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是溫茹
出了溫年月書房之後,羞意上頭的傅寄舟一路快步急行,落在後頭的竹笙穿過一條長廊,轉了彎,才勉強跟上他。
竹笙沒料到,他不過是在傅寄舟出來之後,進書房領了個命令,傅寄舟竟已經走出了那麽老遠,他不得不一路小跑過來。
“傅大……表少爺,慢些走……”竹笙想起溫年月的吩咐,說到一半換了稱呼,屈身行了一禮,才開口,“大人遣我來問,傾蕪院住得如何,可有人員物件需要添置的……如今傾蕪院只派了兩個小厮,才十二三歲,定是不夠使的,表少爺若願意便随竹笙去趟偏院,您可以自己挑着順眼的到傾蕪院伺候。”
等傅寄舟回話的間隙,竹笙在心裏默默盤算着要添置的東西。
如今傅寄舟不是暫住一兩日的客人了,往後日子還長,伺候的小厮,院裏放的金石擺件、名貴花草之類,樣樣都馬虎不得。
還有那府中賬房處他也須去一趟,傾蕪院每月每季裁制的新衣、添置的書籍擺件、院裏的小廚房還有供傅寄舟花費的月例……都需要一條條整理清楚。
說起來,溫家東府已經有七八年沒有男主子了。竹笙暗自忏愧,此時的他竟有些生疏,一時捋不清楚。心裏想着,稍後還是要去找花庭問上一問,以免出錯。
傅寄舟臉上的紅暈,被雨幕裏穿行的冷風一吹,總算消退下去,見竹笙客客氣氣地問詢,垂眼溫和地回他:“客随主便,你們看着安置罷。”
竹笙點頭應是,将去之時,又細細叮囑道:“表少爺,那竹笙先去安排了。您緩步走些,傾蕪院若是還沒安置好,人來人往容易沖撞到您。”說完,随手招了兩個小厮,讓他們引着傅寄舟去府中各處轉轉,熟悉熟悉,晚些再回傾蕪院。
傅寄舟正要點頭,卻聽得身後一陣喧嘩,側轉身看向喧嘩之處。
竹笙見他動作,也跟着好奇地望過去。領頭的竟是花庭,竹笙心裏訝異了一瞬,想着,這倒省了他去找他的功夫,于是站直了身子,快步走過去。
正跟府中大夫說話的花庭,見竹笙過來,轉過臉露出一張焦急萬分的臉龐。
見狀,傅寄舟沒有走開,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只見花庭和竹笙說了些什麽,竹笙便也跟着蹙緊了眉,一同朝着一個方向去了。
“那邊通向何處?”雖然隐隐有猜測,但傅寄舟還是開口問了候在一旁的小厮。
“回表少爺,是往小姐的珩雪院去的。”稍大一些的小厮擡頭看了一眼,恭敬地回答道,“跟着的是府中的大夫,黃玉祈黃大人,今日應是她當值,聽聞她祖上是禦醫,當年還是大人花了千金招攬來的呢。”
傅寄舟聞言點了點頭,半晌,步子沒挪動半分。等花庭他們一行消失在視線裏,他忽然開了口:“帶我去你們小姐的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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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察覺自己說得有些不矜持,繼續道:“你們小姐許是病了,你們同我過去看看。”
兩個小厮自然毫無二話,領着他往珩雪院走。
只是這每走一步,傅寄舟都有些惴惴。如果真是溫小姐病了,那珩雪院一定正亂着,他一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二不是關切溫小姐身體的父母手足,他去幹什麽?
心裏反複問了幾句卻沒有答案。
因為下雨,小厮們一直領着傅寄舟穿行在回廊裏,繞了繞去的步伐,似乎快把傅寄舟的心思纏了好幾百道結。
“我是去拿回婚書的。”許久,傅寄舟終于想到了借口,心下一松,步履加快了些。
那邊越亂,他越好趁亂拿回那張婚書,不是嗎?
“黃大人,小姐這究竟怎麽了?”花庭彎着腰,滿眼憂慮地看着黃大夫診脈,聲音有些沙啞,“早時還好好的,将午了我便想着,至少得起來用午膳,誰知怎麽也叫不醒。小姐頭上沒燒,只一張臉白得像是要透明了去。”
花庭說得誇張了些,但溫茹的臉色和唇色确實過于蒼白,平日裏看着還算健康的身量,躺在厚重的被子裏,卻像極了一只孱弱的小貓崽子。
花庭心揪得疼。
黃大人掀掉一層厚重的錦被,方才說道:“小姐脈象平穩,經絡暢通無停積,也未有風寒之症。”
花庭想把她掀開的錦被給蓋回去,小姐分明病了,秋寒露重,多蓋一層不好嗎。
“許是平日裏中氣耗傷,血氣不足,需好好将養精神。”
黃大夫又仔細查看了溫茹的眼睛。
精陽氣上走于目而為睛(引自《靈樞·邪氣髒腑病形》),黃大人診斷之後下了結論,溫小姐應是精陽血氣稍顯不足罷了。
說着便起身,到外間桌子上拿筆開始寫藥方。
花庭緊跟在她後面,低頭看黃大夫不疾不徐地寫着方子,更着急了:“黃大人,這一劑藥下去,小姐能醒嗎?往後可有什麽避諱忌口的?”
黃大夫想了想說:“勞逸結合些,莫要逼得太緊。”
其實她心裏覺得溫小姐單純只是缺覺,唯一的異常可能只是臉色蒼白了些,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不過,她絕不會這麽說出口的。溫小姐身邊的花庭她可太熟悉了,她還是盡量寫個溫養的藥方,讓花庭煎了消停些。
竹笙站在一邊,他眉眼未松,雖然黃大人一言一行都透着沒什麽大事的意思,但小姐沒醒,誰能真放得下心。
正思慮着,小厮過來附耳,說是傅寄舟往這兒來了。
他神情微頓,莫名有些欣慰,見花庭正纏着黃大人細細詢問,便自己出去迎接,恭敬問道:“表少爺您怎麽到這兒來了?小姐病了,院裏的人怕是顧不上您。”
傅寄舟微微颔首,餘光掃了一眼院子裏跪了一地的小厮們,這陣仗确實顧不到旁人了。
“我見你們形色匆忙,又帶了大夫,有些擔心,便過來看看。”傅寄舟緩步跟在他身後,踏進了珩雪院主屋的門檻,“你們小姐沒事吧?”
“小姐不知何故睡着之後便一直叫不醒,大夫診了脈,寫了藥方……”竹笙回道。
正說着,花庭拉了黃大夫腳步匆匆從裏頭出來,徑直往院子外走。跟傅寄舟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花庭半分沒察覺,還是黃大夫點頭示意了一下,才匆匆離開。
竹笙停住腳步,一臉無奈地跟傅寄舟解釋:“花庭就是這性子,此刻急着去幫小姐拿藥煎藥便無暇他顧,萬望表少爺莫見怪。”
“無事。”傅寄舟自是不介意的。雖然只與花庭匆匆幾面,但花庭對溫小姐的愛護過于明顯了。這樣的侍從,溫小姐一定被照顧得很好。
說着話的功夫,傅寄舟便被帶到了裏間,一眼便看見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溫茹。
雖說是未婚妻夫,但到底還未成親,竹笙見他關心自家小姐才帶他進來,單獨留他一人在小姐卧房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沉默地垂眼、垂手,站到一旁守着。
竹笙一退到角落裏,傅寄舟的心立馬又惴惴地跳了起來。
一步步靠近,溫茹的臉漸漸映入眼簾。不知道是不是先知曉她病了的緣故,傅寄舟覺得她沾了一身孱弱的病氣,臉頰上的嬰兒肥消瘦沒了,蒼白的臉小小一團,虛浮無力地窩在床上的錦被裏,可憐得很。
怎麽短短幾個時辰,就這樣了。
傅寄舟無措得很,情不自禁又走近了一些,甚至還擡起了手,想去碰碰她蒼白如紙的臉。
竹笙見他的動作,剛要開口阻止,誰知傅寄舟的衣袖卻突然被一只白嫩修長的手攥住。
傅寄舟一驚,下意識往後收,竹笙卻快步走過來攔住他,跟他一起看向躺着的溫茹。
只見方才睡得安安靜靜的人,此刻閉着眼蜷縮着,将抓到的袖子往自己被子裏藏,喃喃道:“我的……不放……”
竹笙聽清自家小姐的聲音,有些尴尬地用餘光看了一眼已經完全呆住了的傅寄舟。
“小姐許是要醒了,表少爺,您先在這照看着,竹笙過去找花庭和黃大人回來再看看。”
傅寄舟擡眼看他,這侍從的意思是讓他別把袖子抽回來吧,能怎麽辦,他只能點頭。
竹笙快步出去,眉眼松快了許多。
溫茹那邊卻沒有那麽樂觀,她的頭快要疼得爆炸了,她初初以為她只是要多一抹原身的記憶,以後行事方便些,誰知睡深之後,書裏的記憶突然變臉,反客為主,不斷誘使着她,成為真正的溫錦衣。這種感覺就好像,她只有成為溫錦衣才會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因着溫茹的異動,傅寄舟注意力瞬間變從他被抓住的衣袖處轉移到溫茹幾乎快皺成一團的小臉上。不知為什麽,溫茹突然冒出了許多冷汗,好看的眉眼越蹙越緊,輕聲喃喃。傅寄舟貼耳過去聽,聽她一句一句微若游絲地喊着“難受”。
傅寄舟于心不忍,索性坐到了床沿上,用另一只手輕輕去觸碰她的額頭。沒有發熱,只有冰涼涼的汗。
會不會是被噩夢魇住了。
“溫小姐……”傅寄舟不由得去輕輕推她,喚着喚着便換了全名,“溫錦衣,醒來吧,溫錦衣……”
溫錦衣是誰?溫錦衣是我嗎?
溫茹腦子混沌得很,将手中的袖子抓得更緊,渾身開始細細地發顫。
此時傅寄舟哪還記得什麽婚書,手忙腳亂地拉過多餘的錦被蓋在她身上,隔着被子抱住她,有些焦急地繼續叫她,醒來啊,溫錦衣。
好沉,喘不過氣來了,還有,別叫我溫錦衣,我不是溫錦衣。
思緒落定,一道迷障陡得被破開。
溫茹回過神,掀開沉重的眼皮,看向正垂頭擔憂地看着她的男孩子,長睫顫了顫。
他叫錯了,她是溫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