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詭異念頭,跟着碧衣侍女上樓的時候,楚照流一眼都沒敢往謝酩身上飄,生怕目光毒辣的劍尊大人看出他方才的突發惡疾。
聽竹樓從外看精致典雅,仿若繡樓,進來了才會發現,裏面別有洞天。
整棟樓共有三層,一層一半是歌舞宴樂鬥文鬥智之處,一半是散盡家財的賭場銷金窟,風雅大俗參半。
二樓相對安靜些,踏上樓梯,眼前便豁然一亮,無數寶物琳琅滿目,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架子上擺滿了法器、符箓、丹藥、陣棋、秘法,以及各種煉器煉丹的材料,甚至連塵世的胭脂水粉、珠寶發簪,都應有盡有。
來到這一層的人也安靜許多,但仍有一半空間被隔開。
楚照流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幾圈:“這都堪比一宗之藏了。”
侍女的臉上隐隐露出分驕傲,含笑道:“另一頭是拍賣場,楚公子若是感興趣,也可以過去看看。”
楚照流面具下的眸光一轉,語調微揚:“你知道我姓楚?”
侍女顯然很清楚兩人的身份,但并不像尋常人那般畏懼謝酩,态度不卑不亢,抿唇笑笑:“實不相瞞,我家主人幾日前就卦到兩位會來此了。”
楚照流來了興致:“哦哦?你家主人還精通推演蔔卦之術啊?有意思。”
楚照流和謝酩見多識廣,此間寶物雖多,也沒有稀奇到能吸引兩人駐足的程度,過了第二層,三人又繼續往三樓走去。
三樓是聽竹樓最私密之處,被人重重看守着,只有樓主相邀,才能進去。
侍女引着兩人走到一間房前,拉開兩扇門,欠身一禮,便站在門邊,沒有再跟進。
前方便是一道細密的珠簾,顆顆都是珍貴的南海珠,泛着耀耀華彩。
楚照流和謝酩對視一眼,拂開珠簾,走了進去。
地上鋪着厚厚的軟毯,倒流香爐如一簾瀑布,徐徐浸潤着每一絲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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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目所及處無不奢侈,卻又在奢侈裏,點綴着幾分雅趣。
描金的雲鶴屏風後傳來道清朗的嗓音:“可算是來了,謝宗主,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打算來了呢。”
楚照流朝謝酩挑了下眉——謝宗主,豔福不淺吶?
謝酩臉色冷淡,回以他一個漠然的表情。
兩人繞過屏風,屏風之後,果然坐着個眉目俊朗的青年,只穿着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的,半露胸膛,舉手投足間慵懶随意——他的眼睛竟是綠色的,仿若一汪松綠寶石,發色也是淺褐,整個人便多了幾分異域風情。
竟是個外族人。
見楚照流眼底流露出一絲訝異,青年斟了兩杯茶水,伸手一禮:“兩位,請坐。”
美則美矣,但和謝酩的氣質不太搭。
謝酩這麽矜貴清逸的氣質,和異域美人湊一塊兒十分違和。
楚照流在心裏評定一番,禮貌地回了一禮:“多謝。不知樓主如何稱呼?”
“我姓羅,至于名字,如楚公子所言,萍水相逢,姓甚名誰有何重要?”羅樓主的目光轉到謝酩身上,“謝宗主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一百多年了才找上我,叫我好等啊。”
楚照流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怎麽聽這意思,兩人跟有什麽舊情未了似的?
楚照流斟酌着問:“聽說想從樓主這裏得到什麽,就得付出相應代價?”
謝酩這朵禍水,不會真禍害到羅樓主了吧。
人家若是要押下謝酩,他是該幫忙按着謝酩呢,還是幫他跑出去?
正思索着這個嚴肅的問題,羅樓主似乎看穿了楚照流的心思,忍不住笑道:“楚公子果然是有趣之人,不過同你想的不一樣,我等謝宗主,是因為謝宗主百年前救過我一命。我只習慣別人欠我的,不喜歡欠別人的,等了這麽久,總算能報還了。”
楚照流心頭莫名一松,溜達到桌邊坐下。
既然有求于人,戴着面具和人說話也太不尊重,他随手摘下面具,朝羅樓主一笑,開門見山道:“我們所求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件難事。羅樓主這裏有通讀上古文字的人才嗎?”
面具之下的眉眼生得實在太好,羅樓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楚公子,百聞不如一見吶,在下忽然有些後悔,該對楚公子提點要求的。”
話音裏含着點暧昧,看上去風流極了。
謝酩冷冷橫去一眼,挨着楚照流坐下,嗓音疏冷:“羅樓主風流成性葷素不忌,你最好離他遠點。”
當着人家面就這樣直說,也只有謝酩做得出來了。
羅樓主卻不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待無花空折枝,在下求的都是個你情我願,怎麽到了謝宗主嘴裏,就有多男盜女娼似的,若是楚公子樂意賞臉共赴巫山,再再好不過,不樂意我也不強求。”
鳴泓在謝酩腰間嗡嗡叫起來。
袖間的小胖鳥探出腦袋,邊炸毛邊啾啾直叫。
謝酩不鹹不淡地掃了眼楚照流,語氣有些莫測:“你願意嗎?”
楚照流:“……”
怎麽搞得跟他真要抛妻棄子了似的。
他默默地往謝酩身邊縮了縮,微笑着直截了當拒絕:“我不樂意。”
“真遺憾。”羅樓主嘆了口氣,回到正題,“上古文字?嗯,我認識一個人,鑽研上古秘法,對古字頗有心得,能通讀上古文卷,應該符合兩位的要求。”
還真有?
楚照流眼睛微亮,容色更顯動人:“是誰?在哪兒?”
謝酩忽然一擡手,也沒見怎麽動作,倆人的位置便倒了個個兒,楚照流被換到了後邊,若有似無地擋住臉。
羅樓主悶悶一笑:“謝宗主居然也有這麽心急的一天——那人非我樓中之人,但與我有點交情,偶爾會幫聽竹樓辦點事,各取所取,只是居無定所,難覓蹤跡。不過兩位來得巧,前幾日他找我有事,我正好知道他在哪裏,距離有些遠,我叫小瑩兒布好傳送陣,等下兩位直接傳送過去便好。
能找到人就好,楚照流舒了口氣:“那就多謝樓主啦。”
羅樓主看不到楚照流了,目光又大喇喇落到謝酩臉上,忽而古怪一笑:“謝宗主,其實我也很欣賞你的臉呢,不知……”
“铮”地一聲,鳴泓應聲出鞘。
謝酩面無表情望着他:“你想問什麽?”
羅樓主:“謝謝,萎了,請收劍。”
雖然碰不到,不過光看着也是享受,羅樓主也不尴尬,神色自若地抿了口茶:“我的命,光這麽一條消息還不值,趕巧底下人今日送來個新消息,順便贈與兩位吧。”
謝酩将鳴泓摁回鞘中,微微擡眼。
羅樓主道:“魔修最近動作頗大,似乎是因為花澗門的雀心羅出關了——別怪我用‘似乎’,手下人的命也是命,再探近點就該沒了,不過我想也八九不離十。”
楚照流摩挲着茶盞的指尖一頓。
雀心羅這個名字的威懾力,不亞于謝酩。
魔修百年來老老實實地待在西洲,是因為群龍無首。
而這個龍首,當之無愧就是雀心羅。
魔修第一大派花澗門,曾經是籠罩在正道頭頂的一大陰雲。
統禦花澗門的門主雀心羅,是個活了幾千歲的老怪物,與他同一時期的修士大多已經壽終正寝,還活着的又打不過他。
當年妖族勢大時,妖王也不會特地去招惹雀心羅。
而且人妖兩族尚未開戰時,謝酩與雀心羅打過一場,輸了。
不過輸得也不難看。
彼時謝酩甚至不到一百歲,別說打贏雀心羅,能在幾千歲的老怪物手下活下來,已經是個傳奇了。
這老怪物七十多年前忽然銷聲匿跡,連帶着整個花澗門也低調下來,聽聞是快到壽命了,在嘗試突破。
相反,在這期間,正道人才鵲起,北有褚問、顧君衣,南有燕逐塵、昙鳶,随便拎一個,魔修年輕一輩都很難有與之匹敵的。
更何況還有個怪物般的謝酩。
魔修不得不忍氣吞聲,百年來小打小鬧不少,但從未真正邁出過西洲,不敢真的和正道開戰。
如果雀心羅真的出關了,也就意味着這老怪物很可能已經突破成功了。
當年號稱衆仙之下第一人的魔頭若是重現于世,現在又沒有妖族掣肘,不亂起來才怪。
楚照流有些出神。
他對花澗門有所了解,卻不是因為雀心羅。
而是因為顧君衣。
顧君衣七十多年前叛逃扶月宗,當年也鬧得沸沸揚揚的,說什麽的都有,只是扶月宗從未認可過顧君衣所謂的叛離,從上到下都很歡迎顧君衣回家。
至于顧君衣叛逃的真相到底如何,就連楚照流這個血脈純正的小師弟,也只知道是與花澗門有關。
倒是靈通域裏傳顧君衣愛上魔修叛逃,再插個哪裏需要往哪兒搬的褚問,一場可歌可泣的三角戀至今是絕唱。
想起這兒楚照流就頭疼,回過神揉揉額角,好奇地戳了戳謝酩的背:“謝宗主,百年前你輸給了雀心羅,現在呢?”
謝酩坐姿端正,語氣平淡:“能贏。”
那就沒事了。
楚照流悠哉哉繼續喝茶。
羅樓主打出去道命令,托腮瞅着兩人:“楚公子很信任謝宗主啊。”
“那是自然,”杯中茶清香撲鼻,苦後回甘,楚照流忍不住又多喝了一口,才說,“我們謝宗主從不說謊,說能贏,那肯定能贏。”
羅樓主好笑地問:“那謝宗主說不能的話,楚公子準備怎麽辦?”
“倘若他不能贏,那就我來贏。”
楚照流輕描淡寫說完,放下茶盞:“真是好茶,多謝招待。”
羅樓主略微震愕,禁不住笑道:“楚公子不論是相貌還是脾性,都很對我胃口,可惜啊。”
人家抖摟了一堆,脾氣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楚照流安慰:“畢竟我不是一般人,你得不到也很正常,即使是神仙也有得不到的東西,何況凡人呢,放寬心。”
羅樓主:“哈哈哈哈哈!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楚公子!”
謝酩擱下茶盞,嘭的一聲,聲音有些沉:“該走了。”
羅樓主非但不怕他的冷臉,反而笑得更大聲了,越過他丢給楚照流一個紙團:“這是那人所在之處,兩位出了傳送陣照着走就能找到。”
頓了頓,他神秘地眨了下眼:“我猜,楚公子會很驚喜的。”
楚照流放好紙團,有些奇怪,不過沒多問。
反正能找到人,就很驚喜了。
茶喝了,消息也拿到了,楚照流起身,撣撣袖子上的褶皺:“謝宗主要坐不住了,我們便先走一步了。”
羅樓主依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不準備送,瞅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忽然又開了口:“看在楚公子很對我胃口的份上,再多提醒一句,方才你在樓下碰到的那位‘折劍君’,是重鑄鳴泓的神匠慕典的師兄,慕桢的關門弟子,他們師兄弟鬧翻多年,慕桢遁到西洲,如今在魔修裏頗有名望,你方才那一折劍,已經得罪他了。”
楚照流渾不在意地點了下頭:“哦,多謝。”
倒也不是他有多嫉惡如仇,只是他看不上折劍君這樣仗着自己靈力高一些、居高臨下地非要去踩一腳比自己靈力低微者的人。
看不上一朵花不是錯,非要過去踩一腳,那就是他的毛病了。
有本事來招惹謝酩啊?
羅樓主觑了眼微微側首、漫不經心似的望着楚照流的謝酩,啞然失笑。
他真是多費心了。
這位楚公子剛才還放下豪言,何況他身邊還有謝酩呢。
兩人再次告別了羅樓主,出門的時候,碧衣侍女已經等候在外,如之前那般,帶着兩人從另一條道下了樓,繞到聽竹樓的後院。
從這裏倒可以看出,籠罩在茫茫白霧中的聽竹樓似乎在一座山上,後院栽滿了節節挺秀的竹子,在晚風中碧波如浪,風中沙沙的聲音連綿不絕,若是有閑坐在竹亭中靜賞,倒是不負“聽竹樓”這個名字。
臨時畫就的單向傳送陣就在竹林旁,傳送陣發動前,碧衣侍女恭敬地遞給楚照流一塊玉牌:“我家主人說,下回楚公子若是還有什麽事,可以憑此玉牌找到聽竹樓的人,為您畫陣前來。主人還說,這次償還了謝宗主的救命之恩,下回再來的話,就請準備好付出相應的代價。”
楚照流在謝酩不贊同的目光中接過玉牌收好,微微一笑:“替我謝過你家主人。”
沒等他再說話,謝酩腳尖微點,灌注靈力,啓動了陣法。
眼前一陣光芒晃過,輕微的失重感後,耳邊傳來了沸沸揚揚的人聲。
“你今天似乎很心急?”
楚照流睜開眼,奇怪地瞅瞅謝酩,見他不睬自己,悻悻地摸出羅樓主給的紙條攤開。
上面的字跡應該是羅樓主自己寫的,出乎意料的……醜。
歪歪扭扭的字跡,頭兩個字寫着:
西洲。
……很好。
直接把他們傳來了魔修的地盤。
亂呷城。
聽起來就很亂的樣子。
街頭,巷尾。
……
楚照流緩緩道:“他在開玩笑嗎?”
謝酩微微冷笑一聲:“和你說過,他并非好人。”
楚照流沒空思索羅樓主是不是好人,盯着“街頭巷尾”四字,實在有點摸不着頭腦。
街頭巷尾游竄的,難不成是個乞丐?
這是條幽邃曲折的小巷子,往外走走就是街頭,以兩人的耳力,可以聽到街上又傳來了陣陣喝彩聲。
來都來了,總得把人找到。
楚照流收起紙條:“沒辦法,先去看看外面在鬧什麽吧。”
西洲雖然是魔修的地盤,但也不像正道典籍裏描述的那樣瘴氣遍地、寸草不生,甚至還有不少普通人的城池,街上比煙霞西邊的城池要繁榮得多。
只是大抵處在魔修的統禦下,也沾了點魔修的風氣,民風十分彪悍,兩人步出巷道,只見來往之人大多一臉兇悍,連小孩子都眼神帶煞,追鬧時提着磨尖的石頭,比起玩鬧更像玩命。
前方不遠處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一圈人,也不知道裏面在做什麽。
楚照流忽然有所預感:“我覺得我們要找的人就在裏面!”
說完,興致勃勃地準備直接竄進去,見謝酩沒反應,他猶豫了一下,怕小胖鳥隔着袖子突襲,便一把拉上謝酩微涼的手,鑽進了人群裏。
暖熱的肌膚觸感猝不及防傳來,謝酩微微一怔,抿了抿唇,由着他拉着自己走過去。
人雖然多,但阻礙不了兩人,楚照流有如游龍入水,毫無阻隔地直走到最前面,也沒人沾到他一片衣裳。
裏面的景象終于露了出來。
一個眼上覆着白布的盲眼道人盤坐正中,張着布幡,在給人算命。
周圍又爆發出一陣喝彩:“他又算準了,李二狗昨天确實在張家酒館裏摔了個狗吃屎,打破一位大人的酒被打了一頓!”
“這瞎子有幾分真功夫啊。”
楚照流腳步一頓,盯着那個念念有詞的神棍,嘴角一挑,陡然露出個涼飕飕的笑。
神棍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指尖忽然一滞,随即布幡也不要了,行雲流水地起身一躍:“今日還有要事,就算到這兒了,各位鄉親父老改日再見——”
話音到最後,人已經飄走了。
可惜撞上了楚照流和謝酩,逃走的可能性太低。
盲眼道人剛竄上一處民居的屋頂,前方倏然一亮,謝酩衣白勝雪,如霜初降,落到他面前。
前有虎。
身後也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伴随着聲頗有點咬牙切齒的幽幽問候:“你還想上哪兒去啊?二、師、兄。”
後有狼。
認清楚難逃升天的局面,神棍沉默半晌,嘆了口氣,無奈地扯下裝模作樣系在眼睛上的白布,粲然道:“別來無恙啊,小師弟?”
作者有話要說:
謝酩、鳴泓、啾啾:得想個辦法削了這姓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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