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名想起已經死去的曲挽香……

四月的天,春寒料峭。

山頭陰風凍得曲家小厮縮緊了脖子,啧,莫非是因為二娘子死在了冬天,今兒才格外的冷?

城郊的墳茔葬着曲氏的祖祖輩輩,今日墓祭,曲家老早就坐車上了山。

幾個小厮在一旁捧着貢品,依序到曲挽香墳前行禮。

二娘子死的那年,不過十八年華。要是眼下還在世,也該二十了。

曲家旁支不少,從來不缺出衆的小娘子,可要論起在族裏最光彩奪目的,那一定只有他們二娘子。

連一向不茍言笑的老爺,莊嚴苛刻的老夫人都只對二娘子和顏悅色,疼愛不已。

二娘子死了,所有人都嘆可惜。

這三年,新帝登基,曲家從清貧望族一躍成了豪門勳貴……生了太多變故,但大抵都是好的。

可惜,二娘子享不到這份福氣。

沉郁的空氣中,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忽然有人嚎啕而泣,跟着,人群最前頭的華衣婦人也低頭拭淚。

當家主母都哭了,曲家下人哪兒還敢杵着,一時間哭的哭,跪的跪。

“霍家老爺,您不能進去……”

哭聲尚未落地,小厮匆匆而入向華衣婦人禀道:“夫人,是霍家老爺又來了。”

霍家不是別人,正是他們二娘子的舅家。

親舅舅來給外甥女奉香,本來不該攔,但霍家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弦,自打二娘子死後便一口咬定二娘子是被人所害,任誰解釋都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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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氣惱,二娘子是不慎摔進池塘溺水死的。老夫人為這場意外險些哭瞎眼睛,老爺更是一連幾日沒出過房門。

二娘子如此受寵,霍家老爺怎麽還有臉說,曲家有人害死了二娘子?

“蕭夫人。”

說話間,霍家老爺已搡開幾個小厮進來,他生得虎背熊腰,誰都攔不住他。

“挽香下葬,你們沒知會過我一聲,如今倒好意思假意惺惺地祭拜她起來了?”

這話就差沒指着蕭氏的鼻子罵她這個繼母當得有問題,饒是蕭氏脾氣再好,此刻也氣得柳眉倒豎:“挽香墳前,你休得胡言亂語!”

曲家的家山高而開闊,站得老遠也能将這邊的動靜聽個清楚。

“你幹什麽,你還要動手了!”

“放開我娘……”

樹上倚靠着一個男人。

茂密的新芽将他遮擋在陰影下,遠處那出好戲被他盡收眼底。

“爺,咱們不再靠近些?”

見男人跳下樹去,随從急道:“曲家的家山平時看得緊,要是今天不看二娘子的墳茔,恐怕之後就……”

“我如今拿什麽去見她?”

男人漆黑的兜帽将他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随從卻莫名能感到男人不容置喙的視線。

十日前,新帝下诏,召回鎮北大将軍嫡長子晏十七,晏铮。

晏铮遠在北境,按行程,他會在半個月後抵達帝京。但真正的晏铮早就快馬加鞭,趕在那之前隐蔽進了城。

他們爺偷偷入城是對的,龍椅上那位不懷好意。

連随從都知道。

想要在這寸步難行的京都查清二娘子的死因,他們爺只能出此下策。

不,也許對他們爺來說,這情況正好。

“爺下一步打算怎麽做?”随從道:“咱們跑廢了四匹馬,當真不看一眼二娘子再走嗎?”

“廢話我不說第二遍。”

晏铮回首,自帽沿下露出一角白皙削痩的輪廓。好幾天晝夜不分的趕路已經讓男人下颌生出些隐約的胡青,不顯狼狽,只是冰冷。

“去見她之前,我總得知道她是被誰害死的。”

否則,他憑什麽?

像是自言自語,晏铮扭頭,眸子沉在眼皮底下,只剩幽恨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物的山間。

随從知道,他家爺的下一步,在曲家。

牙婆一早醒來就等到一樁大好事。

那個富得流油的曲家,竟要從她這兒買新的小厮!

曲家這等望族,下人從裏到外一應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從外買人是頭一回。

好巧不巧,她手裏就有一個合适的人選。

牙婆欣喜若狂,将手下的奴才統統招來,看了一圈問:“安四呢?”

“媽媽找他幹什麽,他那種公子爺……”

“媽媽找我?”

聲音自人群後方響起。

那是個五官深邃、相貌亦邪亦正的俊美男人。

掃帚正被他斜斜撐在右手肘之下,不怎麽規矩的站姿也帶出點英姿飒飒的味道來。

這就是牙婆的“人選”。

前幾日,安四走投無路,找上牙行賣身為奴。

他說自己別的不會,耍槍弄劍十分在行,牙婆本不屑一顧,哪兒知今天就碰上曲家點名要會武的小厮。

能幹活的小厮不少,會武的可真沒幾個。

牙婆思及此,冷笑一聲:“你小子運氣倒是不差,跟我來。”

三年前,一場宮變讓京都無數大官小官遭了抄家滅門之災,安四這種相貌不凡又有一技之長的,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可惜,官家之後又怎樣?一旦沒落,還不是淪落為奴。

牙婆盤算着,她買這個公子爺時花了二兩銀子,要是曲家能挑中他,這二兩銀子就能變成二十兩銀子:“你收拾收拾,午時一過,同我去曲家。”

“曲家?”晏铮聞言,佯裝驚喜地問:“媽媽,我什麽都不會,也能去那個曲家當下人?”

“又不是只帶你去,能不能被那等門楣的望族挑中,就要看你自己了。”

天上忽然飄起細雪,廊下的嬷嬷肩膀瑟縮,自從二娘子過世,春寒就一年比一年古怪,四月的天,竟還下起了雪。

“夫人,人牙子把人都帶來了。”她掀開門簾,滿屋的暖香總算吹散一身涼意,“一共四個人,賣身契都是知根知底的,就是……”

“就是什麽?”

“就是有一個,從前是官家出身,個子雖高,體格卻不如其他三個魁梧彪悍。”

嬷嬷暗罵牙婆拿不出人就濫竽充數,她剛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二十出頭的年紀,胳膊沒人家粗,腿也沒人家壯,生得雖賞心悅目,可她家夫人要的是打手,好看能頂個什麽用?

蕭氏卻問:“官家?哪個官家?”

嬷嬷忙道:“奴看過了,姓安,從前是個無名無姓的芝麻小官。他爹娘死了好幾年,家裏宅子也拿去抵給官府,跟那些庶民沒甚區別。”

從外買人,曲家也迫于無奈。

霍家每每上門鬧事,輕則打砸東西,重則打傷下人,這回更是無法無天,竟然趁着墓祭帶人上山打傷了他們郎君和三娘子!

夫人不顧和老爺起争執也要從外買人——曲家這些只懂得侍奉人的家生子哪兒是霍家那些野蠻人的對手?他們再來,曲家難道要任人欺負?

好在最後老爺松了口,但也只準夫人挑一個。

一個也行,反正她會挑最好的那一個。

早在牙婆來前,嬷嬷就叮囑過她,将幾個奴才餓上大半天,好方便之後讓自己挑人。

嬷嬷帶着婢女,往關了人的屋子趕,剛到湖心卻被人攔下:“媽媽這麽急急忙忙的,是要上哪兒去?”

嬷嬷一見來人便笑:“三娘子,老奴這是去替您和郎君挑打手呢。”

“打手?”曲如煙一早就等在這裏,她有一半江南女子的柔軟相貌,哪怕此時一雙細眉不高興地挑着也沒見多少威懾力,“那這事祖母知道嗎?祖母難道準了外人進曲家?”

“這……”

每逢墓祭,老夫人都會想起已故二娘子,以至于悲傷成疾,卧床不起,這是心病。

曲家大小事宜也因此歸了蕭氏來管,哪怕老夫人眼下反對,也作不得數了。

“三娘子,這都是夫人的意思。您和郎君的傷還沒好,霍家要是再上門,那可怎麽辦?”

她搬出蕭氏,曲如煙果然有所動容,“那……我和你一起瞧瞧去。”

在曲如煙看來,一個人牙子手裏怎麽可能真有正兒八經會武藝的人,她娘為此打破祖訓,那才是荒唐。

到了關人的屋子,婢女依言進屋送去吃食,待她出來,嬷嬷就問:“裏邊怎麽樣?”

婢女道:“那三個精壯些的在一起說話,另一個在替他們把風,婢子進去時還險些撞到他。”她噗嗤一笑,“他生得好看嘴也甜,還管婢子叫了聲姐姐。”

嬷嬷無奈:“你的差事辦好了?”

“媽媽放心,婢子把那饅頭給他們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才出來的。”

這是嬷嬷想的法子。

誰先明白搶到這饅頭的人能被曲家挑中,誰的贏面就大些。

雖大費周章,但這樣選出來的人才不會是那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餓死鬼。

“三娘子,”嬷嬷上前勸道:“您身上有傷,還是快些回去吧。”

曲如煙才不回去,既然嬷嬷非要說有人能當得了她和阿兄的打手,那她更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媽媽別操那個心,我站站又不妨事。”

見勸不動,嬷嬷便随她去了。

三娘子早年還算平易近人,性子變得這般難以捉摸,也就是這幾年的事。

她望着曲如煙的背影,莫名想起已經死去的曲挽香。

她們本就一母同胞,那張臉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哪怕三娘子自幼被養在夫人膝下,也蓋不住姐妹間血脈的聯系。

曲如煙現在這樣,簡直像極了曾經的二娘子……

二娘子雖然從來都是笑意吟吟的,但她更是說一不二的。

“砰——!!”

突如其來的巨響拉回嬷嬷的思緒,眼前緊閉的門扉忽然碎成兩截。

一個壯漢痛叫着被人從裏踹飛而出,門前石階不低,他足足從上摔了十幾下滾落在地,當場昏厥。

“廢物。”

晏铮晃着手腕,自屋內陰影中悠然步出。

他原本還嫌自己下手不夠重,可一擡頭,院子裏三雙眼睛正呆呆注視着破門而出的他……還有歪七扭八躺在他腳邊的三個男人。

“姐姐們好,”他笑着沖一幹婢女婆子抱拳行禮,“這麽冷的天兒還在外頭守着呢。”

擡頭時,視線卻不經意在曲如煙臉上一掃,他面色微凝。

那是只存在于記憶中的,逐漸斑駁的面影。

“……香香?”

他的聲音小到能聽清自己陡然加重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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