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③②【一更】
程舟言的聲音很沉, 許淩霄隔着廚房門,聽見江敏若壓着聲音在說:“這事你別跟淩霄說,明天她就要試飛了, 千萬不能影響心态。”
江敏若聽起來像是哭了一輪, 坐在沙發上的程小川跑到她跟前,仰着頭道:“媽媽去哪兒?”
江敏若揉了揉他的腦袋:“媽媽很快回來,你在家乖乖的, 聽爸爸的話。”
程少川歪了下頭, 指着廚房的門道:“那要聽淩霄姐姐的話嗎?”
江敏若和程舟言驀地一頓, 轉過身去, 就看到許淩霄,此刻正站在廚房門邊, 看着他們。
而剛才那句“千萬別告訴淩霄”, 她也聽到了。
江敏若眼眶一時沒忍住,紅了圈。
再一看她手裏提的行李, 許淩霄平靜地說了句:“江姨, 這是要出遠門?”
江敏若扯了扯嘴角,忙點頭:“是啊,這幾天沒辦法給你們做飯了,抱歉啊,淩霄。”
她顯然是有什麽事瞞着許淩霄, 但她不說,許淩霄也不問,只點了點頭:“我剛才在廚房裏煮面,江姨吃了再走嗎?”
“不了,我,車票趕時間, 你們忙。”
許淩霄不再問什麽,只點了點頭。
走回廚房,這時,屋外的江敏若只提了個黑色小包,就腳步匆匆地走進了昏暗的巷道。
程舟言走進客廳,站在廚房門口,見許淩霄在低頭切菜,擡了下頭,讓自己緩緩,使勁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才開口道:“淩霄啊,程叔不吃,你跟少川吃吧。”
許淩霄切菜的刀頓了頓,只應了聲,等程舟言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時,許淩霄猛地放下菜刀,跑出了院子的大門。
飛行院的機場跑道上,刺眼的光射進瞳孔,江敏若抱着行李袋,逆着直升機螺旋槳攪起來的風,走上了機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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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軍用直升機。
許淩霄手背覆在額頭上,抵着碎發,直到直升機升起,巨大的噪音和機身緩緩消失在夜幕中,她才反應過來,也許,和程少微有關,也許……
她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熱熱的,從眼眶落下。
手背擦過臉頰上的淚水,卻發現越擦越多。
纖瘦的後背靠在了牆上,雙手捂着臉,以為這樣就能壓住眼眸中翻湧的海水。
可是不行,心頭的酸楚沖了上來,連同肩膀都抑制不住地抖動。
強烈的不安,讓她好像一下沒有了支撐。
“許淩霄,現在是,晚上八點十分。你,還有,二十分鐘可以難過。”
她試圖用聲音讓自己清醒過來,明天就要試飛了,不可以帶着任何影響理智的情緒,走上戰場。
身子緩緩滑到牆角,最後抱住膝蓋。
此刻,她甚至希望明天不要到來,她不想聽到任何消息。
——
“淩霄!”
這一天,飛行院研制的霄龍,開始試驗性試飛。
趙思言遠遠看到身穿藍色飛行服的許淩霄,身姿纖細柔韌,一直以來,她和飛機,都是這裏最美的風景線。
此刻,趙思言朝她揮了揮手,高興地跑了過來,而他身後的工廠,大門徐徐打開,一輛靈巧秀挺的新式戰機,緩緩出現在衆人眼前。
它的美,如水面波紋,瑩瑩泛光,看似溫柔,卻有穿擊一切的力量。
“看,漂亮嗎!”
所有人都擡起頭看向這架戰機,今天,也是它第一次,行駛到陽光之下。
許淩霄踩上舷梯,檢查機艙後,朝地勤人員作了個準備就緒的手勢,機艙蓋緩緩合上,也隔開了外界的嘈雜。
動力、傳導、電磁、任務、目的,方案……每一樣預置情況,都在許淩霄的腦子裏回演過無數遍,她看飛機,是清晰且完全透明。
而當她真正坐進機艙後,生與死,榮譽與恥辱,都不重要了。
霄龍戰機先是在跑道上緩緩行駛,測試輪胎氣壓與內部組件正常後,許淩霄向塔臺報告,可以起飛。
随着動力的拉大,戰機翹首,如蟄伏了許久的戰鷹,只等征服藍天。
起飛,騰空,翺翔。
天空如此廣闊,遼遠,清澈,似乎許淩霄的整個人和整架飛機,都融入進了這片自由之地。
機頭半仰,窗外白雲,擦肩而過,許淩霄覺得,此時的這架戰機,就像一只晶瑩剔透的鷹。
“半滾倒轉,正常。”
“俯沖,拉起上升。”
許淩霄執行了一圈任務後,将飛機駛向六千米的高空。
就在她開始進入下一科目時,突然,機身傳來劇烈的縱向俯仰擺動和左右搖晃,她迅速控制儀表,緊接着,只聽“嘭”的一聲巨響——
耳機刺啦一聲,沒有了應答!
許淩霄來不及去接被扯開的耳機插頭,伴随剛才的巨響,她座椅上固定的安全帶瞬間崩斷!
緊接着一聲撞擊,卻不是飛機內部的零件,而是許淩霄沒有了安全帶的庇護,直接撞到了舷窗上,額頭在安全頭盔上刮出了一道血痕,紅色的血液頃刻滾落。
但她根本騰不出手去擦,眼前的儀表盤突然來回閃現,她以為是飛機哪裏又出了問題,但就在擡手剎那,她開始看不清手臂,緊接着,像是進入了黑夜一樣,眼前一片漆暗!
許淩霄用力眨了眨眼睛,剛才的劇烈撞擊,導致頭部缺氧,視力模糊到黑視,她現在就是個瞎子,但,如果她不盡快恢複,下一步就是暈厥!
她緊緊咬着牙齒,利用僅有的一點意識,死死抓住駕駛杆,腳踩油門,上升高度,只要飛機不墜落,就還有希望。
她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的視線能清醒些,騰出手摩挲到落在肩上的耳機,快速插好耳機線頭,她不能暈過去,一定要有人叫醒她。
“塔臺,呼叫……”
“塔臺收到!”
耳機裏,指揮員的聲音幾乎是喊出來的,許淩霄這會不僅被飛機震得頭暈,還差點讓耳機裏的叫聲吓到心悸,不過好在是這一聲喊,把她的視線都給叫清明了。
她迅速借着眼裏的這點光亮,采取緊急處置措施,飛機的震動和搖晃終于體感地減弱了,但此時,窗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山峰——
飛機從六千米的高空,陡然下降到了2500米。
再降,下面就是連綿的群山等着她!
而就在機頭向前墜的瞬間,許淩霄迅速拉大了機頭仰角,幾乎是垂直地向天上沖去。
要是她的眼睛再晚一秒恢複視力,那這輛戰機,就永遠飛不回良城機場。
飛機不斷在上升,同時還發生了與剛才相同的擺動,這回,許淩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飛機的操縱系統出現重大故障。
幾乎是同一瞬間,她立刻伸手去關閉操縱系統的電門,卻被劇烈的晃動而打了回去。
飛機又開始下降!
大片的雲朵,從舷窗飛一般上升,她再次看到了機翼下的山峰,露出了尖銳的山頂。
此刻,駕駛艙內的彈射救生艙把手,近在咫尺。
許淩霄深吸了口氣,只要她一拉,一秒鐘內就可以脫險,但是,這是霄龍,華國第一架DSI氣道,配備電傳操縱系統的戰機,凝結了無數航空人的希望,她不能放棄。
她一定,要把霄龍帶回家!
許淩霄迅速調整姿态,冷靜下來,就在飛機擺幅萬分之一的瞬間,她終于精準觸到了操縱的電門,切換成電動操縱。
這時,飛機的駕駛杆變得很重,反應遲鈍使得操作更加艱難,她額頭上的血仿佛如呼吸一樣凝住,但她的每一個操縱之後,飛機大幅搖擺和俯仰就會降低,最終,停止。
而代價,就是她已經花掉了全部力氣。
此時,塔臺內,指揮員趙思言還在嘶聲地喊着:“許淩霄,請回答,試飛員,請回答!呼叫,呼叫!”
這時,她晃了晃腦袋:“吵死了。”
“許淩霄!”
“要聾了。”
她話音一落,耳機裏的聲音瞬間被收走,換成了另一個人,是程舟言的語氣:“淩霄。”
“程總師。”
她應了聲,之後,那頭就沒有聲音了,許淩霄穩定住了飛機後,開始操作返航,但因為飛機此時已經反應遲鈍,她沒空回應塔臺,全副力氣都在按着駕駛杆。
而耳機那頭,也跟着沉默。
接着,隐隐傳來了嘈雜的聲音:“總師,你怎麽哭了?!”
當霄龍的機輪觸地的剎那,跑道上拉出了長長的剎車痕,減速傘瞬間打開,像一個白衣騎士,引拽着霄龍停機。
而此時,地勤人員已經朝她沖了過來,打開變形的座艙蓋,将舷梯挪到艙門。
程舟言的眼裏還含着淚水,看到許淩霄摘下頭盔時,額頭的血跡,瞬間就不淡定了,她卻語氣平靜地說了句:“查一下操縱。”
話剛說完,一縷血線就順着她的嘴角,流了下來。
“淩霄!”
衆人一把扶住她,卻被她擡手搭住了肩,說道:“送我回宿舍。”
“好,好!”
設計師們迅速展開了地面徹查,機務和技術人員将飛機打開,裏面的每一個零件,此刻已經是無價之寶,意義非凡。
黃工拍了拍程舟言的肩膀,聲音哽咽道:“淩霄,是用命把飛機帶回來了。”
程舟言拿着手帕,捂住了臉。
一旁的柳向蘅,則擡頭望向了這無盡的藍天:“咱們淩霄,和少微一樣,都是航空英雄。”
這句話一說,黃工的嘴唇也忍不住顫抖:“舟言啊,這裏有我們,你放心去南部吧。”
此時,剛回到宿舍的許淩霄,沖向了盥洗臺,終于忍不住,吐了起來。
許淩霄飛吐了,這對飛行員來說,就像游泳嗆了口水,吃飯咬了下舌頭一樣,不是事兒。
她擰開水龍頭,雙手捧着冰涼的水,在臉上沖了幾遍,額頭的傷口再次化出了血,順着指縫滴落,流向出水口。
這時,身後有人開門,是警衛員的聲音:“許長官,你讓醫護看一下……”
話音未落,她手裏的毛巾一下甩到了水池裏,轉身的瞬間,長筒軍靴猛地将一角的椅子踢翻,伴随一片混亂,許淩霄邁着長腿徑直走出了房門。
“诶,許長官!”
這時,身後的警衛員和醫護追着她走,一路跟進了行政樓。
只見許淩霄一把轉開了房門,招呼也沒打,就拿起了程舟言辦公室裏的座機,撥了個號碼。
醫護們都熟知許淩霄的脾氣,她現在臉色沉得發白,遂都不說話了,只是在她站定打電話的時候,趕緊打開醫護箱,踮起腳,一手撥開劉海,一邊處理傷口。
許淩霄的眉眼冷得像冰,朝電話那頭說道:“喂,我找程少微。”
電話那頭沉默了下,說道:“許淩霄,保密紀律第二條第一款,不該知道的秘密,不要問。”
許淩霄冷笑了聲,一把打開了醫護人員的手,這時,他們就着急了:“許長官,你的傷口必須要盡快處理!”
電話那頭的人皺了皺眉:“你受傷了?”
許淩霄牙龈咬出了血:“許延之,我就問你,程少微,是死,是活。”
電話那頭的人,呼吸渾濁,這個回答很難嗎,許淩霄覺得自己有資格知道,生還是死。
忽然,辦公室門外走進了一道身影,警衛員愣了下:“程總師?”
醫護還在給許淩霄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她沒有回頭,只捏着電話筒的手,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
“這個問題,那麽難回答嗎?”
許淩霄的聲音,很冷,冷得整個房間都充斥着寒氣。
許延之說道:“是,很難。”
“我現在申請到南部戰區,許延之,你同意,就立刻派直升機過來,你不同意,我自己立刻飛過去。你別拿處分壓我,還有,你把沈鹿鳴給我叫過來,馬上!”
這年頭,還有小子教老子做事,但她最後那一聲,幾乎是歇斯底裏,醫護人員吓得手裏的鑷子又掉在了地上。
程舟言彎下身,從地上拾了起來。
許淩霄一轉身,就看到程舟言灰白的臉色——
“程少微,墜機了。”
她一雙還帶着寒氣的眼眸,驀然一怔,瞳仁顫顫。
程舟言終于不瞞她了,事實上,誰都知道,除了許淩霄。
她握着電話聽筒,那頭的許延之說道:“你就乖乖呆在良城,哪裏都別去!”
“什麽時候的事?”
她問。
許延之頓了頓:“昨晚七點二十分。”
許淩霄只覺頭頂一陣暈眩,單手撐在桌沿上:“直升機,我要參與搜救。”
——
許延之知道,就算他不同意許淩霄參與,她就算被判處分,也會行動。
十一月的良城,空氣幹冽,偶爾的冰雹砸得人生疼,許淩霄頭上纏着一圈白色繃帶,站在空曠的機場中央,四周一望無際的平地,将她襯得倔強,而又脆弱。
生命,本就是脆弱的。
前一秒還在跟你言笑晏晏,下一秒就是生死未蔔。
沈鹿鳴将直升機停在了機場中央,風卷殘雲,許淩霄還穿着深藍色的飛行服,一腳就邁進了機艙。
螺旋槳的聲音攪動着耳膜,駕駛艙裏,沈鹿鳴遞來了一份資料。
那是她要的,出事當天的最後通訊記錄,時間,以及氣象情況。
“我們找到了飛機的遺骸,但都是零部件,散落多地,還沒有找到飛行員……”
說這話時,沈鹿鳴頓了頓,他不願意說,那是“屍首”。
許淩霄語氣冷靜:“程少微,是第一個試驗高空彈射救生裝置的飛行員。”
沈鹿鳴看着舷艙外飛過的白雲:“如果萬分之一的可能,他跳傘逃生了,附近山脈裏應該會有降落傘的标志,但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任何蹤跡,所以,懷疑他沒有跳傘……”
沈鹿鳴說着,許淩霄目光凝在一頁頁的紙上,根本沒理會他的結論:“如果逃生了,飛機殘骸和飛行員的降落地點根本就是兩回事,我們現在要找的是人,立刻到飛行員最後聯系塔臺時的坐标位置。”
“失事前已經找過,山脈衆多,搜救員也只能賭了。”
說這話時,沈鹿鳴拳頭緊緊握着,深吸了口氣,道:“對不起,淩霄。”
她拿出鋼筆,在紙上開始計算起來,沒有擡頭:“我們誰又不是在賭呢。”
他們的每一次飛行,就是在死神的包裹下前沖,能活着回來,都是運氣。
這時,她拿着兩份氣象報告,一份是失事當天,一份是今天。
兩相一對比,她在想,如果程少微真的在失事時跳傘了,風,會把他帶到哪裏去。
“現在離出事時間,已經過了十七個小時,這裏的山林沼澤密布,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傷,有沒有吃的……”
“一天不吃,餓不死。”
許淩霄打斷了正難受的沈鹿鳴,本來他在軍營裏鍛煉得已經夠鐵石心腸了,剛聽到程少微的消息時,他第一時間不是難過,而是立馬參與到搜救中,但剛才,他看到許淩霄的瞬間,就繃不住了。
就好像找了一個比他還強大的人,所以,他不用故作堅強,可以軟弱地哭泣。
而此刻,許淩霄也确實聽到了,沈鹿鳴在哭。
高空的直升機作業,駕駛員居然在哭,許淩霄在想,她的命也是懸在一線了。
“帶巧克力了嗎?”
沈鹿鳴點了點頭:“帶了。”
說着,從兜裏都掏了出來。
許淩霄收進自己的口袋裏。
“飛機高度,下降650米。”
沈鹿鳴按照許淩霄的指揮,開始在預定失事坐标上,調整高度。
“機頭,東南向側偏15度。”
“操作完畢。”
沈鹿鳴以為許淩霄找到了坐标,于是他也跟着往舷窗底下張望:“這麽高看不大清楚,要不我把飛機再飛低一點?”
忽然,他話沒說完,直升機的艙門就讓人推了開來,一股冷冽的風在機艙裏橫沖直撞,許淩霄喊了聲:“穩住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