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②⑦【二更】
榮克禮面露欣賞道：“我聽說, 你的主修的是航空飛行，并不是飛機設計，我還不知道你的水平如何, 這樣吧, 你回去寫一份關于顫振試驗的可行性報告，明天拿來給我看看。”
這正是榮克禮把她叫來的目的，而且, 他說的明天, 肯定是越快越好。
時間緊迫, 但許淩霄卻沒異議, 反而眼睛一亮，點頭道：“謝謝榮教授。”
榮克禮是人如其名, 一點寒暄禮節都沒有, 三兩句話把事兒都交代清楚。難怪之前就聽說，他主持開的會議, 絕對不會超過五分鐘, 因為太忙了，開會影響他搞設計！
而許淩霄回去後，就根據榮教授給的資料，開始熬通宵寫報告，想得入了迷, 以至于肚子“咕咕”唱響的時候，才知道，已經是半夜三點半了。
高強度的腦力消耗直接讓她能量池告急，餓起來看外文文獻時的眼睛都有些恍惚，遂打開放在床頭的鋁盒，裏面躺了顆藍白色包裝的巧克力, 她沿着封口小心撕開，掰下了一小塊巧克力放到嘴裏，甜味一點點在舌腔漫延，像涸澤的魚，終于回到了海裏。
剩下的巧克力，讓她包好重新放回了鋁盒裏。
——
第二天一大早，航大行政樓的走廊上，系主任正走向榮克禮的辦公室，臉上還洋着快樂的笑，手裏捏着用牛皮紙包好的半斤茶葉，剛要推門，就見未阖上的門縫裏，此時正站着一道纖細的身影。
“咦？這不是許淩霄嗎？”
系主任先是愣了幾秒，這才琢磨明白，敢情這榮老頭來上課的第一天，就把許淩霄給拎了回來！都不用他說好話，看這榮克禮臉上的笑，他就知道，事兒是成了。
而沒等系主任在門口“八卦”夠，許淩霄已經拉開了辦公室的門——
“主任。”
系主任臉上嘿嘿笑道：“淩霄同學，這麽早啊。”
許淩霄應了聲，讓開道給系主任進去，末了，還幫他們把門給帶上了。
“榮老，這苗子，就栽到你塊知識的沃土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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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克禮接過他手裏的茶葉，走到靠窗的桌子上泡起了茶：“下周不用安排我的課了。”
系主任本來還美滋滋等喝茶，這榮克禮的一句話直接給他打了層霜：“诶？你個老榮頭，我給你找了好苗子，你給我過河拆橋？把人帶走就不來上課了是吧？你對得起我們的感情，對得起全校師生的期待嗎！你去看看，這課還沒開始呢，教室裏烏泱泱全是來聽你上課的，你忍心這麽對待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嗎！”
他越說越激動，恨不得拿繩子把榮克禮捆住。
“去，我下周要去一趟飛行院，得把淩霄也帶上，你不用給我安排課，但要給我安排一下課程，如果事情辦得順利，過兩天就能回來。”
系主任的眼裏正醞釀着淚花呢，忽然噎住了：“不是要走？”
榮克禮給自己的水壺泡好了茶後，說道：“我去上課了，剩下的茶你自己倒。”
系主任瞬間松了口氣：“得，別說自己倒，我給您沖了送嘴邊都行！”
他這臉上的笑容，仿佛找回了春天的愛情。
——
良城飛行試驗院。
知道許淩霄和榮克禮要來的時候，程舟言和黃工他們早早就等在大門口。
一看到朝大院駛來的轎車，就有人喊道：“淩霄！”
榮克禮剛下車，就發現，大家對許淩霄的熱情，比他這個專家還要親切。
“克禮啊，你可算把我的寶貝帶回來了。”
程舟言上前握了握手，笑道：“自從兩年前淩霄去了首都上學，我每次都左等右等啊，多虧了你！”
榮克禮在來之前，就跟程舟言打了招呼，申請在華國的良城飛行院做一次飛機的抖震科目研究，這也是程舟言他們一直在攻克的難題。
有的飛機研制出來，沒有抖震現象，而有的飛機沒飛多高，就開始晃了，這問題要不解決，那就一直是航空界的玄學。
榮克禮帶着許淩霄剛到，就在程舟言的辦公室裏開了個小型會議，但作為老朋友，程舟言知道他的脾性，直接道：“試驗機都給你們準備好了，說吧，想怎麽做。”
許淩霄将試驗報告放到程舟言的桌上，說了句：“我們計劃，再飛一次。”
突然，程舟言翻報告的手忽然頓了頓，剛才見到許淩霄時一直挂在臉上的笑，凝住了。
“這個試驗機型，在上次試飛的時候，才犧牲了一名經驗老道的試飛員……我的建議，是先做地面排查，再考慮試飛。”
榮克禮沉了沉氣：“現在任何失敗數據都沒有，地面排查更不知從何做起，除非再飛一次，拿到準确的測試數據。”
程舟言雙手撐在桌上，沉吟了片刻後，從抽屜裏拿出了一本牛皮封面的紀錄簿，遞到了坐在對面的許淩霄和榮克禮面前。
“這是飛行日志。”
許淩霄翻開一看，發現上面有紅黑相間的兩種筆跡，略一擡眸，看向程舟言，只聽他道：“如果試飛時遇到險情，當天的飛行日志，就會用紅筆填寫。”
她一直看到最後一欄，上面的險情赫赫紅色，而且，後面還寫了一句：程少微，代。
如果這一天的試飛員犧牲了，那他的飛行日志，将由戰友代寫。
看到這裏時，許淩霄的心頭，澀澀地堵着，沒有人能在一個生命犧牲面前，可以無動于衷。
榮克禮，也沉默了。
程舟言深深地吐了口氣：“要不，先做一下風洞試驗……”
榮克禮忽地站起身，似乎在隐忍着什麽，雙手撐在腰後，走到窗戶前，讓自己冷靜了下，才開口道：“咱們的風洞，就夠放一個1:24的模型進去，測出來的數據，誰能保證準确？這次不上天，以後還得上。”
許淩霄緊緊抿着嘴唇，總是要有人去做這件事，不克服，下面的路就全都走不通了：
“程叔，我來試飛。”
“不行！絕對不行！”
程舟言想都沒想，直接堵住了許淩霄的申請。
但她清淩淩的眼神，程舟言卻不敢看了。
他是總設計師，也是人，曾經，他對設計飛機有着一腔熱忱，覺得失敗一千次，我就再做一千零一次，可那時候，他尚且年輕，不知道，這條路上的每一項成果，都是用血肉鋪出來的，他要面臨的不是試驗失敗，而是死亡。
“你們……給我一晚上的時間。”
許淩霄目光凝在程舟言身上，兩年不見，程叔鬓角的白發，更多了。
而榮克禮，為了找到克服飛機顫振的原因，投入了半生心血。
程舟言抽煙，但結婚後就戒了，除非壓力巨大，熬夜的時候，沒有咖啡打精神，就只能靠點尼古丁，但這也都是自己私底下抽。
這會，他拿着一包煙，走到了試飛員的宿舍。
敲了兩下門，沒等裏面應聲，就直接擰鎖走了進去。
屋子裏青年還在拿毛巾擦頭發，見程舟言進來，就順手挪了張椅子給他，剛一擡眸，就看到桌上放了一包煙。
程少微眉稍一挑，不知老程又有何交代，畢竟抽煙這種事，他是嚴令禁止的。
“你繳的這贓物，可不是我的。”
哪知他話音剛落，就見程舟言自己打開了煙盒，擦了火柴，竟當着兒子程少微的面，抽了起來。
程少微：“……”
好家夥，給他送二手煙來了！
于是，程少微趕緊打開了窗戶，讓煙味散了出去，自己則站到門邊，盡可能離親爹遠一點。
而程舟言仿佛是把他這兒當吸煙區了，抽了一根接着一根，程少微想洗衣服，但怕洗了之後，就全染了他的煙味。
遂只好雙手搭在走廊的欄杆邊，朝樓下望去。
視線所及處，忽然看見一道熟悉的纖細身影，此刻正在樓下跟其他同志聊天。
女孩剪了短發，眉眼變得更清明了，好像還長高了些，站在人群中出類拔萃。
不過，許淩霄在哪裏，都是亮眼的存在吧。
他低頭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因為剛執行完任務，一身汗臭，聽說許淩霄回來了，他想着先洗個澡收拾收拾，再去找她。
沒想到還沒出門，親爹先找上門了，半天屁也不放一個，光在他屋子裏放二手煙。
想到這，程少微有些煩躁，起身道：“爸，我下樓一趟。”
哪知他話音一落，裏頭傳來的聲音，夾雜着煙霧，有些嗆人。
“明天，你再飛一次轟-8。”
關于任務的試探和激勵，程舟言半個字都沒有鋪墊，就只說了這一句話。
程少微站在門外，夜暮垂垂，星辰的光撒在他的肩上，仿佛眷戀般停留，青年深邃的輪廓沒有過多表情，只看着樓下的身影，應了聲：“好。”
不知過了多久，程舟言留在房間裏的煙霧似乎才散開，程少微站在二樓的走廊邊，與院外的女孩目光相視。
她也擡頭看了過來，只是，這次，他沒有下樓。
皎潔的夜空，程少微深深吸了口氣，明天會是個好天。
——
第二天清晨，程少微拿着試飛計劃到了行政樓，剛推開會議室的大門，就看到光影間，一道纖細的身影正端坐在盡頭的一側。
他手上動作略一停頓後，神色自然地走了進去。
針對飛機的高空顫振，他此次試飛的唯一目的，就是飛到預定高度，在真正的高空環境下引發飛機故障，讓內部記錄儀監測到問題數據，最後，成功把記錄儀帶回來。
所以，這份試飛計劃報告，很薄，但卻很難。
在轟-8飛機型號出事後，程少微沒少研究過事故問題，是以今天的晨會，他的報告說得簡明扼要，就連一旁沉默的榮克禮，都不由點頭：“程總師，真是給我們找了個頂好的試飛員。”
坐在底下的許淩霄翻了兩遍試飛計劃後，擡頭看向榮克禮和程舟言：“我沒問題了。”
程舟言臉色沉凝：“時間就定在下午三點，你們先互相熟悉配合一下。”
這時，榮克禮也站起身，重重地握了握程少微的手，說道：“程長官，你願意飛，我們真的很感激，拜托了。”
程少微立在窗戶旁，身上綴着清晨的素光，臉上帶着淺淡的笑，讓人挪不開視線，“我們幹的，不就是試飛嗎？”
如果每一回執行任務，就要寫一次遺書，那程少微的遺書，怕也是能塞滿兩個抽屜。
榮克禮知道，這一句話，是程少微的承諾，是以心裏對這個年輕人更為喜愛了。
而此時的程少微，在會議室裏掃了一眼，轉眸朝程舟言問道：“轟-8是雙座，這次任務只需我一個人執行嗎？”
話音一落，就見衆人的目光，越過他身側，看向站在程少微身後的女生。
“我是你此次試飛任務的副機長，許淩霄。”
說着，就在程少微側身看來時，伸出了纖細的手，“程長官，請多關照。”
男人深邃的瞳孔中，有微光隐隐掠過，曾經，他在看了許淩霄軍事競賽時的機戰後，就知道，她不是掠影，而是驚鴻。
程少微伸出了大掌，與她纖柔的掌心，握了個滿懷。
——
下午三點，指揮塔臺內，所有人的臉色都凝得像天上的雲。
這次任務，戰機裏坐的人，一個是飛行院最年輕優秀的試飛員，另一個，是他們視為明珠的天才。
而程舟言，在一次次看着兒子上戰場後，還要面對許淩霄的義無反顧。他把最珍愛的孩子都領到了這條路上，就該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親手把他們送到最危險的地方。
須知少年淩雲志。
機場上，骁勇的轟-8戰機，在跑道上開始滑行，漆黑的金屬身影，落在程舟言的眼中，刺得有些發紅。
許淩霄坐在戰機的後座，手裏拿着一份《綜合試飛任務單》，為了獲得更多、更準确的實測數據，他們将按照預定的要求，改變飛機高度和時速，進行試飛。
很快，飛機離地，向上爬升，今天的能見度很好，許淩霄放眼望去，翼下八百裏秦川，緩緩展開。
空中沒有氣流，就連許淩霄耳機裏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噪音，這一切的一切，都出奇的安靜。
在飛機爬行的過程中，許淩霄開始紀錄監測數據，并向地面指揮塔臺報告：
“雙發動機工作正常。”
“操縱系統工作正常。”
“儀表及通信導航系統，工作正常。”
“測試儀器在正常準備狀态。”
前艙的程少微，動作精準利落地完成一項項細節操縱，許淩霄則根據機長的每一次操作，觀察飛機的反應，并記錄對應數據。
“高度即将到達海拔3000米。”
前艙傳來程少微的聲音，根據僅有的數據顯示，飛機就是在三千米高度，開始引發顫振現象。
許淩霄動作迅速地打開飛機測試開關，接通動作序號記錄器，接着，程少微推動油門杆，飛機進入亞音速飛行。
但是，三千米高空的試驗，同樣很平靜。
許淩霄向塔臺報告：“在水平直線和機動飛行狀态下，飛機穩定，沒有任何振動跡象。”
程少微：“飛機高度提升至8000米。”
他話音一落，油門迅速拉大，兩臺發動機頃刻加力，飛機時速瞬間接近音速，許淩霄眸光凝着儀器表，突然，強烈的氣流壓迫下，許淩霄感覺到機身發出輕微的，不正常的顫動。
“來了。”
程少微的聲音低低地，不是在跟塔臺彙報，而像在對許淩霄說。
而他話音一落，振動變得越來越明顯！
許淩霄：“音速狀态下，飛機顫振加劇，飛機發出’嘟嘟嘟’的警報聲，儀表指示已經模糊不清。”
她彙報的聲音一止，程少微迅速收低了油門，剛才劇烈的反應竟又奇跡般的減弱，然後消失。
許淩霄深吸了口氣，在試飛任務單上打了個勾。
試驗了三千米，和八千米後，飛機改變了高度，進入五千米。
這裏，不僅是高空，同時，空氣密度比八千米稠密，摩擦阻力極大，也是此次試驗最關鍵的高度。
果然，在飛機增速越快，顫振區附近的氣流場就會變化極速，明顯比在八千米時還要劇烈。
此時安全帶死死扣住許淩霄的身體，但顫振幾乎讓她全身發麻，什麽都抓不住，更糟的是，艙內儀表指針全部在高速抖動——
她什麽都看不清！
一陣陣刺耳的怪聲，像無數綿密的細針紮進耳膜，她緊緊咬住牙齒閉緊嘴巴，抓住僅有的一絲冷靜，思考該怎麽辦——
此刻，坐在前艙的程少微迅速收了油門，在劇烈的晃動中關斷加力，嘗試通過降低速度減輕振動。
而這一辦法，在剛才的八千米高空有用，可這裏不一樣！
“砰！”
突然，飛機向兩側大幅度搖擺，她聽見機身內部接連器件碎裂的巨響！
許淩霄拼力抓緊耳機朝地面塔臺喊道：“飛機振動劇烈！”
在無數嘈雜的聲音中，她聽見耳機裏傳來的指令：“停止試飛，馬上返航！”
程少微迅速駕駛減速後的飛機啓動返航程序，突然，她看見了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畫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