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上六點多,外面的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公交車慢速行駛在擁堵的馬路上,每停靠一個站點就有一群群上下班的人湧上,活脫脫像極了裝了四個輪子的沙丁魚罐頭。許淮安一只手抓住扶手,另一只手伸過去把謝知遙拽了過來。

在一片嘈雜聲中,她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之前謝知遙跟李思媛說的那一句“青梅竹馬”。

其實她們倆不算正經的青梅竹馬,如果不是因為那一場意外,可能真的就是別人口中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二三十年前的深寧還不是什麽發達的一線城市,只是個臨海的小城,後來因為地理位置,慢慢的有了政策,也就有不少外地人過來做生意,

許淮安的父母就是那個時候到的深寧。大概踏上異鄉的下海經商的人總想着拼一拼就能抓住機會,那個年代早出晚歸也就成了常态。

童年裏記憶最多的畫面是一片漆黑的房間,隔音不好的城中村經常能聽見鄰居家聊天的聲音,她在一片黑暗裏扒拉着陽臺,睜着眼睛等着父母回家,只是等到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有,也基本上是早下班的媽媽。

在那段記憶裏,除了過年見的那幾次,父親這個詞幾乎是一片空白。閑下來的時候,媽媽教她認字的時候總會說,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他們相識的地方古稱淮,安字就是取的平安的意思。

那個時候她在想,既然是這樣,為什麽她總是見不到父親呢?就算見了,她看着那個陌生的男人,也失去了想要上前去撒嬌的勇氣。

到了上學之後,她性格裏的這種沉默在人群中就逐漸變得格格不入。

小孩子總是會學着別人的一言一行,這樣子過了一段時間,有些膽子大的男孩子自然而然也就開始欺負人。

“你爸爸媽媽不要你了!”

“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不會說呀?小啞巴!”

“哼,小啞巴你要是敢跟老師告狀,我就打你!”

這些話許淮安小時候聽過很多次,一開始會覺得難過,但聽得多了,連她自己都覺得無力反駁。

她當然也找過班主任,老師總歸是喜歡成績好的孩子,聽她這麽一說也真把雙方家長都找來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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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結果是,沒有任何用處。

她躲在辦公室門外,聽到的是對方家長渾然不在意的辯解。

“嗨,就是個孩子之間的玩笑,哪兒就那麽誇張了。老師你可別這麽大驚小怪,我兒子才多大啊。”

“就是啊,說不準就是看人家小姑娘好看,開開玩笑而已。”

可是出了辦公室,她又聽見他們說。

“嘁,一下午了,人家爹媽影子都沒見着,我看就是知道孩子在說謊污蔑咱們兒子,才不敢來!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

“就是啊,還說什麽成績好不會撒謊,可算了吧。”

她很想沖出去對他們說,不是的,她沒有說謊,她也不是沒人要的孩子。

可語言在這些不自知的惡意面前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至于爸媽沒來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工作忙。

一個忙字幾乎可以蓋過全部。

叫了家長之後過了兩天,果不其然挨了打。她拖着擦傷的腿回到家,面對的仍舊是空空蕩蕩的房間,直到那個時候,委屈的情緒才決了堤,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可是哭完了,她能做的也只有關上房門,躲進黑暗。

後來才知道,那種情緒不止是委屈,還有心灰意冷。

如果在至親的面前,她都無法感受到那種庇護,那她又該找誰索要這份溫暖?當時年紀尚小的孩子沒有思考出結果,卻在一天天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沉默不語,遠離人群,更像是自我保護。

直到她遇見謝知遙。

那一天放學,她毫不意外地又被同校的幾個男生堵在了街邊的小巷子裏,那些或許他們未曾覺察的惡意撲面而來,裏頭有幾個大一級不學好的,甚至還上手翻她書包要錢。

這不是第一次,她想反抗,可結果還是在推搡中被人推到了地上,原本以為只能咬牙忍過去,卻在跌倒的那一刻聽到了巷口女孩子脆生生的聲音。

“你們在幹什麽?!不許欺負人!”

聲音不大,但足夠把周圍商鋪的大人吸引過來。

圍着的一群男孩子怕被發現,轉眼間跑了個沒影,她抽了口氣,忍着膝蓋上擦破皮的疼想站起來,眼前卻驀地一暗。

“是不是很疼啊?”同樣年幼的孩子蹲下來仔細觀察了一下她膝蓋上的傷,皺着臉奶聲奶氣地問。

她緊抿着唇仍舊有些警惕地看她,她認出了對方胸口別着的校徽,是隔壁學校的,但她并不覺得對方有什麽理由幫她,甚至生怕她跟之前那些人一樣會再推她一把。

然後她看見對方翻開了自己的小背包,老半天才從裏面翻出了張卡通創口貼,在她面前輕聲安慰說:“我只有這個了,給你貼上就不疼了好不好?”

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卻用這種哄孩子的語氣說話……

她握緊了的小拳頭緩緩松開,偏過頭默許了對方的笨拙的動作,在長久的沉默裏,她終于紅着眼睛開口:“你……為什麽幫我?”

“嗯?”女孩擡起頭,又像是怕她疼一樣吹了吹傷口,仰起頭認真地說,“因為他們在欺負你啊,這是不對的!”

“我看到了,所以我幫你,這是在做對的事情呀!”她雀躍地指着天,像是黑暗裏的小太陽,“就像動畫片裏的大俠一樣!”

許淮安沉默了幾秒,小聲說:“可是我不認識你啊。”

“那我們現在認識一下?”

“我叫謝知遙。”她一邊說着,一邊翻出了書包裏的本子指給她看,“你叫什麽?”

小巷昏暗的燈光落在她們身上,昏黃的燈火下,女孩漂亮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裏頭還藏着她幾乎從未見到過的期許。她向着她伸出手,笑意燦然。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握住對方的手掌,接過筆在本子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淮安。我的名字是……許淮安。”

那就是最初的開始了。

謝知遙跟她不一樣,她父母是寧城理工大的教授,一些人茶餘飯後聊天時口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她一開始以為這一次遇見只不過是巧合,直到後面對方一次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她才知道那份善意的真實。

可這份善意同樣陌生。

“你不怕被打嗎?”她抓着書包帶子猶豫了一下,終于問出口,“我……我打不過他們,我沒辦法保護你。”

所以,你離我遠一點吧……

當然後半句話她沒說出口。

而當時的謝知遙回過頭,像是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她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篤定地說:“沒關系啊。”

“那我們做朋友,我來保護你吧。”

女孩望着她的眼睛裏似有光,滌蕩開了一直圍繞在她周圍的陰影,于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拽住了謝知遙的衣角。

人總是不自覺地去追尋光芒的。所幸命運未再苛待,她真的握住了黑暗中的那一縷微光。

城市的燈火霓虹落在女孩墨黑的眼中,投下一層陰影,電子音的報站聲拉回了她的思緒,她握緊了手裏的行李箱,跟着人群亦步亦趨地下了公交。

“你剛剛在想什麽?”謝知遙拉開了拉杆,不忘回頭問她。

“什麽?”

“別裝啦,你剛才車上發了那麽久的呆,太明顯了好嗎?”她放慢步子歪着頭,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突然緊張起來,“該不會你就軍訓七天又被欺負了吧?!”

“沒有,別多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能被欺負?”許淮安低笑了聲搖頭說,“就是你說的那句青梅竹馬,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小時候?謝知遙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目光裏掠過一瞬的複雜,她思索了一下,故意伸手勾住了對方的脖子,笑說:“沒錯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敢說不是嗎?”

許淮安差點給她帶得一個踉跄,無奈道:“是,我也就說說。”

她眼裏沒有什麽陰郁的神色,謝知遙暗自松了口氣,話鋒一轉興奮道:“不過你這麽一說啊……現在想起來有沒有覺得我像個英雄?嗯?”

後者聞言一臉的一言難盡:“……你能不自戀嗎?”

“事實啊。”謝知遙說着就上手去捏她臉,“淮安你真的還是小時候比較可愛,那個時候拽我衣角的是誰呀?”

許淮安往後仰頭,擡起原本插在衣兜的手啪的一下把她伸過來的手拍了下去,加快步子往前走了兩步。

英雄嗎?或許是吧。但是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那多沒面子啊。

後邊的謝知遙一邊拖着行李箱追上來一邊不忘在她耳邊叨叨:“哇,你這個樣子要是被認識你這張臉的人看到那真的是大新聞。”

“嗯?”她聞言放慢步子側頭看。

謝知遙一臉嚴肅地看着她的眼睛,字正腔圓播音腔:“一中結營第一天,原北中一二名不和,實錘!”

許淮安:“……”

可惜她故作嚴肅的這幅樣子沒維持多久,自己反而先破了功,在馬路邊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最後還是許淮安一臉無奈地過來牽着她繼續走。

初中畢業父親的生意穩定下來,公司從外地搬回了深寧,他們一家子也從原來的的城中村搬到了現在海灣公園附近的景江欣苑,剛好跟住新僑小區的謝知遙離的不遠,只不過要多繞一段跨江大橋,大概十五分鐘的路。

說來也很巧,小時候是謝知遙送她回去再去等爸媽的車,現在倒是反過來了。

“你下回拿這麽多東西還是坐地鐵吧。”臨進小區前,謝知遙提了句,“不然還要走這麽長一段好累啊。”

半年前海灣公園那邊通了新線地鐵,一出站就是小區門口。

許淮安搖頭說:“沒事,不算遠,我一個人回去挺無聊的,反正也沒人在家。”

早就習慣了,還不如陪她多走一段。

謝知遙也沒再勸,只是看着她笑說:“那學校見?我就不信了,高中我也比不過你。”

“那我拭目以待?”許淮安微微笑了下,揮手示意說,“回去吧,學校見。”

“到家記得發信息!”

“知道啦。”

開門時家裏仍舊一片黑暗,顯然還沒人回來。許淮安換了鞋過去開了客廳的小燈和空調,把東西放好之後才去廚房簡單煮了碗面。

水汽蒸騰而上模糊了視線,她擡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輕輕嘆了口氣。

算了。

她摸出手機,給謝知遙發了個報平安的信息,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碗裏的面條。

過了幾分鐘,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拿起來看了眼,果不其然是謝知遙。

【已閱,記得好好吃飯小朋友~】

許淮安沒忍住笑了聲,單手打字回她。

【叫誰小朋友?】

對方回複很快。

【我4月的,某人11月的,誰比我小就叫誰啊。】

【半年而已。】

【那也算!小朋友小朋友!】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謝知遙那種你能奈我何的表情,許淮安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笑得眉眼彎彎。

【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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