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沒一個省心的
關秀琴最近特別不順,暈倒了兩次,被換下了崗,三女兒也不省心,鬧着離家出走,今天又被人舉報搞封建迷信。
車間主任指着舉報信,“你自己看看,說的有名有姓的,時間地點都有,你不承認也不行。”
“我承認啥承認?沒幹過就是沒幹過!我家孩子是人家郭大夫給救回來的,咋就成了跳大神招回來的呢!咱可以找郭大夫作證,你們在這裏拿個舉報信就要處分我,我可不服,我要上告!”關秀琴一挺肚子,站到了車間主任的面前。“主任你告訴我誰那麽缺德瞎舉報,看我不撕爛她的嘴撓她一臉土豆絲兒!”
“你也別鬧,這有人舉報我們就得調查,我呢,這就是跟你通報一聲,回頭咱們廠黨委還得調查,你是黨員,是廠裏的先進,你有覺悟有思想,這個時候更不能跟一般群衆一樣放松對自己的要求,這也是組織信任你,要不然,直接就讓你回家!”車間主任的氣勢比關秀琴要強上十倍,關秀琴縮回肚子,低頭說:“我請求組織,嚴肅調查,徹底調查!我還是那句話: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
“行了行了,你就先回家休息吧,別再暈倒了,萬一孩子再掉了,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主任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她趕緊回家。
廠辦、廠黨委和廠保衛處聯合辦公,當天下午事情就有了結果。
是孟繁東和孟繁南去找的跳大神的,給了她二斤小米,請她來家裏為昏迷的三妹妹叫魂兒。
關秀琴聽了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這孩子多了有啥用,沒一個省心的。
“組織上研究了一下,我們确實是冤枉了你,就不處分你了,并跟你道個歉。但是呢,孩子們犯錯誤也不能姑息養奸,教育上你也負有一定責任,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不能縱容封建迷信活動破壞我們來之不易的革命成果,他們還是孩子,他們是七八點鐘的太陽,還有大好的前途和未來!這樣吧,我們考慮,先跟他們的學校反應一下。”這次是保衛處長出面。
“啊?學校會怎麽處分?”關秀琴慌做一團。
“他們還是孩子,應該也不會開除吧,在檔案裏記個大過什麽的吧,只要不當兵不考大學啥的,也沒什麽影響。具體,還要看他們的學校領導的覺悟。”
關秀琴比自己受處分還絕望,她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哎?你趕緊起來,地上涼,你還懷着身子呢!”衆人七手八腳去拉她。
“卧滴個天哪!”關秀琴拍着大腿哭了起來。“你們處理我吧,不要告訴孩子的學校,行不行啊?”關秀琴咬着牙根說。“只要不開除我,你們給什麽工作我幹什麽,只要不處分我倆孩子!”
“這,這是包庇啊,這可不符合規定!”
“什麽規定啊,跟倆孩子一點關系就沒有!是我自己去找的神婆子,我給了她二斤小米兒,關孩子啥事兒啊,你們可不能誣陷孩子啊!”關秀琴又坐到了地上,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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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秀琴的強烈要求下,棉紡廠處置了她,她由廠裏三車間調到了大部分由臨時工組成的衛生組,負責打掃三車間的衛生,包括廁所。供應糧食由原來的每月33斤降到了25斤,工資也由40.2元降到了34.2元,這簡直要了關秀琴的命。8斤!8斤糧食啊!
這幾天,她又去廠辦找了兩回,都被連哄帶吓的勸了回來,再想去,車間主任來找她了:“廠裏的意思是你自己也承認了,廠裏也不想去驚動學校了,現在你又反悔,咱廠子也不是你家開的,讓你過家家呢,實在幹不了你就回家去,到時候你能拿15斤糧食就算你能耐!”
關秀琴傻眼了,車間主任一頓吼,她老實了。
認命地打掃衛生了,一邊打掃廁所,一邊吐。
張月娥拉着她,看她吐得臉色煞白:“關姐,你該不是得罪人了吧,這點事兒至于給你這麽重的處分嗎?再說,他們處分完了你,要是還捅到了學校,你不是白挨了處分嗎?”
“他們敢?要是他們敢到學校說三道四,我就死給他們看!”關秀琴狠狠地咬牙說道。
回到家,孟繁東和孟繁南都老老實實地,水缸滿着,飯也做好了,屋子裏窗明幾淨的。孟繁南給關秀琴從盆地舀了一勺稠粥,恭恭敬敬端給她。
關秀琴啪地把筷子拍到桌上,吓得小北一哆嗦。
“打都打過了。你就別趕吃飯時說事兒了,吃飯了再說!”孟慶仁端起粥,用筷子比劃了一圈,“吃飯,都吃飯。”
“吃什麽吃?吃屎還差不多!”關秀琴一拍桌子,“我她媽都去掃廁所了,你們還想着吃,吃吃吃!就知道吃!你,還有你,都到牆根站着去,不許吃飯!”
孟繁東和孟繁南都到窗前站着去了,孟繁南臨下桌還狠狠地瞪了沈夢昔一眼。
“我怎麽這麽命苦啊,養了這麽多孩子就沒一個省心的!”關秀琴又開始哭。
沈夢昔心想,這生出來的孩子性格能好,才叫怪了呢。
沈夢昔不會再勸了,如果大家誰都不說話,她自己哭鬧一會兒就會安靜下來,如果有人一搭話,馬上又是新的一輪高潮。
太姥說的對,要麽忍着她,要麽壓着她。
沈夢昔壓根就不想理她,罵不過她,也打不過她,只好躲着了。
關秀琴的崗位被廠裏工會主席的侄女張曉芳頂了,張曉芳一上崗糧食就漲上去了,今年的先進也評出來了,優秀共産黨員也評出來了,關秀琴問都懶得問,是誰都跟自己沒關系,誰漲工資也都跟自己沒關系。
關秀琴明白自己吃了大虧,隐隐覺得那天不該那麽痛快就認了錯,好歹也該撐一撐、鬧一鬧,或者回家跟老孟商量一下,但她也堅決不承認自己得罪過誰。
這幾天她罵了兩回孟繁東,打了三回孟繁南。氣是出了一些,但是活兒逃不過,不上班就沒有工資,鐵飯碗不能砸,挺過這幾個月,孩子生下來不信就回不了班組。
她忍住惡心打掃廁所,還得忍受其他工人的指指點點。一個禮拜下來,瘦得臉頰塌進了一大塊,看着怪吓人的。頭發也戗毛戗刺的,整個人單細得似乎來陣西北風就能吹走。
關秀琴又暈了,暈倒在廁所。
廠醫給她打了吊針,開了三天的假條。
關秀琴躺在炕上,眼淚把枕巾都濕透了。她最珍視的榮譽沒有了,努力了十幾年,這麽一件事就都抵消了。但是,她能怎麽辦,她能眼睜睜地看着倆孩子背上處分嗎,孩子的路還長呢。誰讓她是孩子的媽呢。
關秀琴又抹了一把眼淚,摸了摸肚子,這裏還有一個讨債鬼。
年底孟慶仁和孟繁東一起去了一次海拉爾,拖了滿滿三袋子的羊貨,花去了一個月的工資,孟繁東又去雙河村送了年禮,劉三妮回了只野雞。孟繁東還背回了一袋的松明子和桦樹皮,說是引火用的。
郭大夫給開的證明,孕婦營養不良,關秀琴可以連續三個月,每月去領一斤雞蛋或者750克奶粉。當然,不是白領的,得自己花錢買。
今年他們家不能貼對子,不能放鞭炮。錢都花到吃的上了,加上關秀琴心情不好身體也不舒服,幾個孩子都沒有新衣服穿,但誰也沒多一句嘴,現在這個家裏已經一個月沒有笑聲了,人人走路吃飯都靜悄悄的。用小北的話說“連屁都夾着放”。
這段日子,沈夢昔早已調節好了心情,再不會像崗樓上那次那麽激動。有機會她就會冥想,讓自己靜下來。至于奶奶,她也想通了,奶奶在她35歲時已經去世,她得到過她幾乎全部的愛,已經不能奢求太多,奶奶說過,一個人享多大福、受多大苦都是有定數的。她想,一定是奶奶給她的愛,超過了極限,使得她們再沒有機會相見了。
都說青春是最美的時光,沈夢昔從五十歲變成了一個虛歲十二歲的小姑娘,視力好了,身體輕盈,但是這個年代,這個家庭讓她高興不起來,她知道再過幾年的形勢,也許到時候還得下鄉,她聽說過無數下鄉知青的苦難版本,對此也很是擔憂。
她告訴自己,你不是真的小孩,不能被青春期的身體操控情緒,也不要過分介意別人對你的态度,在脫離這個家庭之前,要安下心來生活。
沈夢昔的箱子再沒被翻過,即便是她出逃那幾天也沒有過。
聽小北說,麥乳精和肉幹,被關秀琴拿出來分了兩次給他們吃。
沈夢昔聽了嘆了一聲。
十個鹹雞蛋在她從佛山回來之初就拿出來全家一起吃了,這一個月,陸陸續續的地瓜幹餅幹和大白兔也都吃了,大半進了小北的肚子。
關秀琴第三次暈倒後,兄妹幾人再沒要過關秀琴分給他們的麥乳精和肉幹,再饞再餓也不能跟母親肚子裏的孩子搶吃的。
最近沈夢昔經常到郭大夫家串門。以前郭大夫值夜班的時候,大多帶着維拉一起去,現在她值夜班的時候,大多是請沈夢昔去和維拉作伴,她也知道孟家的情況,體諒沈夢昔的不容易,同時也省得大冬天孩子跟她一起跑來跑去的遭罪。
這天,沈夢昔走進郭家的時候,就看見十歲的維拉趴在炕上,嗚嗚地哭着。
她餓得太難受了,而且她想念爸爸和哥哥。
沈夢昔安慰着她,摸着她微黃的頭發,她這可不是枯黃的,而是天生的黃頭發,微微的有點卷。一雙大大的藍眼睛,帶着淚光,別提多漂亮了。
“你餓了嗎?”
維拉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餓得胃裏太難受了,就像有人拿東西在磨我的胃。”維拉帶着哭音說。
“嗯,我知道我知道,可難受了。你先拿枕頭頂一頂胃,使勁頂住就不那麽難受了。我回去給你拿點吃的。”
“我不能要你家的吃的。”維拉在後面着急地喊。
一會兒,沈夢昔回來了,她用裝餅幹的包裝紙,包了一小包奶粉,這不是奶奶留給她的奶粉,那些奶粉已經結塊變質,被她放到了第九格裏,這是她從超市拿的飛鶴奶粉。
她沖了兩碗,端到飯桌上,跟維拉說,“我們一起喝吧,這是我奶奶留給我的。”
維拉糾結極了,她記得媽媽說不許要別人的東西,尤其是吃的,但是這奶粉實在太香了,香甜的味道直鑽到人的胃裏心裏,好像嘴裏伸出了一只手,直接端住那碗奶粉。
“我不能老是白住在你家,我們一起喝吧,如果郭姨罵你,我來解釋。快喝,一會兒涼透了不好喝了。”
終于沒能抵擋誘惑,維拉和她一起喝了奶粉,小姑娘幸福得眯起了眼睛,沈夢昔也跟着笑了起來。
“我給你梳頭發好嗎?”
“好。”
沈夢昔給維拉編了個蠍尾辮,維拉自己看不到全貌,拿着小鏡子各處照着,美滋滋地。
又擔憂地說:“這麽好看的頭發,會不會太資本主義了,這是不是蘇聯頭啊?”
沈夢昔知道她的顧慮,摸摸她的頭發。“怕什麽?蘇聯也是社會主義。不管是不是,明天早上就拆了,不讓別人看到。”
“嗯。”
維拉的爸爸是蘇聯人,建國前就來到中國支援建設,前些年日子過得非常舒心,他們以前并不住在這片平房區,而是住專家樓,五九年,維拉爸爸回了蘇聯,并帶走她哥哥安東,和她媽媽離了婚,維拉才和郭大夫搬到了這裏。維拉給她看他們的全家福,她爸爸四十多歲一部大胡子,有點顯老,但是安東很帥氣,挺直的鼻梁,表情嚴肅地看着鏡頭,維拉和郭姨則開心地笑着。
郭大夫一下班,維拉第一時間就交代了“罪行”,眼見着郭大夫就要變臉。
沈夢昔趕緊解釋:“郭姨,維拉當時胃疼的厲害,都哭了。如果不馬上給她吃點東西,她會得胃病的,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成了胃病,我正好有一點奶粉,就和她一起喝了,我也不能老是白住你家,你總得讓我表示一下感謝吧,郭姨。”沈夢昔扯扯郭大夫的衣襟。
郭大夫無奈地搖搖頭,對維拉說:“下回堅決不行了,現在吃的多金貴啊,你吃了,人家家裏就不夠吃了,你看誰家不是拿秤稱着糧食吃飯,一點都不敢多吃?”看看女兒的可憐樣,又愛憐地說:“以後把媽媽的一份多給你一點兒,你就不會那麽餓了。”
維拉撇撇嘴,忍着沒哭,聽話地點點頭。
鐵路局春節福利,一家發了二斤白面,全局都歡騰了一下,算是有點節日氣氛了。
孟家除夕包餃子,剃了一只羊頭上的肉,加了一棵蘿蔔,有了肉,怎麽做都好吃,孩子們吃得非常開心,關秀琴也吃了好幾個,不知道是心情好了些,還是注意到過年不能罵人說不吉利話,一整天都沒有發脾氣。
大家早早吃了睡了,也沒有守歲。
吃完不睡覺,等消化完了餓得睡不着覺怎麽辦?
其實全家六口人,一個月的糧食也有将近二百斤,在21世紀,沈夢昔一個月連五斤大米都吃不完,可現在不同,除了這些供應糧,幾乎沒有別的什麽可吃,菜,肉,包括調料都緊缺,每個人平均每天只有一斤糧食,每頓只有三兩,所以家家都有一杆秤,一到做飯的時候,就拿出來,秤出準确的斤兩來算計着吃,如果提前吃光了,月底想借也借不到的。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兩年,每個人都被壓榨到了極限,都岌岌可危地在吃不飽餓不死的邊緣游離徘徊。
沈夢昔在佛山,看到的是最好的情況了,最起碼幾個熊孩子還能嘻嘻哈哈地打滑出溜,調皮搗蛋。雙河村就不行了,為了給奶奶辦一場像樣的葬禮,傾盡幾家之力才弄出三桌飯菜,當然,在沈夢昔眼裏也不像什麽樣。在雙縣,沈夢昔只是一走而過,吃的也是他們帶去的小米,對于他們的實際情況不了解,但也能想象出也是吃不飽的。
她擁有一個大超市,裏面的食物吃都吃不完,但是她沒有辦法拿出來給他們。
要找一個什麽樣的理由呢,從維拉餓哭開始,沈夢昔開始考慮這個事情了。
還要熬一個冬天,一個春天,情況才會慢慢好轉。
郭家的情況不能和孟家相比,郭大夫一個人掙工資兩個人花,也沒有任何的親戚接濟幫忙,孟家孟慶仁一個人的工資頂了她兩個還多,起碼能去海拉爾買了高價羊貨,起碼,這個年代,關秀琴還能懷上孩子呢。
據統計,全國出生率最低的年份就是1960、1961年,原因大概就是女人沒脂肪,男人沒力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