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白月 對你不起,來世必償
淩瀾長杜若一歲,乃是尚書令淩仲胥獨女。自博郡淩氏官遷京內,淩瀾才女之名便傳遍邺都。加之她一副沉魚之貌,豆蔻之年,便是世家高門貴女中翹楚。
三月前,杜若的及笄之禮上,她至太尉府赴宴參加曲水流觞筵賽,更是憑着滿腹詩書拔得頭籌。一時間,風頭無量,甚至壓過了即将為信王妃、入主東宮的杜若。
畢竟杜若那般身份放着,高門子弟也不敢妄動心思。相比之下,淩瀾自是受歡迎的多,聽聞這三月,又有不少國公侯府托人送去求親的帖子,卻不想皆被婉拒了。
杜若既得了她的拜帖,自也不會回絕,只命人前去請了。
茶茶給她打着扇子,看着案幾上自己從後院拿來的披風帷帽,忿怒道,“以為郡主要外出呢。結果還是要接見淩姑娘!郡主見她做什麽?難道您不知她那點心思嗎,她可是一直想着殿下呢!”
“想殿下的人多了,我便一個都不見了。”杜若飲了口茶水,擡眸道,“你這蹄子怎麽了,以往淩瀾去府裏,你不是挺喜歡她的嗎?還直誇她美貌無雙,才情四溢,又有一雙巧手,做得無數點心。你可沒少吃人家的!”
“那奴婢以後再也不吃了!”茶茶給杜若續上水,繼續道,“本來确實挺喜歡淩姑娘,覺得她謙遜有禮,大方端惠。可是您看看,她在您的及笄之禮上,都做了些什麽。一個客人,那樣搶着出風頭,壓過了您,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
“人家憑本事得了頭籌,有什麽可生氣的。再者,論詩書文采,她确實在我之上。”
“可是,往日的曲水流觞,是百花盛齊放,吟詩作對,各顯風流。再說還是您及笄之禮上的曲水流觞,哪個不知是要緊着主人的!她倒好,您還沒出鼓樓,便拔了頭籌,幫您結束了盛宴。她又不是頭一年入這邺都京裏,不知習俗……”
“喝茶潤潤嗓子!”杜若遠遠瞧着一襲菊紋娟紗金絲繡花長裙翩跹而來,笑着将茶盞推給茶茶,只稍理了理衣襟,重新端坐着。
“郡……”茶茶嘆了口氣,灌下茶水,侍奉在側。
淩瀾由鄭嬷嬷引着,蓮步姍姍,踏入廳堂。見了杜若自是親切卻也不忘規矩,恭恭敬敬朝她欠身行禮。
杜若從前沒細瞧過她容貌,這日見她,便看的仔細些。
果真是十足的美人,烏發半挽,只簪了一只翡翠碎金菊花釵,與衣裙遙相輝映。剩得一半青絲垂在腰際,宛如一方尚好的墨色綢緞,閃着瑩瑩光澤。
明明是豔極的容色,卻盛了雙清麗無瑕的星眸,無論何時都是霧蒙蒙、水盈盈的一片,讓人心生猶憐。
多年前,在太後的千秋盛宴上,太後便曾說笑,杜若是七分美人,清冷有餘而柔媚不足。唯淩瀾,方是标準的美人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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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鄭嬷嬷自也是十分愛憐美人,不舍她這般長久欠身行禮,忍不住開口提醒。
“都退下吧,我們說說體己話。”杜若虛扶了淩瀾一把,譴退侍婢。
淩瀾又福了福,方才依禮坐下。
“姐姐喝茶。”
“嗯……”
淩瀾接過茶盞,眼角微掃,見侍婢皆退了下去,廳中無人,遂而趕緊放下茶水,一把抓住了杜若雙手,美目含淚道,“方才一聲姐姐,便知妹妹還念着閨閣情意……姐姐此來,當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妹妹成全。”
“姐姐慢慢說,不着急。”杜若由她握着。
“我……我……”淩瀾卻說不下去了,只垂着一雙水澤朦胧的眸子,半晌方咬着唇口道,“我聽聞信王殿下遇刺,多日尚未轉醒。自然,王府之中有妹妹操持,殿下當無無礙的……”
“婢子都退了,此間只你我二人。”杜若抽回手,面上笑意柔和些,“淩姐姐有話直說便是。”
“妹妹……我就是有些擔心殿下……”這話說出,淩瀾羞得滿臉通紅,卻是鼓足了勇氣,直言道,“我不瞞妹妹,先前入太尉府中,一半是因為與妹妹投緣,一半是我愛慕于殿下。”
“你與殿下倒的确是郎才女貌。”杜若睨了她一眼,聲色裏沒有什麽起伏。
“不不!”淩瀾聞此言,只當杜若吃味,竟直接“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垂淚道,“我知曉妹妹已經嫁給殿下,乃殿下的正妻。淩瀾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想、只想看他一眼。見他無礙,便知足了。”
“你雲英未嫁,如此見一個有婦之夫,有傷名節。”
“我不怕的,妹妹,只要您願意,您幫一幫我,自無人知曉。”話到這個份上,淩瀾倒也堅毅了些,抹去眼淚繼續道,“若是有人知曉,只要妹妹不棄,我願意入府,做個側妃便好。不,哪怕是侍妾也無妨。”
杜若嘴角揚了揚,卻到底忍着沒有笑出來。
魏珣與淩瀾,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是當年背地裏溫言軟語誘她交出了暗子營,過河拆橋毀了杜氏阖族,一個是如今光明正大要她賢惠大度,幫着會見情郎,恨不得再奉一杯妾室茶給她喝下。
杜若站起身來,笑道,“姐姐也是一品大臣之女,博郡淩氏的獨女,如何能當妾室!”
“妹妹……”
“起來!”杜若始終眉目婉轉,沒有半點惱意,轉身從案幾拿來披風和帷帽給淩瀾穿戴上。“姐姐才貌雙全,只要殿下點頭,我沒有異議,便是要我讓賢都無妨。”
“妹妹,你說笑了。”淩瀾看着面前這張平靜無波的臉,心中驀然騰起一絲懼意,垂眸又見杜若給她細細打着披風飄帶,不禁怯怯道,“這是……”
“殿下至今未曾清醒。委屈妹妹喬裝一番,屆時便說是我從外頭請來的名醫,可好?”
“這……”淩瀾心下大喜,卻又不敢置信。
“我這法子不好?”杜若挑眉。
“好、好,多謝妹妹,姐姐感激不盡!”
兩人說着,蘅蕪臺走去。
魏珣還在重複着夢境,只是這幾天,他仿佛嗅到了杜若花的味道,那是開在空谷幽深處的白色小花。指甲大小的一朵,卻是朵朵簇擁,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霧氣缭繞中彌散開陣陣冷香。
他便看見山花叢中,有女子回頭與他輕笑。她說,“我也還不知情愛為何物,但我相信你。”
山中人兮芳杜若。
很快,他又看見另一副場景,是在這蘅蕪臺中,他們鮮有的好時光。她同他交了心,甚者還動用親信幫他護着胞姐。
帳中春色旖旎,她伏在他耳畔,告訴他暗子營的密語。然後擡起一雙霧氣迷蒙的杏眼,噙着兩頰紅暈嬌羞道,“父親說,杜若花語便是信任。為我取名杜若,便是希望能将我托付給值得信任的人。我信任你。”
她說她信任他,以命相托。可是後來他卻弄丢了她。
然後他又夢到這些年偶爾休沐回邺都,每次去太尉府說是為了交課業,其實更多的是為了看她一眼。然而邊關戰事繁忙而緊急,八年裏他一共回來了五次而已。
有三次一起交流詩書政見,都只是隔着帷幔見到她一襲身影。還有一次她舊疾複發沒有出鼓樓,他便偷偷□□入樓,卻到底因着守衛森然,什麽不曾看見。唯聽得侍女所言,她嫌藥苦發了好大的脾氣。還能發脾氣,說明沒有大礙,他這般想着,略微遺憾地返回了邊關。
只有一次他回太尉府,正值她十三歲生辰。他趕上了宴會,送給她一把鼓槌。
她常年練習鼓樂,對鼓槌自是歡喜異常。那日散宴後,她似有意等他,在□□小山旁沖他福了福,歡愉道,“多謝六表兄。”然後便匆匆離開了。
細算來,這一生,在娶她前,他們原不過見了兩回。
他兩次都目送她離去,最後目光總落在她的木屐或皂靴上,此番在夢中亦是如此。有個聲音又開始在他耳畔響起,是個男子。
他說,“你知道五姑娘死的時候的樣子嗎,她才二十三歲,已經是滿頭白發。她死前,連一雙鞋子都沒有。風雪那麽大,她倒下去,很快被給蓋住了。埋她的時候,都不需要挖多少土,她幹瘦的就剩一把骨頭了。你也休想知道她埋在了何處,永生永生,五姑娘都不會想要再見到你的……”
這樣的話,他八年來,在夢中反複聽過,亦是他前生臨終前聽到的最後話語。
魏珣在歉疚和恐懼中抗拒着不想醒來,卻又在無限渴望和悸動中想要再看一看她。前世未盡的情意,得了這一世重生,他想再拼一次。
這樣的兩種信念來回拉扯,終于後者占了上風。他要醒過來,解開前生的誤會,彌補也好,愛她也罷,他都不能就此睡一睡不醒。
他半閉着雙眼,唇口微張,口中喃喃是前世臨終的話語。他說,“對你不起,來世必償。”
“殿下,殿下您說什麽?你醒了……”蘅蕪臺內,按着杜若的指示,此刻只剩了淩瀾一人。
“對、對不起……”
淩瀾甫一坐下,将将鼓着勇氣握上魏珣的手,便聽得他如此話語,頓時熱淚簌簌滾下,只顫聲道,“殿下沒有對不起我。我都明白的。”
她往四下瞧了瞧,小聲道,“父親說了,我需為延續家族榮光,只能嫁給為君者。我不怪你娶了杜若,我知道娶了她才能問鼎至尊之位。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名正言順在一起。”
殿外清風揚起杜若齊腰的長發,有一縷發絲劃過她雪玉般的臉頰,仿若将一塊尚好的羊脂白玉切割成兩段。
她捋過鬓邊青絲,原是無意聽得這些話,只是才踏出殿外,便聽得淩瀾一聲“醒了”,不由駐足感慨這哪是什麽良藥,分明是靈丹妙藥。
杜若轉身離去,魏珣為了淩瀾,使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法子,有了前世的鋪墊,她也沒有多少震驚和意外。只是這般親耳聽了一遍,白白讓自己又惡心了一回,實在不值得很。
恰逢茶茶過來尋她,見她一副郁悶模樣,只當她連日為魏珣憂心,加之天熱橫生躁氣,便道,“五月天了,郡主可要開始泡藥浴,解解乏。”
杜若頓時展顏,“好啊,正好讓我洗洗眼睛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