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日倒還算聽話
翌日,卯時三刻,傅寄舟從睡夢中醒轉,怔愣地看着頭頂青白色孔雀羅帳頂發呆。
他向來覺淺,到了溫府之後,更不敢睡實,往往守夜小厮還小聲打着呼嚕的時候他便已經醒來。如今又恰是晝愈短夜愈長的時候,隔着紗幔,他總感覺外頭仍是黑漆漆的,像是要将人壓得透不過氣來。
這時,他便會伸手撫一撫身上吉祥紋錦的錦被被面,細膩精致的手感能讓他清晰地感覺到這裏與傅家的不同。但這種感覺,很多時候像飄在天上,落不下地。
昨夜他第一次去了溫府家宴,溫家母女倆将他鄭重地介紹給了溫家其它人。她們對他熱情有之、和善有之,疏離亦有之,難得讓他添了幾分真實感。
他好像真的從那個地方跑出來了,雖然他不知道他究竟做對了哪一步。
傅寄舟緩緩合上眼睑,微微側了側身子,将自己整個人縮到暖融融的被子裏。
天為什麽還沒亮呢,他想早點洗漱,早點起床,早點去院子裏坐着曬曬太陽吹吹風,跟溫茹一起看院子裏的小厮們踢毽子。
想着這些讓人心緒放松的事物,困意趁虛而入,傅寄舟竟漸漸地睡着過去。
“表少爺,表少爺……”巳時一刻,谷昉跪伏在床邊輕聲喚他。
“唔?”傅寄舟悠悠轉醒,被自己竟又睡沉過去給吓了一跳,“現在什麽時辰了?”
“表少爺,巳時過了,”谷昉見人醒轉,忙站起身來,跟端着銅洗過來的小厮一起,服侍着傅寄舟洗漱。
洗漱完,将要換的衣裳遞給傅寄舟後,轉身又讓小厮們将屋裏花幾上青色琮式瓶裏的花枝換了今日新折的桂花枝。
沁人的香氣瞬間融進了整個屋子的空氣,傅寄舟只覺自己靈臺都清明了許多。
見傅寄舟穿好衣裳站在那裏,谷昉忙上前将人引到梳妝臺上坐着,給他束發,手上小心打理着,嘴上則柔聲說話:“今日辰時一刻,小姐便去了府裏的明理書院上課,花庭大人順路從那裏帶了些書回來,送到了咱們院裏,說是您一直宅在院子裏不出門,怕您給悶壞了,便跟竹蘭閣的男先生說好了,讓您三日後同西府的郎君們一起上課。那些書都是從竹蘭閣拿來的,等您用過朝食後,便先看着熟悉熟悉,屆時能更從容些。”
他說得尋常,但傅寄舟卻還有些不可置信,側擡頭去看他,谷昉怕扯痛他,松了正給他束發的手。
墨綢般的青絲垂落下來,襯得傅寄舟的臉柔和精致得像是更受造物主偏愛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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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去上課?”傅寄舟吃驚地問道。
他在傅家時是無課可上的,認得字還是早年服侍過母親的一個老人,看他可憐,在院子裏,拿着樹枝教他認的,所以來溫府這幾日,見送來的物什裏有字帖,便一直愛不釋手地描。他怕用完了便沒了,一直讓谷昉磨的淡墨,描上一遍之後幹了還可以接着再描。
“是啊,竹蘭閣雖說不能與明理書院比,但教書先生亦是從書香世家請的德行高潔的男先生,有時,我們這些小厮過去服侍,也聽得津津有味。”谷昉見傅寄舟冷靜下來,重又上去替他束發。
傅寄舟等他束好頭發,便徑直起身朝外走去,吩咐道:“将那些書先拿過來吧。”
谷昉本想勸他先用過朝食,但想到自家少爺近來描紅的瘾,知曉他是極愛這些的,便先去将書拿來之後,才下去準備朝食。
花庭送來的書有十數冊,放在上首的是一冊大宓朝的簡史,其下依次是關于琴棋書畫詩酒花的冊子,還有一些志異話本、歷代娴男子傳記、男誡、男訓,最下頭壓着的是一本绀青色封面的溫家家訓……
傅寄舟翻到最底下,微微有些發愣,耳根漸漸染上醺色,總覺得領悟了些不得了的事情,腦子裏閃現出那日溫茹坐在桌旁,抱着杯熱茶,逐字逐句看那紙婚書的認真模樣。
谷昉帶着朝食回來的時候,原以為自家少爺一定正埋頭翻着書,卻不想,傅寄舟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擡首看他,而那一堆書則被推得遠遠的。
“表少爺,那些書可是太難懂了?”谷昉吩咐小厮們将朝食擺放好,等小厮們都下去了,才問道。
傅寄舟搖搖頭,停頓了一會兒問他:“竹蘭閣離明理書院遠麽?”
“不遠,只隔着一片小竹林。”谷昉垂手站在一旁,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往後您可以跟小姐一同去上學。出了內院,外頭難免人員混雜一些,有小姐一起走,能清淨許多。”
“嗯。”傅寄舟餘光瞥了一眼被推遠了的書冊子,轉眸回來,不再說話。
那邊,穿着一身月白色窄袖胡風騎裝的溫茹正趴在明理書院的閱書樓補覺,耳畔是高低起伏的讀書聲。
溫茹已經很久沒有早上7點多起床了,尤其是這種沁涼好睡的天氣,她根本醒不來,坐在念經一般的朗朗書聲中,不知不覺就睡沉了,襯得其他念書的人格外勤奮一些。
這些人裏有溫家二房三房的小姐們,也有其他人。明理書院雖然是溫家供家族女兒讀書的地方,但因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話,溫家便允許一些家境清貧,上京求學的學生考校通過之後在此就讀。
此時,她們正規規矩矩穿着書院裏發的青藍色綢衫,搖頭晃腦地背書,将先生的教誨深深地記在心裏,明理正心,以求功名。
常言道,窮文富武。所以,同一間課室裏,雖然溫茹穿得格格不入,似乎有些傲慢的樣子,但她們的餘光還是常常打量過來,滿是羨慕。她們知道,溫家幾位小姐只會在這兒上一個半時辰的課,接着會去隔壁練武場騎馬射箭,練拳腳功夫,而這些是她們想都不敢想的,光是騎馬射箭、拳腳相争時受的大傷小痛,便是她們自己的家底應付不來的。
跟着溫茹來上課的桃紅、桃綠不能留在裏間。眼看着劉先生邁着端方的步子朝課室走來,而自家小姐卻還趴着睡得香甜,她們兩個急得不行,半張臉貼在窗楹處張着嘴巴,啞着聲音呼她。
聽到動靜,坐在溫茹前側方的溫夕藍、溫夕雪頻頻往後望,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樣子。
溫夕桦是個靠不住的,昨日問溫茹來不來,結果她自己沒來,叫醒人的盼頭自然放不到她身上。
桃紅、桃綠眼前一黑,完了,劉先生又要訓斥自家小姐了,大人剛叮囑過,讓她們好好守着小姐上課,別讓她又三心二意,浪費光陰,結果——
“溫——錦——衣——”劉先生在上首的案上坐下,一字一字念着溫茹現在的名字,語氣沒有半分情緒,聽在耳裏卻格外滲人。
溫茹打了個機靈,一臉茫然地坐起了身子,愣愣地看着坐在前面,穿着棕色深衣,梳着鬅鬓,手拿書卷的女先生。
這便是溫家家學裏的老師,劉粱慧劉先生。她一貫嚴謹認真、不茍言笑,最是不喜溫茹上課吊兒郎當敷衍別人、敷衍自己的樣子,要不是礙于溫年月的面子和明理書院其它清貧學子,她怕是早就想撂挑子不幹了。
“溫小姐似是大病初愈,劉某亦不為難于你。但無規矩不成方圓,”劉先生打開自己手上的書卷,垂眸看書,嘴上毫無感情地繼續說道,“既未清醒,便先送去衛娘子那處敲打敲打,等醒透了,再将《大學》抄上五遍,這課我便算你上過了。”
聞言,桃紅、桃綠兩個就在窗下不斷朝着溫茹擠眉弄眼,生怕溫茹又不聽先生的話。
溫茹左右看了看,領會了下桃紅、桃綠的意思,忙擡手交疊行了一禮:“學生謹遵教誨。”
話落,桃紅、桃綠松了好大一口氣。
劉先生則擡頭看她一眼,心裏哼了一聲,今日倒還算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