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②⑧【一更】
飛機在劇烈振動之後, 程少微推動壓杆形成坡角的幅度,竟比正常情況下大了一半。
“飛機操縱反應遲鈍。”
程少微向塔臺報告:“踩下蹬舵後,飛機沒有反應。”
許淩霄在後艙觀察儀表, 忽然, 瞳孔一睜:“側滑儀的小球向一側偏到了頭,沒有随着蹬舵的動作移動!”
一瞬間,她心頭的警鈴乍響:飛機的方向舵失靈了!
許淩霄猛地想到剛才飛機振動時, 突然發出的那一聲轟鳴:“難道, 是方向舵震壞了?!”
想到的瞬間, 她想回頭察看, 但座艙內根本無法看到機尾,而這個推斷已經傳回了地面塔臺。
方向舵壞了, 意味着飛機無法掌控方向, 就成了一只飄在天上的巨大風筝,就算能返航, 但是, 降落時一旦側偏,直接就是——
玉石俱焚。
塔臺內,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氣安靜得可怕,在之前所有的地面準備中, 他們已經對試飛做了充足的預測和防範,而且一旦發生顫振,通過減速,是可以恢複正常的,但都沒想到,真正到了高空, 一點顫振引發的蝴蝶效應,竟讓方向舵失靈了。
程舟言看向窗外,飛機的身影還沒出現,此時,是他當飛機設計師近三十年來,最黑暗的時刻,明明天還是藍的,但在他的眼裏,沒有一點光。
他十指緊緊握拳,他想起,昨晚勸許淩霄不要飛的時候,她只說了句:“程叔,對不起。”
程舟言的眼眶,瞬間紅了起來。
突然,身後有人喊了聲:“飛機出現了!”
這時,大家都沖出了塔臺,試圖看得更遠,程舟言拿過望遠鏡,這才遠遠看到:“是我們的飛機。”
衆人不由卸下一口氣:“能回來,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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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舟言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移動的黑點,突然,他瞳孔震驚道:“飛機的方向舵,整個被挖沒了?!”
他話音一落,剛才的興奮瞬間窒息:“沒有方向舵的飛機,怎麽降落!”
“天啊——”
這時有人忍不住驚叫出聲,藍天、機場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心猛然揪住。
而此時戰機裏,許淩霄和程少微,還不知道方向舵不是失靈了,而是整個被震沒了。
她嘗試多次修複都沒有用,額頭已經滲出了汗珠。
這時,前艙的程少微忽然開口:“你別緊張。”
許淩霄雙手攏了攏十指,試圖讓自己沉靜下來:“方向舵再次啓動失敗。”
程少微的聲音很冷靜:“萬一飛機真的不行,你跳傘,我把它飛回去,如果我犧牲了,你跳傘成功,能把這裏發生的情況向他們彙報。”
之前試飛的飛行員,因為當時沒有副機長,而他又必須控制飛機,這才延誤了逃生,所以,這次試飛,許淩霄在上機前,就收到過命令,而程少微,顯然也知道——
為了保住數據,必須有人活着回去。
“你閉嘴。”
許淩霄冷硬地說了句話:“你不跳,我不會跳的。”
程少微隐忍着情緒:“副機長,你必須聽長機的!”
突然,飛機猛地翻滾,程少微拼力控制住拉杆,現在,他們停留在空中是死,降落也是死。
讓許淩霄跳傘,是唯一的生路。
突然,程少微的手背上握來了一股力量,頃刻間與他一同使勁,堪堪穩住了翻滾的機身。
“如果你不想我死,就想盡辦法,把飛機飛回去。”
她的聲音在劇烈的氣流中,灌進了程少微的耳朵。
青年的氣息沉沉,下一秒,伸手推動左發動機油門,同時向右壓駕駛杆,飛機陡然向右滾轉,但是,在左右發動機推力的反差力矩作用下,機頭竟神奇地緩緩橫側,終于能改變方向。
許淩霄看向艙外,此時他們已飛臨機場,熟悉的地标越來越近。
由于方向舵操縱失敗,許淩霄決定建立比正常情況下寬一些的起落航線,放好起落架後,有意延遲進入三轉彎。
而程少微則壓着坡度,機頭緩緩向左轉着飛行,突然,整個飛機劃着大半徑,向起落航線外甩去。
許淩霄瞳孔一睜,就見程少微迅速将飛機坡度修正,而此時,他們只能靠飛機的副翼不斷變換方向,大角度側滑飛行,操縱已經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只要稍微出現一點差錯,飛機就可能失速,直接栽向機場。
偌大的地平面上,風聲響烈。
塔臺下的程舟言,盯着這架晃動的飛機,它就像只發瘋的巨鷹,随着高度降低,飛機一次又一次地飄移:“這麽低的高度,已經沒有跳傘的可能。”
許淩霄正在向塔臺報告飛機狀态:“飛機離地高度90米。”
“80米。”
“70米……”
程少微通過機翼進行滑行降落,推動拉杆控制下沉距離,随着機頭高高仰起,飛機的主輪觸地的一剎那,機頭猛然向右偏轉34度,轉眼間沖出跑道!
程少微迅速踩滿左腳蹬,同時放出飛機減速傘,幾乎同一瞬間,綻放的白傘用力扯着飛離的機身,将它速度死死壓了下去。
飛機跑得越快,白傘的相對風力就越大,而坐在機艙裏的許淩霄,被震得往座椅後背砸了過去。
“嘟嘟嘟——”
突然,飛機警報聲起,許淩霄忍着痛道:“剎車防滑系統傳感器故障!”
“砰!”
突然,戰機整個往一側陷了下去,這個聲音——
“起落架外側輪胎爆破!”
程少微臉上沒有表情,繼續控制拉杆,機身中無數耦合的金屬器件,如放飛的蒸汽機,失去了程序只知道頂着飛機往前跑。
暈眩的偏離下,許淩霄長手伸向拉杆,仿佛是最後的一點力氣,跟程少微一起,把飛機的速度,減了下來。
耳邊的嘶鳴聲漸漸歇下,飛機驟然的失控,終于停止了。
然而,程少微轉頭朝許淩霄道:“立刻下機!”
許淩霄不敢耽誤,拿起所有資料,迅速卸下記錄儀,抱着就跳下了機艙,這時,空氣中一股難聞的焦灼味蔓延四周,隔着煙霧,她看見朝這邊沖了過來的地勤人員。
就在程少微護着她往前跑時,許淩霄回頭朝機尾望了過去,終于看見那副她在天上時無法觀察到的畫面——
飛機尾部整個方向舵不見了,依然高聳的垂直尾翼後部,出現了一道一人多高的缺口。
所以,剛才,機艙內部的氣壓釋放,差點沒把她壓到窒息。
而在對面地勤人員圍過來時,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雙眸熱淚。
榮克禮接過學生手裏的資料,頃刻間,視線模糊,連手都是顫抖的。
程舟言緊緊抿着嘴唇,在看到程少微的敬禮時,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父親的一顆心,落下來了。
“太棒了,少微,淩霄,這些資料,是我們航空史從未有過的財富,它是一塊金色的磚,紮紮實實地,鋪出了一條路!”
黃工情緒激動地擁抱着程少微,哭得比他女兒嫁人時下的雨,還要大。
許淩霄也內心哽咽,她看着無數的同志在飛機降落後,不顧危險朝他們沖來時的面孔,擔憂,驚喜,就像一張張靜默的影像,凝成共和國航空的基石。
他們因為信仰而凝聚,構成了一個大集體,強大而靜水流深,這股力量讓許淩霄深深觸動。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畫面,所有人為你而來,而你,也将與他們一起,共同奔赴理想的遠方。
——
傍晚,程舟言讓許淩霄去叫程少微,晚上回家吃飯。
許淩霄說男生宿舍,她不方便進。
這讓程舟言不由陷入思索:“這以後淩霄回來了,我不得給她在院裏安排女飛行員宿舍嘛?畢竟大院離飛行院還是有點遠。”
這一說,柳向蘅也上心了:“那飛行院宿舍連個女澡堂和洗手間都沒有,是得安排了。”
許淩霄:“……”
她聽着,腳步已經不由往門外走了出去。
自從去了首都,她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這幾天處理完試飛數據,她就得再回航大,是以,江敏若非要她每天都回去吃飯。
殺雞宰魚的,當然,宰魚的活還是許淩霄出手。
程少川也長大了不少,很喜歡蹲在地上看她表演血腥藝術,末了,說了句:“我的心,本來已經像刀一樣冰冷了,但見到你,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害怕。”
許淩霄:“……”
這孩子,最近不聽戲,改看電視劇了。
此時,許淩霄從飛行院的行政樓出來,步子就習慣性地往試飛員的宿舍走去,這會他們應該還在訓練,反正左右沒有人,她一溜煙就鑽了進去。
在航大不僅學會了飛行技術,潛伏的能力也更上一層樓。
貓進二樓宿舍後,她推了推程少微的房門,鎖住了,于是長手一擡,在窗戶頂上摸到了一枚鑰匙。
試飛員上機時,任何零物都不能攜帶,別說是鑰匙,就是紐扣在機場裏不見了,那都得滿世界找,就怕掉進了飛機裏。
這會進了屋,許淩霄指腹在桌上劃了下,窗明幾淨,不染灰塵。
視線略微一掃,忽然,在一排專業書上,看到了一封信,原本她并不好奇,但怪就怪在,這牛皮紙上寫了三個字:程少微。
許淩霄認得他的筆跡和簽名,這家夥,幹嘛自己給自己寫信啊。
許淩霄捏着信封的一角,但卻沒有打開,畢竟是別人的隐私,她得當面跟人說了才好,但她又很好奇,程少微這麽大的人,還要寫小學生的作文題:給未來自己的一封信麽?
忽然,宿舍門外打入了一道長影,男人逋一進門,就看到女孩站在他房間裏,恍惚有種錯覺,是這宿舍從來沒有過的場景,竟有些奇妙的令人悸動。
許淩霄轉眸對上他微微驚愕的眼神,搖了搖手裏的信封,意思是:這是什麽我很想看,但我不好意思說。
程少微嘴唇舔了舔,走到一旁倒了杯水喝,背對着她道:“沒什麽,就是試飛前的準備工作。”
“我能學習一下嗎,畢竟以後也是要當試飛員的。”
看着女孩認真渴望的眼神,程少微眉眼斂下,好像也沒辦法拒絕,只應了聲:“嗯。”
許淩霄揭開信封口,發現上面并沒有粘合,看來不是很重要的內容,信紙被疊了兩折,裏面還有一筆錢,她好奇地展信看了起來,程少微的筆跡,頓挫有力:
「若戰機得存,我當身還晉見鈞座。若陣地失守,我就死在沙場,為國防事業發展是我之值得,這裏面的錢,是我交給組織的最後一次黨費。國家生死,猶待諸君奮勇。」
許淩霄愣愣地看完,嘯忽間,心頭漸漸湧起了酸澀,這是一封寫給未來的信,這是,一個試飛員的“遺書”。
房間裏沉默的幾息,投在地上的陽光悄然褪去,暮色沉沉,女孩的指尖捏着薄薄的信紙,忽然,只聽“嘶啦”一聲,白色信紙猶如雪片,碎開在光裏。
許淩霄深吸了口氣,再擡眸時,眼裏覆上了一層笑意:“程少微,走吧,我們回家吃飯。”
——
接下來的幾天,許淩霄都埋首在數據堆裏,他們要盡快解決轟-8在跨音速時發生的顫振問題,才能讓其定型試飛。
榮克禮跟航大是請了一周的假期,所以許淩霄更得争分奪秒,拿到有用的試驗結果,否則,他們好不容易從死神手裏脫身的試飛,還得再有人上天去承擔風險。
一旁的程舟言見她都快熬紅眼了,遂道:“淩霄,你這樣不行,我這個總師現在命令你,出去透透氣,再這麽看下去,你這視力還能用了?”
許淩霄閉了閉眼睛,只覺又酸又澀,程舟言知道她不肯挪出門,就拿視力威脅她,擡手指了指自己的眼鏡框:“我可是沒見過戴眼鏡上天的試飛員。”
她抿了抿唇,才道:“那我出門看看樹。”
飛行院的操場上,視線開闊,适合她緩解眼睛,此時,籃球場上正有幾個耀眼青年在投籃奔跑。
只要有時間,飛行員每天下午三四點鐘,都會聚在一起打球,這也是飛行部隊沿襲下來的傳統。
敏捷,是一場籃球的鍛煉目的,幹飛行的人都知道,體能考核的成績只能說明,你夠不夠格成為飛行員,但是不是塊好料,打一場籃球就知道了。
忽然,籃球場上一道球形抛物線朝她投了過來,許淩霄擡手堪堪接住,在對上球場上驚愕的眼神時,唇角略微勾起,走到場地上,拍了拍籃球,一個投擲,三分拿下。
這時,一旁參戰的球員都鼓起了掌,許淩霄這兩年,從航校到航大,被撕扯着長大,個子都快接近一米八,再加上剪了短發,眉眼不笑時,遠遠看着就是個十裏八鄉的俊後生。
至于笑的時候麽,趙思言說過:“男版的許淩霄,只有女版的許淩霄配得上。”
“兄弟,一起!”
喊她的男人吹了道口哨,許淩霄眼神一眯,這人肯定不是飛行員,啥眼神啊。
程少微接了她投下的籃球,笑道:“跟我一隊。”
許淩霄搖了搖頭,眼神不好的兄弟跟程少微也是一隊,于是她指了指紅色的隊服,這應該是設計師組,體型技術明顯就是陪練。
“我跟他們一組。”
紅隊一下就亮了眼,上前非常禮貌地要握手,許淩霄拍了下他手心:“開始吧。”
球場上,搶球、帶球、投球,在飛行員眼裏,就是智慧、反應、協調、控制和細微感知的能力。
許淩霄一連投中幾個球,一旁的藍隊臉上又氣又笑,想罵人,于是指着程少微道:“你會不會防!”
程少微一靠近許淩霄,她就跟飛魚一樣從他胳膊底下溜走,結果換別人防她,程少微又不放心,總之整場球下來,隊友沒有暴打許淩霄,卻被程少微氣炸了。
“飯,你請了。”
程少微神色輕松,可算是打完了。
這時,許淩霄給他遞了瓶水,程少微擰開,剛放到嘴裏,忽然,動作一頓,說道:“剛才,我可沒有故意給你放水。”
許淩霄笑了聲:“戰場無父子,程長官。”
程少微喉結滾動,仰頭時,汗水自他下颚劃過,男性張力,落她滿眼。
飲罷,他眯了下眼:“戰場無父子,但誰要敢傷我兒,當爸爸的,不得護着啊。”
許淩霄:“……”
兩人一對視,忽然,卻心有靈犀般互相笑了起來。
暮色柔柔,在他們身上鍍了層光,落在彼此眼裏,就像太陽。
而剛才籃球場上的那一幕,卻讓站在不遠處的榮克禮和程舟言看了個正着。
“這樣的好材料,咱們真是撈到寶了。”
榮克禮滿眼欣賞,一旁的程舟言一臉自豪:“淩霄可是我傾了心血培養的工程師。”
“我聽說,空軍準備正式成立一支試飛部隊,現在國防航空業飛速發展,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心血的結晶啊。舟言,我知道,這兩個都是你的寶貝疙瘩,但孩子大了,你既然放手讓他們去做,就別揪着自己,對心髒不好。”
聽到這話,程舟言笑了聲:“你這是過來人了,我看他們試飛的時候,你心髒也沒冷靜到哪裏去。”
“那是,最冷靜的都在天上飛着呢,我們啊,托着他們。”
程舟言看着遠處的操場上,一對青年男女還在打籃球,感慨了聲:“須知少年淩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