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全班大笑:“兩只恐龍啊。”
賀程程臉皮薄,哪怕已經隐隐嗅出過不對勁,這會兒還是因為關戎的玩笑紅了臉。她兩只手臂疊在桌上,将下巴磕過去,用冰涼的手臂降溫發燙的臉頰。
同學們仍舊陸續去做自我介紹,可是大家的關注點已經轉移,對坐去第一排的年輕教官更加好奇。他坐也坐得端正,寬闊的兩肩自然打開,雙手交握擱在桌上。
教室裏立刻隔出泾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他們這種,再怎麽努力拗造型還是東亞病夫的普通人,一派就是關戎這種,哪怕只是看背影也是意氣勃發的軍人。
連對關戎偏見極重的卞香香都忍不住贊嘆:“關教官這人雖然是個事兒逼,但這麽靜靜坐着還是有幾分歲月美好的樣子的。想嫁。”
“……”所有人靜默兩秒。黃珊立馬反唇相譏:“有點出息行嗎,這可是一天n次跟我們程程過不去的階級敵人,堅決跟他劃清界限。”
“可是真的好帥啊,帥的人就是連頭型都生得完美。看多了咱們班這幫歪瓜裂棗,忽然看到他,再堅定的革命鬥士都要被策反。”宋恬咽着口水說。
一個男人,就把原本堅不可摧的同學情沖散了。都說紅顏禍水,可沒人提過男人一旦傾國傾城,也有相類似的殺傷力。
賀程程正思考着說點什麽團結同學的話,放在隔層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下,連帶着整個桌子都在晃。卞香香投來一眼:“有信息進來啊?”
卞香香只是随意一瞥,賀程程很是警惕地用手擋了下,因為已經看見發信人一欄寫的分明是“關絨絨”三個字。
她下意識擡眼,關戎正将頭擡起來,兩手也重新放回桌上。他不知道從哪找了個恐龍表情,綠油油的,正咧着嘴巴朝她笑。
這是用方才那個梗,罵賀程程是恐龍呢。
小姑娘不甘示弱,複制粘貼,發了兩個回過去。
片刻後,他又回過來,三個恐龍。
賀程程:“……”好無聊哦。
賀程程思索了一會兒,才小心給他發了一行話:“你剛剛是欺負我嗎?”
關戎背脊挺得筆直,頭卻低下來,兩只手也伸到桌下。
關絨絨:“你真聰明,只用了三十分鐘就想出來了。”
賀程程:“……你為什麽總是要欺負我呢?”
關絨絨:“因為你蠢啊。”
賀程程扁扁嘴,覺得這個回答真刺眼,先退出去選擇清屏,再重新回到頁面,一個字一個字輸進去:“關絨絨,你能在我同學面前給我留個面子嗎?”
關絨絨:“你剛剛喊我什麽,你再說一遍?”
強權之下,賀程程只好忍辱負重:“……關戎。”
關絨絨:“你求人辦事,都是直呼旁人大名的?”
賀程程:“關……隊?”
關絨絨:“你是我戰友嗎,就喊我關隊。”
賀程程吐口氣:“戎戎哥哥。”
關戎一臉的鋒利神色頓時盡斂,一雙桃花眼垂着,嘴角噙笑。手機上的冰冷文字仿佛活了,關戎心裏自帶音效地播放着賀程程喊他時的綿軟口音。
關絨絨:“你剛剛那個請求是什麽來着?”
賀程程一看有戲,連忙重複:“想請你在我同學面前給我留個面子。”
關絨絨:“不行。”
賀程程:“……”
賀程程:“為什麽?”
關絨絨:“一天看不見你吃癟的樣子,心裏都不得勁。”
賀程程壯起膽子:“那我以後都不理你了。”
關絨絨:“你敢。”
賀程程很有骨氣:“我現在已經長大了!”
賀程程咬着嘴唇,兩手懸空,打定主意不再讓步,餘光瞥到他似乎往後轉了下頭,毛茸茸的睫毛蓋住高聳的山根。
關絨絨:“你說話。”
關絨絨:“你相不相信我再踹你屁股?”
關絨絨:“我本來不想跟大家說那件事的。”
賀程程額上青筋抽了下,忍不住問:“你想說什麽呀?”
關絨絨:“你猜呢?”
賀程程并不是很想猜。
關絨絨:“當然是關于你是我童養媳那件事了。”
賀程程:“!!!”她就知道!
賀程程與關戎這段孽緣,不是天生天長,而是源自上一輩人。
關戎算是紅`三`代,出生在一個典型的軍人家庭。爺爺一輩去過前線打過仗,跟一幫戰友為保衛共和國,立下過汗馬功勞。
仗打勝利後,關爺爺一直在東部某省某軍`區做司令員,賀程程爸爸當時正好在那服役,給這位首長做了許多年的警衛員。
賀程程爸爸手腳麻利,為人勤懇,不僅在工作上輔助首長,更是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
那時候關爺爺孤身一人在這邊軍營,關奶奶跟兒子一家留在首都。關爺爺戎馬一生,铮铮鐵骨,但再堅毅不屈的人也有孤獨柔腸的時候。
賀程程爸爸特地找了跟關爺爺是老鄉的司務長幫忙,學了一手家鄉菜,時不時跑去炊事班打下手,給老首長開小竈。又投其所好學了圍棋,哪天首長無聊了,端起棋盤陪他下一場。
賀程程爸爸樣樣都做得貼心,投桃報李,關爺爺給當時一名不文的小警衛員介紹了文工團裏最漂亮的女歌手做女朋友,後來順利晉級為賀程程媽媽。
賀程程懷孕的時候肚子圓,人人都說會是個千金。老首長恰好剛得了孫子不久,指着賀程程媽媽肚子說,要真是個女兒那就結成個親家。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賀程程媽媽果然生了個女兒。賀程程從小就漂亮,粉雕玉琢,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個一碰就破的瓷娃娃。
老首長很喜歡她,說“何處是歸程”,我們軍人上戰場,要一往無前。打了勝仗回過頭,也要有心之安處、他于是給這個奶娃娃取名叫程程。
賀程程一出生就是頂着老首長孫媳婦的頭銜,盡管那時候兩家地位懸殊,老首長也只是随口一說,所有人都只是當做一段笑話,壓根沒有當真。
賀程程直到四歲才見到緋聞男主角。老首長年事已高,從位子上退了下來,家也從軍`區大院搬到了幹休所,賀程程爸爸跟他感情很深,便拖家帶口一道搬了過去。
那時候老首長的獨子,關戎的爸爸,恰好調任本地。一家人在經歷多年的分隔後,在老首長的暮年終于重新團圓,關戎也從首都一道搬來了這座富饒的沿海城市。
賀程程當天被提早從托兒所裏接回來,媽媽給她換了新裙子,又往她手裏塞了兩個棒棒糖,說一會兒有個小哥哥過來,你要懂禮貌知禮儀,一定記得跟他相親相愛。
賀程程是個乖寶寶,眨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糯糯道我知道啦,媽媽。
傍晚的時候,老首長進到院子裏,身後果然跟着一個小哥哥。他長得可真好看,白得和雪一樣,臉蛋鼓鼓的,大眼睛,小鼻子,特別像過年時貼的年畫寶寶。
小哥哥穿一套合身的迷彩小軍裝,頭上戴着個貝雷帽,脖子裏挂着一只小海螺,時不時就送進嘴裏吹一下。人也特別有禮貌,讓喊什麽就喊什麽。
老首長指着賀程程媽媽,讓他喊“丈母娘”,關戎當時不過六歲,只知道是逗他的,但不是很理解意思,懵懵懂懂地大喊了一聲“丈母娘”,所有人都笑起來。
賀程程媽媽把女兒推出來,讓她喊哥哥,賀程程從小就腼腆害羞,心裏明明已經演戲過一百遍了,果真實戰就開始掉鏈子。
她一個勁往媽媽身後躲,扭扭捏捏地喊:“戎戎哥……哥。”反觀關戎就大方多了,跑過來牽上他小手,說:“程程妹妹,我們做好朋友好嗎?”
賀程程從小在軍營長大,見慣了皮得不行的泥腿子,猛然見到個知書達理的,又是驚訝又是高興,兩個人手牽着手去院子一角玩。
可誰知道人前彬彬有禮的關戎其實壞得很,剛一跑遠就朝賀程程十萬分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賀程程小,但也會察言觀色,趕緊把沒吃的棒棒糖塞到他手裏,一臉讨好地看着他笑。
關戎哼了聲,用小牙咬開了包裝紙,只是剛剛舔了兩口,立刻甩到一邊樹下,說:“什麽破爛玩意兒,難吃死了。”
賀程程看得目瞪口呆,視線落在那沾了泥的糖上好久都沒移開,她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樣子,咽着唾沫道:“這是我媽媽給買的,五毛錢一個呢。”
那時候的五毛錢,對于賀程程簡直是天文數字一樣。她的慎重其事,卻是關戎的不值一提:“五毛錢算什麽,我吃的都是媽媽從國外寄回來的,什麽糖果巧克力都有,還帶夾心呢!”
賀程程不知道什麽是國外,軍營以外就是她不知道的世界了。她只想一邊舔着自己的棒棒糖,一邊緬懷掉地上的那一個……她真的很少能吃到棒棒糖的。
關戎看她将棒棒糖舔得砸吧砸吧響,一張小嘴水潤飽滿的,腹诽難道她的那根比較好吃?關戎攤開手,惡狠狠道:“把你的給我拿過來。”
賀程程張着嘴,驚呆了,內心當然是極不願意的,可是一想到媽媽跟她說過的,要“相親相愛”,只好忍痛把棒棒糖遞過去:“戎戎哥哥,都是一樣的。”
關戎一把搶過來,放嘴裏嚼得咔吧咔吧響,心想這小丫頭不老實,這根确實好吃點。他擰着小眉道:“你廢什麽話呢,以後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賀程程先“哦”了一聲,又撥開擋住眼睛的劉海,呆呆問:“為什麽呀?”
“你不知道嗎,你是我的童養媳,從小就被你爸爸媽媽賣給我的。以後我說什麽你都要聽,我累了你就給我捶背,我渴了你就給我倒水。不然,”他捏起拳頭,鼓着腮:“我就揍你!”
那是賀程程第一次聽見童養媳這個詞,還完全不懂,可聽完小哥哥的解釋,她真心覺得很委屈,這童養媳還真是辛苦啊。
爸爸媽媽為什麽要把她賣給戎戎哥哥呢,就為了給她買棒棒糖嗎?
這事兒一直像個秤砣似的,長久壓抑在心底,等賀程程上學念書了才知道關戎是騙她的。這都二十一世紀了,哪還有什麽童養媳。
他們的婚約也做不了數,建國後不許成精,共和國不許包辦婚姻。
可現實不允許歸現實不允許,關戎可是拿這件事欺壓了賀程程十來年,不然也不會直到現在還在提“童養媳”的事。
賀程程很委屈,索性真的不再理他,手機直接調成靜音扔抽屜裏。不管他發多少條信息,就當石沉大海,她才不要再理他。
直到這晚結束,賀程程都一直保持沉默,跟卞香香她們手牽手回去的時候,也沒理會一直朝她吹胡子瞪眼睛的關戎。
賀程程知道自己缺點很多,但對關戎,自問已經十分周到。可他就像是個刺猬,每每一見到她就豎起渾身的尖刺。
賀程程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個任他欺負的小丫頭了,已經長大的她開始選擇反抗,實在抗擊不過……那就逃呗。
所以她一路逃回宿舍,悶悶不樂地洗澡洗漱,往臉上抹過一點孩兒面後,打着哈欠地爬去上鋪。坐到自己床上的時候,她忽然愣了下。
被子旁邊靠角落的地方,居然放着一套嶄新的迷彩服。折得整整齊齊,邊角都抻得很平,帽子端端正正放在正中間。
“……”賀程程看了一眼宿舍外頭,她剛剛洗過的迷彩服分明還在那兒挂着呢,那這一套是從哪兒來的啊?
她摘了帽子,将衣服展開來往身上試了試,正正好好是她的碼。再一抖褲子,骨碌碌滾出來一個白瓶的東西,是雲南白藥。
賀程程的心一下暖融融的,再想想剛剛不理關戎的事,又慚愧又不好意思。她趕緊再爬到下面,将手機拿過來。
跟“關絨絨”的對話框邊顯示着紅色的“99 ”,關戎的最後一條信息寫的是:“行了,你不是我童養媳,你是我未婚妻,這總行了吧?”
賀程程看得臉熱,讷讷:“誰是你未婚妻啊……”
關絨絨:“終于肯理我啦,你現在挺牛啊,我的短信都敢不回了。你說誰是我未婚妻啊,哪個傻子回答我,哪個就是呗。”
“……”好像又被欺負了一次呢,賀程程對着手指踟蹰了好一會兒,才給關戎回過去:“衣服跟藥……謝謝你。”
關戎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性格,見她不再冷戰了,倒打一耙道:“呵,公主大人居然也會說謝謝,可喜可賀。”
“……”賀程程:“關絨絨,我有點想睡覺了。”
關戎沒再勉強她,說:“那就睡呗,今天也夠折騰的。明天還是老時間,再最後一個到,罰你站一早上軍姿!”
賀程程:“……噢。”
過了會,賀程程又按亮手機:“那個,關絨絨……”
關絨絨:“還有什麽破事?”
賀程程:“雲南白藥……過期了呀。”
關絨絨:“……”
賀程程:“你未婚妻是傻子,那你是什麽呀。”
關絨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