犯下滔天罪行。
楚照流與謝酩對望一眼,張了張嘴,還待再開口,耳邊陡然傳來道風聲。
因為距離極近,他對身後人也并無防備,完全來不及反應,只見到謝酩那張萬年古井無波的臉上剎那間竄過一絲恐慌夾雜憤怒的殺意。
下一瞬,鳴泓劍被投擲而來!
“當”的一聲,身後的一擊被化解,楚照流也終于有了反應時間,飛身而退,震愕地回過頭。
身後的昙鳶輕輕“咦”了聲,不知何時變了副神情,分明是一張臉,卻讓人覺得樣貌迥異,他手中握着佛杵,攻擊的動作還沒完全收回,但并無殺意,似乎只是想将楚照流打暈。
殷和光醒來了。
他被鳴泓劍逼得倒退幾丈,不屑地嗤了聲:“他那人僞善又婆媽,就算知道這一城的罪孽與他無關,也會出手,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抽骨,先行一步。”
謝酩眼中殺意不減,眨眼出現在他身前,握住飛起的鳴泓劍,毫不留情地一劍斬下!
那一劍殺氣騰騰,用了十足的勁,昙鳶此前受了傷,殷和光自然不能逃脫,在這一劍之下完全沒有反抗之力。
楚照流脫口而出:“別殺他!”
謝酩的動作微頓,收了劍勢,丢下三個字:“知道了。”
楚照流剛松了口氣,又一道殘影襲來。
謝酩捉殷和光去了,惑妖立刻沖破束縛,一爪襲來:“你還有空擔心別人?”
就方才一瞬間,他已經看出了楚照流在謝酩那裏的分量。
殷和光那一擊不至于要命,謝酩卻毫不猶豫瞬間拔劍投擲,連他也不管了。
正好,當下整個地宮裏,最好搓扁揉圓的不就是楚照流?
拿下他,就能挾持謝酩!
楚照流倏而擡眸,那張病氣蒼白的俊秀面孔上沒什麽表情,總是含着幾分笑意的黑眸也風平浪靜一片,卻令人莫名膽寒。
“我這個人喜歡低調行事,”他看着襲來的利爪,不避不讓,語氣有幾分淡漠,“但不代表我好欺負。”
“惑妖,你找錯人了。”
熾盛的靈光倏地爆發而出!
惑妖甚至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只感到一股可怕的巨力襲上胸口,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猛地掼倒在地,地上瞬間多了個深逾一丈的坑,古老堅硬的地面咔咔龜裂,蔓延出蛛網般的細縫。
什麽情況?
怎麽回事!
惑妖大腦發蒙,哇地連吐幾大口血,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約看見踩在他胸口上的人輕輕抹了下耳垂,傾下身來,溫聲細語:“謝酩還是太正人君子了,你不願開口的話,用‘搜魂’更省時省力,對吧?”
“搜魂”是一個禁術。
這項秘術對修士的神魂強度要求極高,而被搜的那個人,靈魂必會遭受不可逆轉的重創,輕則從此失憶混沌,重則變成白癡。
就算是方才被謝酩以劍相抵的時候,惑妖也沒有這樣産生過恐懼的心理。
他倏地打了個寒戰,劇烈地喘息着,咳出幾塊內髒碎塊,簡直不可置信:“你……”
楚照流笑得更溫柔了:“誰讓你自己送上門來了呢。”
他一手按在惑妖腦袋上,強大的神識瞬間侵入!
可惜,就在神識探入的瞬間,似乎觸發到了什麽,惑妖突然慘烈地痛叫一聲,楚照流飛快退出搜魂,縱身一躍躲開。
“嘭”又一聲響,惑妖……炸了。
一股強烈的靈波無聲席卷整個大殿,那些被惑妖私藏的幻境景象流水般刷然而過,如清風般吹過在場幾人的臉。
這代表着,惑妖這一次,是真的死透了。
那個神秘人助惑妖複活,看來還摻了點什麽其他的料。
想來也是,他那麽遮遮掩掩的,應該會多幾重防備。
謝酩剛制住殷和光,抽空望來一眼。
楚照流用扇子仔細撫了撫肩上褶皺,迎着他的視線,無辜地聳了聳肩:“我也沒想到,好歹是妖王,居然這麽不禁玩。”
謝酩:“……”
或許是因為此處的動靜,無數森森惡鬼已經侵入了地宮。
楚照流順手撈起那個神獸蛋揣着,幾步走到謝酩身邊,臉色凝重起來。
他和謝酩解決不了這些玩意。
昙鳶目前又情況難明。
總不能再将這顆神獸蛋獻祭了吧?
“……殷、和、光。”
亡魂們怨恨地咀嚼着這三個字,緩緩靠過來。
楚照流抿了下毫無血色的唇瓣,打量了一下目前的情勢,低聲道:“此處大陣重重限制,用不了傳送符,等下我喊三聲,用靈符炸開條路,你帶着昙鳶先行,我殿後……”
話沒說完,肩頭忽然被人輕輕拍了拍。
熟悉的話音在身後傳來,帶有幾分虛弱:“已經夠了,照流。”
楚照流頓了頓。
“抱歉,”昙鳶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踉跄着往前一步,嗓音沙啞,“是貧僧連累了你們。”
楚照流沒來由地有點心慌,難得露出幾分認真:“此事也不怪你,方才惑妖的話你聽到了嗎?西雪國與東夏國一事,是有人從中作梗,連你屠城一事,也只是一段虛假記憶。”
昙鳶搖搖頭,看向謝酩,很輕地扯了下嘴角:“謝施主,你曾诘問貧僧,能不能散盡修為、奉出佛骨,來度化這萬千怨靈?”
“貧僧已經想好了。”
謝酩平靜地回望着他。
昙鳶垂下眼,看向被楚照流拎着的神獸蛋,嗓音也低下來:“雖非我為,但因我故。它與你們有緣,便交由你們了。”
楚照流喉頭發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昙鳶身上金光大熾,逐漸在黑霧中照出了一條出路。
“兩位,就此別過。”
“那你別死了。”楚照流深吸口氣,知道昙鳶心意已定,不可能再勸動,盯着他道,“你要知道,這不全然是你的錯,等你去替這滿城冤魂手刃了仇敵,才是真正的贖罪。”
昙鳶只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楚照流心裏驀然一空。
此處一別,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昙鳶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謝酩扶着楚照流,順着金光開拓的明路飛身而去。
昙鳶收回視線,望着身周無數猙獰惡鬼,盤坐而下,一根金色的骨頭被他硬生生從身體中剝離而出。
“便是為了這一根骨頭麽?”
他苦笑了聲,閉上眼,毫不珍惜地将那根骨頭一丢,身上金光泯滅,剎那間,萬鬼撲騰而去!
“……貧僧倒真的寧願,和光同塵。”
楚照流沒能看到地宮底下的最後景象。
謝酩帶着他,很快便遠離了舊都一帶,只見到那片陰沉的天空有道光穿破了雲層,堆積在鬼城之上數百年的陰雲,正在悄然彌散。
謝酩一手搭在楚照流肩上,察覺到他身上越來越滾燙的溫度,尋了個平緩之地落下,眉心微皺:“你怎麽了?”
楚照流反應遲鈍地眨了下眼,微仰起頭看着謝酩,慢吞吞地朝他笑了:“謝酩,張開手。”
謝酩不明所以地張開手。
“再打開些。”
謝酩沉默了一下,雖然沒弄懂楚照流想做什麽,還是依言又打開了點雙臂。
下一瞬,暖香拂鼻,懷裏一沉。
仿佛擁來一樹桃花。
楚照流閉上眼,悶聲不吭地昏倒在了他懷中。
堂堂離海劍尊,表情有了一瞬間的空白與不知所措。
楚照流放心地将身體交給謝酩,意識沉沉地墜入了睡夢中。
那是個……香豔至極的夢境。
夢裏的一切都仿佛隔着層水膜,看不分明。
他陷在一張床上,意識仿佛在被什麽灼燒着。
身上的男人面容很模糊,嗓音磁性動聽,帶着點天生的冷感,莫名的熟悉,此時卻含着幾分低低的誘哄:
“乖,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