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玉樓春(二)“單煜晗對你好嗎?”……

第46章.玉樓春(二)“單煜晗對你好嗎?”……

蘭堂哪裏啼莺歌, 唱盡相思,斷腸碎心,聒耳堕志, 愁似宋玉詞, 卻難寫半紙。

且說奚桓走到蓮花颠來見花綢,人在眼跟前,卻又不敢看了, 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不瞧花綢,只瞧滿案菜酒, 一頭将幅巾掣了擱在幾上,一頭朝奚緞雲作揖,“姑奶奶吃飯不喊我,您侄孫肚裏正餓呢,可見您不心疼我了。”

果然是咳嗽落下了個病根,嗓音比從前暗沉許多, 一聲聲敲得花綢心也緊了, 垂着下颌不說話, 炕桌底下絞着濕漉漉一張帕子, 恨不得将幾個指頭連同愁腸一齊絞斷才罷。

偏局外人不知事,奚緞雲忙下榻來握他的手, “我的兒, 你哪裏來, 手怎的這樣冷?你姑媽回家, 我使人去你屋裏叫你,誰知丫頭說你不在家。這些時常常不見你,病才好些,外頭大冷天, 淨往哪裏逛去?”

奚桓瞥花綢一眼,有意無意地提高聲音,“我到碧喬胡同的拜月閣去,這些時都在那裏。他們家有個姑娘曲兒唱得好,人長得也好,性情也和順,有些和我的意。”

卻看花綢,仍垂着下巴不做聲,像是沒聽見。仍是奚緞雲溫柔慈愛地戳一戳他的額角,“傻小子,不和順怎麽往你懷裏掏銀子?快別信她們的,她們都是場面上的人,面上都是好性情,背地裏只想你的錢。倘或你哪日窮了,瞧她們誰還理你?好好在家呆着不好?眼瞧着開春就要會試,也拿個會元才好。”

奚桓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妨被奚緞雲揿坐在花綢身邊,“我的兒,與你姑媽說着話,我去燒個你愛吃的來。”

言訖便芳裙無蹤跡,剩一片繡簾微動,吹進來幾縷風。丫頭們在外頭吃飯說笑,屋子裏兀的靜下來,花綢疊着腿坐,欲往窗戶裏讓讓,不料有半截裙子叫奚桓坐住,她又不想開口喊他,便挺直了腰,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往口裏送東西。

窗外日西昃,落在花綢半條手臂上,瘦了皓腕,松了玉钏。奚桓瞧見,終難忍,将下巴稍稍低垂,滿腹酸楚低低由嗓子眼裏滾出來,“單煜晗對你好嗎?”

花綢沒想到他開口會問這個,夾菜的手收回來,碗捧在胸前,點點頭,“好的,不曾虧待過我什麽。”只怕他不信,她呼啦啦加了好一串沒用的話,“人也不挑剔,脾性也好,也愛讀書,從不挑我什麽錯處,只是平日裏忙些。”

有什麽卡在奚桓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卻是一枚冷冰冰的金戒指。他低着腦袋無聲地笑笑,斜過眼看她,陽光渡在她靈巧的鼻尖與下巴,溫柔地鑿刻進他心裏,是他所見過最美的側影。

她好像有了些變化,不是皮相,而是從前眼中一小片自由的曠野,被徹底囚禁在按部就班的日子裏。故此他不相信她這些鬼話,“你帶去的那些東西,自己看管好,別叫人坑騙了你的。”

花綢倒是頭一遭聽他說起這樣世俗的話,不由偏偏脖子,望着他笑,“真是怪事,桓兒也守起財來了,你不是一向視金銀如糞土?”

“那也得分時候,有的財,情願舍給貓兒狗兒,也不給不相幹的人。”奚桓被她一點俏皮的生機逗樂了,一見她笑,他就不想把那些深情難負的話再提起。

他決定把她承擔不起的那些愛意自己藏起來,另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連翹家中得以平反,刑部退回了她家的屋舍産業,也複了她父親的原職,這兩日她就回家去。她家人回來,請了你的酒,說是要謝你,也請了我與周乾在外,我替你應下了。”

花綢想也沒想,捧着碗眨眨眼,“她家原來的房子在哪裏?”

她的目光似隐隐殘霞,困境中散發出光烈。奚桓回想,她自來守禮守節,小心謹慎,可她循規蹈矩的皮相裏,總嵌着這樣一對野性的眼睛。

他怕被這雙眼吸住,稍稍避開了目光,“倒不遠,就離這裏四條大街,過兩日我套車去單家接了你一道過去。”

“也好,”花綢莞爾,捧着連枝紋的鬥笠碗,細斂如水的目光,“謝倒是不必,只是她流落至此,不想有造化,還能阖家團聚,我也替她高興。去她家也瞧過,我也好放心。”

時值奚緞雲添了菜進來,奚桓淡吃幾口,篩了酒吃。到天色将傾,外頭使人來叫,花綢戴上兔毛帽,系了大毛風領,收拾停妥了,奚緞雲要送,花綢不許,“娘,外頭起霜,仔細跌了跤,我自己去,過兩日再到回來瞧您。”

奚桓心頭發了緊,忙着起來案上拿幅巾,“姑奶奶歇着,我送姑媽出去。”他心裏發急,只怕花綢借故不等他,手上益發紮不好巾子。

可花綢站繡簾底下,朝他招招手,“桓兒過來。”

他垂垂眼,挪步過去。花綢由他手上接了幅巾擡起臂,蒙上他半個額頭,墊着腳尖,靈巧的手轉到腦後,須臾紮好,“點上燈籠,省得你送我出去,一會兒回來瞧不見。”

兩人溫溫吞吞走到二門外,見單煜晗由小厮秉燈領着,老遠在一戶角門下等。門上亦剛掌了燈,黃黃兩點晃在幽藍昏暝的天色裏,奄奄一息。奚桓燃起的星火也有些奄奄明滅,接了丫鬟手上的燈遞與椿娘,使椿娘前頭引花綢過去。

花綢暗窺他一眼,拈着絹子袅袅如煙地走到單煜晗身邊,再回望,奚桓催頹的脊梁已随天色暗淡飄遠,身後,黑夜大片大片落下來。

歸到單家,已是月照花牆,窗隐風燭,屋裏丫頭忙攏熏籠,瀹茶侍奉。花綢有些乏累,原要睡,卻瞧單煜晗坐在榻上翻書,只得打起精神擎燈過去,擱在炕桌上剔亮了推到他跟前。

單煜晗書裏窺她一眼,心內喜悶參半,喜則喜今日聽奚甯的意思,大約是有心将他調任戶部補缺。悶則悶花綢的貞潔多折于奚甯之手,否則一門同姓連宗的親戚,何至于又舍財又舍人,稀拉拉添了那麽些陪嫁東西?

或者,是悶他自己有怒不能言,有氣不能發。

他索性擱下書,撐着額角直勾勾看着花綢,“今日歸寧,你大哥哥一直問你好不好,我說你好,溫柔賢順,處處周到。他聽後,似還有些不放心,你改日回去見着他,親自告訴他你好不好吧,免得他時刻惦記。”

花綢正吃着花蜜化的水,聞言點點頭,“有勞大哥哥費心,我今日也實在想不到他會在家,他往日披星戴月地忙碌,甚少在家中。”

“他在,必定是因為咱們要回去省親,他給你做妹妹的面子,特意抽出空款待我。想他如今任着內閣次輔,又擔着戶部這麽個繁瑣的衙門,平日各省裏想見他的官員從早候到晚也不一定能見着,我是沾你的光啊。”

花綢将這一番話放在心中品咂,總覺着有些意味深長,便謙遜地抿抿唇,婉媚動人地笑一笑,“我哪有這麽大的臉面,大約是哥哥看好你的緣故。”

這話倒說得單煜晗骨頭輕了二兩,有些春風得意地揚起眼,可一落回花綢臉上,又憋悶起來。他将眼在花綢身上掃一掃,見她褪了外襖,只穿着妃紅的掩襟短褂,紮着白緞裙,似朵岑寂月季,無言裏挑動他的霪心,于是走下榻來拽起她摟着,往她脖子上親。

自打洞房那日後,兩人未曾行過房,花綢一霎有些驚拒,後仰着腰稍稍退避,“做什麽?”

“夫妻間,還能做什麽?”單煜晗将她環緊了,緊盯着她的眼琢磨,“怎麽,你有些不願意?”

花綢有些發讪,眼睛避走妝臺,“沒有,只是一下子有些不習慣。”

單煜晗晦澀地笑笑,将她揿倒在帳中,“那我們彼此就慢慢習慣。等你習慣了我,總有一天,你會求着我的。”

花綢忽地想笑,不知是嘲笑他的自負,還是嘲笑這種索然無味的情話。但她憋着沒笑,認命地盯着帳頂,感覺他的手像一條冷冰冰的蛇滑過她的皮膚,蜇出她滿身的雞皮疙瘩。

大概沒有他口裏的“那一天”了,因為這一回與上一回也沒什麽不同,除了一點刺痛,談不上愉悅,也談不上痛苦,仿佛只是交代一樁她不得不交代的任務,更多的,是一種味同嚼蠟的麻木。

同樣也有酒濃色豔麻痹着奚桓的神經,醉倒了睡一覺,醒來仍是凜冬,露冷臺屏,風透帳寒。

月見服侍得十二分周到,自奚桓往這裏來後,她便推了不少客人,一心應酬奚桓。他也怪,回回來都要吃個爛醉,占着她的床鋪,卧倒帳中就長睡不起,近日又新添了個毛病,總愛伸手摩挲她唇下那顆痣。

卻手腳格外大方,回回都打賞不少銀子,又另送料子頭面,置辦衣裳,令她使盡渾身解數體貼服侍,連王婆亦恨不得化出三頭六臂将其捧上天。

這廂挂起帳,端來碗醒酒湯擱在床頭小幾上,爬上床跪在身後為他揉額角,“告訴爹一件好笑的事,昨日我在街上,撞見織霞鋪裏那個掌櫃,新收了位徒弟,大老遠瞧着背影與施大官人十分像,若不是那身粗布衣裳,我都要喊了。”

奚桓宿醉一夜,腦子還有些馄饨不清,饧澀着眼,“你若想他,我叫小厮請他來。”

“去你的!”月見皺着鼻子搡他一把,“為了爹,我都推了多少戶客人,如今倒說這沒良心的話。”

倏然,奚桓想起花綢的話,便翻出帳來,一口吃盡醒酒湯,轉回眼若明若暗地笑睨她,“別為我,為你自己。”說話間,窗外晴光照進來,撒在他半闕衣擺上,他懶洋洋伸個腰,打簾子踅出卧房,“占了你的床一夜,對不住,我走了,下晌叫人送銀子過來。”

月見臉上的笑意略有凝滞,片刻斂了,跟着打簾子出去,“是要往哪裏去?”

“回家。”奚桓頭也沒回,擺擺手不讓送,陽光照在背後,千絲萬縷,卻又抓不住蹤跡。

這廂快馬歸家,正在門口撞見奚甯下朝歸家,馬車上下來,穿着補服,摘了烏紗遞與豐年,光潔的臉上帶着不少倦色,像是又操勞一夜。

奚桓忙下馬趕上去行禮,“父親昨夜在內閣當值?瞧着臉色有些不大好,要不請個太醫來家瞧瞧?”

聽見他嗓子仍舊啞啞的,奚甯止不住嘆氣,“年紀輕輕的,卻落下個病根兒,往後千萬注意身子,這些人當祖宗似的伺候着你,你卻偏偏不保重。”說着,回眼瞥他,“勞你記挂,我不妨事,不過是叫那群言官氣的。昨夜內閣當值,戶部又有一堆事兒,我歇的時間都不夠,哪還有功夫瞧太醫?”

“聽說鐘老要回鄉,已經把戶部的擔子交到了父親肩上,父親一個人,怎麽能肩負這樣多重任?”

“是這個道理,我一人之力,終歸有限。”說到此節,奚甯招他上來并肩走着,“河南清吏司的員外郎開春也要告老,其他職上的人,又一時挪動不得,我想着,你姑父那個人,似乎不錯,又是正兒八經科舉出身,在太常寺一直辦事得力,或許可以将他提調戶部。只是品階反低了些,不知道他心裏願不願意。”

奚桓稍稍籌忖,莞爾中搖首,“依兒子看,有些不大妥當。”

“噢?”奚甯睐他一眼,半點不覺驚訝,“我以為你是最孝順姑媽的,會想着讓她的夫君有個更好的前程,她做妻子的,自然也跟着有了好前程。沒曾想你卻有別的意思,你說說看,哪裏不妥當?”

路遇東風折骨,奚桓将衣襟攏一攏,未幾何時,臉上已經添了幾分不露聲色的沉穩,“兒子自然想姑媽好,只是公為公,私為私,不好混淆了。從前兒子對單煜晗,不過是猜測,不敢妄言,可如今兒子倒敢斷定,這個人與潘懋父子,必定有些牽扯。有樣東西,兒子想請父親瞧瞧。”

說着哪裏摸出那枚金嵌十二寶石的貓兒眼戒指遞過去,奚甯接在指尖轉一轉,“這是你娘的首飾,你哪裏尋出來的?”

“這是兒子添給姑媽的陪嫁,前些時卻在碧喬巷一個妓/女手裏找回,那姑娘說,是她的客人潘興打賞的。姑媽的嫁妝,怎麽會無端端到了潘鳳的兒子手上,父親想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人暗度陳倉,又或是首鼠兩端?”

奚甯倏然笑一笑,似乎半點不意外,戒指仍遞回與他,“單煜晗這條線,埋得長啊。”

“單家蠖屈螭盤,為了在官場上謀個遠大前程,可謂費盡心機,又與咱們攀親,暗裏又通潘懋,這樣兒的人,怎麽能為父親盡忠?”

默然片刻,奚甯晦澀睇他,“你為姑媽添那些嫁妝,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不是,”奚桓篤定地搖搖頭,“兒子只是想姑媽過得好,多些錢帶着,自個兒硬氣些,不用總瞧人臉色過日子。既說到這裏,兒子還想求父親一件事,單煜晗雖不能為父親所用,也請父親不要為難他,姑媽下半輩子,還指望着他過。”

奚甯望他一望,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你長大了,知道為別人着想,這是好事兒。我也犯不着為難他什麽,潘懋的門生多了去了,也不是人人都是祿蠹貪吏,還有那麽些賢才國士。只要他不犯國法,好好做官,即便不是我的人,也無妨礙。怕只怕,這世上,凡是太貪功名之人,往往就不能赤忱為人。”

稍稍擡眼一瞧天外,功名黨争,似如這金輪罩頂,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萬物皆成虛影。

下晌雲翳聚來,遮陽避日,天悶沉沉似要下雪。花綢使椿娘挽了頭,戴着支金壽囍簪子,淺描眉黛淡施粉妝,上穿寶藍多寶紋掩襟長襖,下是一條孔雀綠的裙,戴着白澄澄兔毛暖帽,在鏡前歪着身子照了又照。

椿娘往案上吃茶,遠遠趣她,“這人真怪,明裏給人說好一番絕情話,暗裏又打扮起來給人看,真是弄不清是個什麽心思。”

聞言,花綢忙夠着脖子往绮窗外瞧一眼,椿娘又笑,“外頭沒人,姑爺那兩個丫頭,向來是他不在家就在外頭逛,這會兒姑爺在太常寺衙門,她們哪裏肯在屋裏的?您放心,聽不見,過來吃盅茶,桓哥兒大約也快到了。”

花綢湘裙款動,一步一嗔,“你這人,一會子又說我絕情,一會子又逼着我絕情,我也弄不清你。我打扮一下,就非得是給誰瞧?我自己瞧不行?”

“自己瞧,怎的平日不打扮,偏與桓哥兒往薛家去才肯打扮?”椿娘篩一盅熱乎乎的茶,推到她面前,拿眼飛她,“暗裏随你怎麽樣,只是別忘了你如今已嫁作人婦,面上別帶出來就好,省得到時候有你的罪受!”

“我心裏曉得,要說多少遍才罷?”

兩個人正對嗔,聽見紅藕進來,說是奚桓到了,正在廳上與老侯爺說話等候,花綢又抱上湯婆子,紅藕卻來跟前福身,“姑娘,我就不跟着去了,叫椿娘跟着伺候,我想着趁這個空兒,回家去幫太太打點回揚州的東西。”

花綢應着,又囑咐捎話回去,帶着椿娘往廳上拜了老侯爺,與奚桓一道出門。

馬車裏卻架着個纏金絲熏籠,燒得紅紅的炭,烘得車裏頭四月春暖,花綢鑽進去,瞧着奚桓上來,嗔怪他,“馬車裏不該生火,若走了水怎麽辦?”

奚桓坐在側面,兩只手靠着熏籠翻一翻,沒瞧她,“外頭就有小厮,若是走了水,就是個睜眼瞎,活該打死。”

聽他如今說話愈發有威懾,花綢不由多看他側顏兩眼,又克己地收回去,挑開窗簾子一瞧,外頭巧下起雪來,恍令花綢憶起那時他裁剪的漫天瓊花,一時無話,只有感懷萬千,浮上唇角。

那頭裏奚桓暗暗窺她,見她笑如煙月,自有一股缥缈風韻,不由也想,是不是對單煜晗,她也時時這樣笑着?心裏霎時有些五味雜陳,酸楚苦澀說不清是哪頭壓了哪頭,複把手翻在熏籠上,埋着腦袋道:“單煜晗呢?如何不見他在家?”

還是暗啞啞的一副嗓子,好像永不會好了。花綢聽得心酸,丢下外頭的碎玉飛雪,睇他一眼,“什麽‘單煜晗’,那是你姑父。他在衙門裏,也常常不到時辰不歸家。”

“聽起來,倒與爹一個內閣次輔兼戶部侍郎差不離的忙。”奚桓輕輕嗤笑,一只手吹落,一只胳膊肘撐在膝上,歪着在熏籠上烤,“他平日在家都做什麽?”

他險些脫口而出“你們都做什麽”,幸而舌尖上咽了兩個字眼回去,同時咽回去天差地別的一段意思。

花綢似有所感,盡力神采奕奕地笑,“你姑父這個人,倒與你父親一樣勤謹,就是在家,不是在書房裏看書,就是在瞧公文,常常夜了就歇在書房裏。”

在她的語句裏,單煜晗化身成了個無欲無求的冷神仙,特此來暗示他們的夫妻情分在床笫之上多為疏遠,妄求能安慰奚桓一點。

其實半點也不能安慰到奚桓,單是“單煜晗”三個字,就似一口陳年醋甕,将他的五髒都泡在裏頭。

外頭洋洋灑灑的雪花七零八落地墜在花綢心裏,蜇凍出一聲嘆息,“聽說你近日總往碧喬胡同裏跑,眼瞧着開春要會試了,縱情聲色,就不怕耽誤讀書?”

“耽誤不了,”奚桓偏着腦袋,頗有些不受羁束的模樣,半點不辯解,反拿眼挑釁她,“考前苦讀幾日也就是了。”

花綢卻想他年輕,多見識見識女人也沒什麽不好,花枝柳葉見得多了,自然就把她忘了,因此沒了話,撩起簾子看窗外,青宇飛檐,一片一片被雪花堆成了蒼白。

堆了白的薛家門口,稀拉拉站着好些人,原是阖家都出來應接,內外設宴,奚桓自随其父與周乾在外頭廳上吃酒,另請幾位親友作陪,又叫了十人雜耍、一班戲、兩個唱的,排場十分隆重,可見謝恩之心。

女眷門往內堂飲樂,也請了韞倩,另有采薇跟着奚桓來。連翹一一領着家中女眷見過,衆人皆以客禮入席。席上珍馔佳肴,放了鹹魚鴨肉等菜,請了兩個女仙說故事。樂了一陣,連翹又使家中仆婢上來,吩咐揀幾樣菜,外頭招呼奚桓的小厮的吃。

薛家太太瞧了,拉着花綢的手不住嘆,“從前在家,她是嬌養的小姐,除了會讀幾本書,別的一概不會,在尊府裏這樣久,倒磨煉出個會操會辦的性子來,可見各人有個人的緣法。只是外頭說話不好聽,怕耽誤她的姻緣,請姑媽來,還想托姑媽與盧夫人留心。這時節,我們也不揀什麽官宦不官宦的,只要人好,不嫌棄她曾給爺們兒做過丫頭,能娶回去做嫡妻,就是窮些,我與她爹,也沒話說。”

“娘,說什麽呢?”連翹坐回席上,含羞帶臊地嗔一眼,“今日宴請姑媽與盧家奶奶這些人,是為了謝從前照顧之恩,恩還沒謝,倒又好意思托起人旁的事情來。”

薛太太聽了,障袂愧笑,“瞧我,倒不如她懂事了,姑媽與盧夫人別見怪才好。”

“不敢不敢,為母操心,都是這樣子。”

花綢韞倩忙安慰,笑談一陣,席上又說起書來。韞倩逮着空,與花綢嘀咕,“四五月裏,衛家要來迎紗霧,我要往家去幫忙操辦,你若得閑,也與我搭把手。那丫頭精貴得很,什麽都要好的,我一個人周旋她們母女,心裏不耐煩,你行行好,揀個空陪我一起。”

擡眉見她臉色比前些時好了許多,雪透胭脂的臉,兩個眼睛也來了許多精神。花綢心裏高興,無所不應,“好,橫豎單家都是太太操心,我平日不過照看照看單煜晗的起居,又無旁的事,我随你去好了。我瞧你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可是那盧正元轉了性子,對你施恩起來了?”

“呸、與他幹麽幹系?”韞倩障帕啐一口,眼皮翻得好不俏麗,襯着女仙說書的聲音,似一篇死氣沉沉故事忽然講到了生動的一段,“不過話說回來,确也一半為他。”

說到此節,韞倩目光中迸出神采奕奕,拽着花綢的腕子附耳過去,“他與那櫻九,總算是瓜葛起來了!近日好不新鮮,把我忘在了腦後,我這才有了喘息之機。”

花綢亦附耳過去,“那櫻九是如何願意的?”

“她才不願意呢,不過是你成婚那日,我躲到你家來,讓了個空與他們,那盧正元就将她鎖在屋裏用了強。”

“這……”花綢輕輕攢眉,半低着臉思忖,“這不大好吧,她若自己願意也就罷了,若不是她自個兒甘願的,只怕過後心裏會記恨你。她又在你屋裏伺候,你就不怕她背地裏給你使壞?”

韞倩吊起眉來,“我管她這許多?她在我跟前伺候這樣久,不是尖酸刻薄譏我,就是暗地裏克扣我的東西,在家時,她可沒少在太太面前撥嘴弄舌,憑白害我又添了多少打罵?這世道,我不害人,人就要害我,她再使壞,還能壞得過盧正元?我再被這黑面郎折騰下去,早晚是個死,我可不想死,讓他們磨去吧。”

話雖如此,花綢心裏到底有些不安,一挑眼,席上女仙正說得聲繪色咬牙切齒:“這可不正是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盼來早與來遲!”

言訖一拍案,咣當一聲,将花綢不安的心震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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