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千萬孤獨

中午下起了大雪,沒有風,天氣也不冷,沈夢昔獲得了上崗樓看看的特許。

崗樓其實就是個鐵架子,比工地上施工的寬一些,一圈圈的鐵樓梯,最上面是個方的鐵皮屋子,風大了還會晃。

沈夢昔死死的抓着旁邊的扶手,沾了雪的鐵樓梯即便有紋路也是滑的,她的腿都軟了,還是一步一步的上到了最上面。

雪花鋪天蓋地地落下,天地寂靜無聲。一時間,沈夢昔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千山鳥飛盡,萬徑人蹤滅。”沈夢昔輕輕地念着。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後面有人接口道。

“千萬孤獨。這是人世間最大的孤獨了吧。”沈夢昔張開手臂,沖着天空,傾力大喊:“啊——啊——”

“小孟同學,你要小心你要小心。”那個接口的戰士是南方口音,不疊地拉着沈夢昔往後退。“我讀這首詩,想的就是雪,你卻想的是孤獨啊。”

“我想自己待五分鐘,然後就下去可以嗎?”

“可以可以,但是你要千萬注意安全。”小戰士不再出聲,只在不遠的後面看着她,并不時拿起望遠鏡瞭望。

沈夢昔在崗樓的東北角站定,那裏望見的只是對岸蘇聯的大片山林,此刻一片寂寞的白色。

這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嗎?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崗樓下來接侄女的孟營長,膽戰心驚,執行那麽多任務,也沒有這麽恐懼過,他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那扶着欄杆的侄女,似乎随時可能飛落下來。

他不敢出聲喊她,只是輕輕地快速爬上崗樓,來到她的身後,穩穩抓住了她的手,“西啊,咱回去吧,這裏太冷,容易着涼。”

沈夢昔很聽話地跟着下去了。臨走還跟那個南方戰士說了聲謝謝。

夜裏,孟慶嚴被一陣哭聲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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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走到辦公桌邊,搖晃着沈夢昔的肩膀,她才從夢中醒來,抽噎着停不下來。

“西,你在叫奶奶。”

沈夢昔捂着臉,忍着抽泣。

“我沒事。”

“你想奶奶了?”

“嗯。”

“哎,五叔當兵的時候你才兩三歲,也不知道這幾年你咋過的,但是你奶奶肯定是希望你好的,你不但要身體健康,而且還得,還得。。。”

“還得內心強大,對嗎?”沈夢昔放下捂臉的手,用無名指捋了一下眼角。

“對!就是這個意思。”

“我懂。就是最近情緒有點亂,以前不這樣的。上午喊出來了,就好了,以後也不會了。”

孟慶嚴不是很放心,但接下來沒有聽到侄女的哭聲,他慢慢入睡了。

沈夢昔沒有睡,她來到武陵空間。

她騰空了幾個貨架放在第二格裏,又在超市裏把每個品牌每種口味的方便面都拿出一箱擺好,每一種水果都挑了一紙箱放在地上,又拿了一箱蛋殼沒有印記的普通雞蛋放好,拿了一箱烏雞蛋,一箱鴨蛋,一箱松花蛋,一箱熟鹹鵝蛋擺好;又在熟食區溝幫子家端了一盆豬蹄、一盆醬牛肉、一盆燒雞、一盆鹵翅中;在超市冷櫃裏拿了一箱哈爾濱紅腸、一箱兒童腸,一箱玉米腸,這些平時她很少吃的東西,都被她一一搬到第二格裏;又理順了之前就放進去的水和餅幹等物。

這一頓折騰後,沈夢昔舒坦了,仿佛情緒都随着食物捋順了。

她出了武陵空間,換了個睡姿,很快睡着了。

沈夢昔到達佛山的第四天傍晚,孟繁松也到了,他可以說是愛恨交加的看着她,半天什麽都沒說出來。

“是不是大雪封道了?”孟慶嚴說。

孟繁松看着變得陌生的五叔,有些拘束。“可不是,走半道又返回去了。”

“結婚了,要當爹了,行,比五叔強。”孟慶嚴笑着拍拍孟繁松的肩頭。孟繁松跟着呵呵笑,不知道說什麽好。

“多玩幾天吧。”

“不的了,我三叔急得房子着火似的,我明天就帶西回去了。我還得上班,春兒也惦記着。”

“那行,我這裏有套秋衣秋褲是新的,還有雙大頭鞋,你應該能穿,拿回去吧。”

“啊,真的啊,太好了!”孟繁松非常高興。

“五叔,我不想回去,我想在你這裏住着。”沈夢昔看氣氛還不錯,就開口。

“不行,胡說八道什麽呢。”孟慶嚴直接拒絕。

“我就待到過完年,過了年就回去。”

“不行,誰有空來來回回接你!”這次是孟繁松,口氣冷硬。

沈夢昔不再說話了,轉身出門了。

“嘎哈去你?”孟繁松要去追。

“我去跟朋友告個別,我不會再亂跑了。大哥,對不起,回去你也跟二哥說,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沈夢昔轉回身,認真地說完,又給孟繁松鞠了一躬。轉身走了。

孟繁松一臉愣怔,覺得妹妹變得無比陌生,以往她只會說“你管不着!”決不會跟他道歉,還鞠躬。

“沒事兒,讓她出去散散心吧,昨天哭得狠了,哇哇大哭,半夜夢裏直叫奶奶和媽媽。”孟慶嚴攔住了孟繁松。

沈夢昔來到公安局,找到沈萬年:“沈叔,我明天就回齊市了,來看看你。”

沈萬年一見到沈夢昔就想哈哈笑,他手一揮,“青山在家呢,你去吧,繁榮路28號。”

“沈叔再見!”沈夢昔沖他笑笑。

沈青山的家裏像是炸開了鍋,廚房裏幾個半大小子不知道在鼓搗什麽,聲音大的房蓋兒都要掀開了。沈夢昔一進來,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屋子裏有一股燒土豆的味兒,沈夢昔還記得小北餓得趴在炕上啃指甲,現在看這些小子,覺得他們這純粹是吃飽了撐的。

“沈青山,那女生來找你了。”有個男孩捅捅咕咕的對沈青山說。

“你來嘎哈?”沈青山有點扭捏有點嚴肅地說。

“找你玩呗!哈哈哈”,“找你過家家呗!”“哈哈哈!”

幾個男孩起哄。

“我明天就回齊市了,來和你告別。”沈夢昔說。

“啊?你咋這麽快就走?離開學還早着呢!”沈青山始料未及。

“我哥來接我了,我得回去。”

“哦,啊啊,我給你吃個燒土豆吧。”沈青山不由分說,蹲到竈坑門口用爐鈎子開始在灰裏把拉。

“哎哎?那個大的是我帶來的,你別拿我東西送人情啊!”一個個子最高的男孩不樂意了。

“你別找了,我不吃。”沈夢昔看着他蹲着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心酸。

“啊?你不吃啊。”

“嗯,我走了,再見!”

“啊,那,再見。”

“你多保重!再見!”沈夢昔知道再多也說不了什麽了,轉身回營部了。

身後傳來男孩們拿腔拿調的聲音“你多保重,再見。哈哈哈哈!”

沈夢昔非常非常想留在佛山。

這裏是奶奶生活過的地方,這裏有沈青山,即便他不會再是她的爸爸,但是,這是她曾與這個世界唯一有關聯的人了。

但是她沒有理由留在這裏。

在這個人人吃不飽的年代,她只能回到自己的糧食關系所在地,回到那個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家裏。

“回去別和你媽頂着來,懂嗎,要懂得迂回,要有戰術,有策略。蠻幹,你現在只會吃虧。”

“小西,你什麽都別怕。人活一世,如果最疼你的人走了,你表示就必須得堅強了,你懂嗎?”

“什麽事情都可以給五叔寫信!”

“小西,你要好好鍛煉身體,內心強大,記住了嗎?”

相處幾日,這位五叔似乎對沈夢昔有了依依不舍的感情,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才放沈夢昔上車。

客車慢慢開出客運站,沈夢昔從車窗看到沈青山從遠處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着揮着手,客車出了大門,一個轉彎,向着遠方開走了。

孟繁松盡職盡責的将沈夢昔送到了齊市。沈夢昔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覺得他可能一夜都沒有合眼。

“回家了,不興再這麽鬧了,那畢竟是你親爹親媽,還能害你不是?”

“知道了。”

“姑娘家的,出門太危險了,出點啥事兒就完了,以後放假就去雙河,上哥家住着,你嫂子也稀罕你。”

“嗯,知道了。”

進了家,小北歡呼着:“三姐你可算回來了!”

但是,沒容她回應小北,就被一股大力壓在了炕上,一只堅硬的手死死的按着她的肩膀,一條腿壓着她的腿和腰,她的花書包被拽下去,然後衣袋褲袋都被翻扯出來,裏面剩下的二十多元錢和幾十斤糧票都被甩到炕上,她想掙紮,但上面壓住她的人如大山,一絲也不能撼動。

活了五十年,她沒有被人打過一下,除了剛到這個年代那天,在混亂中,被關秀琴打了屁股。今天,她這樣屈辱地被按在炕上,那一刻覺得不如死去,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到炕上,又濡濕了臉頰。

“你這個死丫頭,那麽多錢就剩了這一點!你還想跑?特務都沒地方跑,你想往哪兒跑?看我不打死你這個。。。。。。”

沈夢昔閉上了眼睛,她恨自己為什麽要回來。

關秀琴舉起的手被架住了。她憤怒地轉頭,發現是孟繁松,他的一只大手,像是一把鉗子,緊緊地鉗住她的手腕,生疼。

“你松手!”關秀琴大怒。

“放開!”孟繁松的眼裏全是怒火:“我終于知道為什麽西要離家出走了!”他一扯關秀琴的手臂,關秀琴趔趄了一下,從沈夢昔身上下來了。

孟繁東過去扶起了沈夢昔,給她整理了衣服和頭發,帶她出去洗臉。

“你要錢是吧?我奶的錢,分成了三份,一份給了我,留作辦後事,一份給了西,還有一份給了三叔三嬸,我沒說錯吧?”

關秀琴臉一下子紅了。

“我奶都跟我們說了。我和大江都不和西争這些,我們是當哥的,不跟妹妹争這個。給你那份也是留着西出嫁用的。這些年我奶給你養着孩子,連嫁妝都給你準備了,還要怎麽着?西手裏的錢也大半給了我操辦奶的後事了。我奶現在屍骨未寒,你就虐待西,你晚上都不做夢嗎?”

關秀琴再也挂不住臉,坐到地上,大哭:“我的天哪,這晚輩都打到家裏來了,我這還懷着身子哪,就打我啊!”

孟慶仁下班回家,一進屋,看這架勢也愣住了。

“當家的,你這當警察的侄子,把我當特務了,要打我啊!”關秀琴捂着肚子大哭。

“三叔,我沒有。我們剛進門,三嬸二話不說,把西就按炕上了,兜裏的錢都搜出來了。”孟繁松指指炕上,“還要揍西,我就是伸手攔住了。”

孟慶仁了解自己的妻子,也沒懷疑孟繁松,上前拉起關秀琴,讓她坐到炕上。

“三叔三嬸,我比西大十一歲,她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當她是我親妹子,如果你們膈應她,我現在就帶她回雙河,我媽和二大娘都樂不得有這個閨女呢。”

“胡說啥!”孟慶仁一聽,生氣地呵斥:“我自己的閨女,幹嘛送你家,當年你奶非要養,我是沒辦法,現在你奶不在了,我當然自己養。”

“當年?當年,我三嬸生完孩子42天就去上班拼勞模争先進了,把仨孩子都扔給我奶奶帶,西小時候連口奶都吃不及時,是我奶熬了稠粥喂她,我奶在你家半年,都累病了,你們沒忘吧?三嬸把西送到了托兒所,孩子天天哭,從送去哭到接回來,我奶心疼的受不了,這才抱着她回了雙河村。西長得像我姑,也像我奶,我們疼她都疼到心尖子上去,誰也沒掴(guai)過一個指頭,你讓我眼睜睜就看着她讓人像抓犯人一樣給按炕上揍,我忍不了!”孟繁松的聲音也哽咽了。

孟慶仁夫妻倆滿面羞愧,一聲不吭。

客廳裏,沈夢昔坐在孟繁東的單人床上,小北抱着她的腰,坐在旁邊。“三姐,你去哪兒了,大哥找你可急了,嘴裏都起泡了。你是不是又被那個搖鈴铛的老太太叫走了?”

孟繁東急忙去捂他的嘴。

孟繁南踟蹰着在北屋門口喊:“哥,你別生氣,我媽也是一股勁兒沒想明白,你洗個手吃飯吧。”

“不吃了。”孟繁松用手心在鼻子上揉了一把,抽了一下鼻子,“鐵路公安有個戰友要請我吃飯呢,這次我就不在三叔家吃飯了。”

孟慶仁一下站起來:“你這是啥話?到了家門口,去別人家吃飯,你這是打你三叔的臉哪!”

“真的是先答應人家了,吃完我就趕晚上的車回去了,春兒懷着孩子,我也不放心,那就這樣,三叔三嬸,小南,我走了。”走到二門口又朝客廳喊了一聲:“西!大哥走了!你自己好好地!”

沈夢昔聞聲出來,見他這就要走,知道是鬧了不愉快。

“大哥,我給你添麻煩了。”這次是實心實意的。

“傻樣兒!”孟繁松笑笑推門走了。

孟慶仁夫妻倆讪讪地送到大門口:“你看這是啥事兒啊,這飯都做好了。”

孟繁松走了兩步,又轉身對關秀琴說:“三嬸,我忍不住還是跟你說了吧,這回我到佛山,我五叔跟我學了,我們臨回來的前一晚,西做了夢,哇哇大哭,她在夢裏喊了奶奶和媽媽。三嬸,我奶已經走了,她到底是幫你帶了十年孩子,對西掏心挖肺地好。你就別記恨我奶了,也對西好點吧。”

說完大步走了。

關秀琴嘴巴一張一合,在大門口站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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