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父子 将一切推回了原點
魏珣在重華宮外,已經站了近兩個時辰。
盛夏酷暑,縱然廊下每隔數丈便置着冰鑒,但到底是在室外,又是正午烈日當頭,明晃晃的陽光灑下,滾滾熱氣從地面翻湧起來,委實磨人。
魏珣一身玄衣蟒袍已經濕透,但陛下并沒有讓他入殿的意思。他一貫好耐性,亦不開口讓內監前去回話尋望,只靜靜站着。
反倒是方才來宣他的大監,有些看不下去,湊至身側悄聲開口,“信王殿下,您往廊下站站。”
“可是父皇的意思?”魏珣聲色平靜,如同兒時一般謙遜。
大監打着拂塵,往裏瞧了瞧,“殿下千金之軀,又重傷初愈,陛下定是不舍的。”
魏珣笑了笑,沒再言語,只繼續站在原處,等候傳召。
日頭又偏些,垂暮之軀到底熬不過初生之光,內監得了旨意來傳魏珣。
只是魏珣并沒有直接去面見天子,而是轉入偏殿,着人伺候着換了一身衣衫。
天子終歸是天子,莫說讓你等上兩個時辰,便是候上兩天又如何。總沒有臣讓君等,子讓父候的。
可是魏珣,此刻偏偏就讓君父等着他。
等他換好衣衫入殿,便又是一副恭謹模樣,跪拜道,“兒臣惶恐殿前失儀,特換了身衣袍,讓父皇久等,還望父皇恕罪。”
禦座之上,天命之年的皇帝,在久病纏綿數年後,難得得了一日好精神。卻又在方才與自己兒子的僵持中,耗了大半。雖居高臨下,卻被激的怒氣翻湧,只得勉勵壓着噴薄的氣息。
“難道不是朕讓你久等嗎?”
魏珣猶自跪着,面上辨不出神色,只擡眸看着自己的父親,片刻吐出一個字,“是。”
“大膽!”陛下本搭在案幾上的手猛地一頓,眉宇間亦露出幾分薄怒。然君殿下的人卻是一片平靜,無怒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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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兀自點了點頭,連咳了幾聲後方重新緩了聲色,“瑾瑜,你在怨朕。”
“父皇這話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從你請命前往臨漳封地說起,從朕許了你前往說起。那是你最後的試探。”陛下握着禦座邊緣,“你想要這個位置,是不是?”
“八年浴血,狼煙風沙,換得七雄皆滅,梁國退兵,大魏河清海晏,四海升平。”未等陛下賜恩,魏珣自己站了起來,字字铿锵,“兒臣不配嗎?”
“可你失了左臂,如何能有殘疾之人登臨君位的?這豈不是要讓四境諸國笑話!”禦座上的人終究染病多時,再多的帝皇氣像,亦比不上此刻殿下如日高升的少年,話裏透着幾分無奈。
“笑話?”魏珣仿若當真聽了一個笑話,只嘆了口氣道,“父皇永遠便是這般在意面子,若是為了大魏國威,護着顏面亦罷了。可是,您是為了大魏嗎?”
“兒臣失了一條臂膀,難道不是正中您下環嗎?如此,你便有理由,讓皇兄上位?你想彌補對皇兄的歉疚,卻直接抹殺了兒臣的功績!”
“你、你在說什麽?”陛下從座上起身,顫着手指向魏珣。
“兒臣說什麽,父皇不知嗎?”魏珣尚且恭敬,“若父皇不知,今日宣兒臣入重華宮又是所謂何事?”
“你被刺重傷,父皇尚去府中看望。然如今你好的差不多,父皇卻已病重,卻未見你入宮問安。瑾瑜,你不孝。”
“父皇,你我還是開門見山吧。”魏珣實在不想與自己的父親虛與委蛇。
“朕要你一心輔佐朝綱,永不生反叛之心,永不同室操戈。”
魏珣看了陛下片刻,亦未直接回答,只道,“為天下擇主,當以賢明為先。為主擇輔臣,亦當以人品能力為重。”
“然父皇,卻只是為了彌補愧疚,怕不是明智之舉。”
一時間,君殿之內,靜默了聲息。
半晌,才聽陛下的聲音再度響起,帶着隐忍的惶恐和惱怒。
“你到底在說什麽?”
“您錯殺皇兄生母謝皇後,愧悔至今。如今,打算拿皇位彌補。”
魏珣絲毫無懼天子,直言道,“當年您禦駕親征,四皇叔尹王監國。期間梁國奸細混入,皇叔欲要叛國,被姑母在這君殿之中斬殺。可皇叔向來忠心,如何一夕之間便會起叛國之念。不過是他落了把柄于梁國奸細手中。”
“他愛慕謝皇後。兩人本就有情,是父皇您做了天子,需得士族支持,便娶了謝一族的嫡女。皇叔或許還有意,然謝皇後雖柔弱卻是清明之人,當是已然斬斷情緣。可惜您不信,得了梁國奸細留下的手書,那般明顯的挑撥之意,您卻還是生出了懷疑的種子。”
“皇叔死後半年,謝皇後誕下皇兄,難産而亡。她是難産嗎,分明就是孕期中毒之故。”魏珣終于露出一點怒色,“您懷疑皇兄是您親征時期,皇叔與謝皇後暗結的珠胎,可是謝皇後卻生下了一個足月的孩子。如此,皇兄便是你嫡子!皇後亦是清白的,可是卻因為你的疑心,白白丢了一條命,亦累的皇兄自小身體孱弱。”
“你、你怎麽可能知道這些!”
對啊,自己如何會知道這些。魏珣亦覺得荒唐,原不過是上一世,他滅了謝氏一族時,謝頌安親口所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謝頌安即便搭上謝氏阖族性命,挾天子已令群臣,亂壞朝綱,亦絲毫不悔自己所做所為,只為給慘死的胞妹報仇。
而這一世,縱然他重生歸來,十二歲以前的事,他亦阻止不了。只是按着前世軌跡,他重歸之前的事,與上一世絲毫不差。
尹王依舊監國再叛國。
榮昌長公主依舊提劍清君側。
謝皇後依舊中毒難産而亡。
中的毒名喚“骨爻”,出自榮昌之手,亦尤榮昌親手服喂。
杜謝兩族明面是氏族之争,內裏是生死血仇。
“姑母不是常日頭疼嗎?”魏珣面上現出一分荒唐的笑意,也不理會陛下的發問,只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謝頌安将毒都放到父皇身畔了,骨爻除了喂服,還可以如何使用,父皇都比任何人都清楚。”
“比如投在熏爐中作一味尋常香料,然碰上海棠花便成另一種□□。姑母可是最愛海棠的,衣衫之上均是海棠花染過的熏香。”
“你……”陛下愈加震驚,不知因為謝頌安的歹毒心思,還是魏珣查的如此徹底,然他此刻已經沒有精神理會這些,只顫着聲色道,“榮昌……”
“父皇放心,兒臣已經得了解藥,給姑母送去。只是姑母的性子烈,只能瞞着了。”
本來在歸寧之期,他想對榮昌稍作提醒的。只是一想到榮昌對杜若的樣子,他便懶得開口,左右有解藥,不過是多難受一段時日,亦沒什麽大不了。
“你上來!”
魏珣拾級而上。
“你既然知曉的這般清楚,便更應護着你皇兄,保他一世長安。”陛下與魏珣咫尺之地,已如枯槁的手,如同幼時般,摸過他額頭胸膛,最後停在他已廢的肩膀上。
“父皇若傳位于兒臣,兒臣可以更好地護佑皇兄。”
“來不及了……”陛下搭在魏珣左肩的手用力了些。
魏珣笑意更深些,他當然知道來不及了。昨日他一回王府,蔡廷等人便急急前來告知,陛下于內閣大臣面前,由杜謝淩章四大氏族為證,寫下了傳位三殿下魏泷的诏書,只等他千秋之後,便頒布繼位。
“父皇,您何其懦弱。因為你懦弱,即便疑心謝皇後,卻不敢自己動手,扯上姑母,讓杜謝兩族結仇。”
“那是禦臣之道。謝氏出了一個皇後,杜氏得了一個長公主,但是誰也休想一家獨大。”
“您又何其自私。因為你自私,擇皇儲位只是為了彌補你一人之虧欠,絲毫不顧朝堂局勢,天下黎民。”
“朕也曾真心想傳位你,你該恨的是斷你臂膀之人。”
陛下因為用盡全力抓着魏珣臂膀,本就灰白的面容更加扭曲,“你到底答不答應,永不起謀逆之心,永護你皇兄。”
魏珣沒有說話,只伸手将陛下的手緩緩推開,方才開口道,“兒臣永不怪斷我臂膀之人,兒臣之命罷了。同樣的,今朝我不與皇兄争位,他年也不會有反叛之意。”
“但是——在其位而擔其職,您将皇兄推到這個位置,給了他無上權利,當是他護盡蒼生,兒臣亦是這蒼生一粒罷了。”
“兒臣,告退。”
魏珣轉身離去,他這一生,從十二歲重生開始,雖知前世,卻也不過一介庶出皇子,面對根基深厚的謝氏根本沒有半點辦法。本想立了軍功,得了功績,帶着那人共享尊位,再以皇權抽掉謝氏一族。
然而,大婚之夜,她複仇的一刀,将一切推回了原點。
餘生他所有的力氣,大概只能護着她,便再也分不出給旁人了。
“瑾瑜……”身後陛下的聲音再度傳來,帶着喘息與妥協,“你是個仁厚的孩子,可是父皇已經看不清你了。父皇不相信你會塗害手足,可是如今細想,六年前,黎陽當是你設計送去的碦剎草原。那時你說手中兵甲連年作戰,一時經不起戰亂,讓朕送了黎陽去和親……”
“兵甲休整,便只能有勞皇姐。皇姐與兒臣皆為皇家血脈,既受天下養,理當以天下為己任。”
魏珣沒有回頭,只一步步踏出殿外,望着滿天流雲,日光普照。
西境碦剎草原,終年日照極短,一年中三月皆為永夜,不見日光。當是她最好的去處。
甘泉湖畔,杜若聞淩瀾一語,有片刻的驚訝。
按着前世,魏珣當是求之不得,如何此番便是拒絕了?
只是她頭疼得厲害,亦不願深究,只轉身離去。
“阿蘅!”淩瀾再度出聲,亦不顧身在宮苑,拉住她道,“你可是在惱我?數月前你的生辰禮上搶了你風頭,亦或者惱我心中還想着殿下?可是阿蘅,縱是我入了府,你依舊是正妃。我願意打掃庭廚,侍奉您如同侍奉殿下。”
杜若被她纏得頭腦愈加昏沉,恍惚間見得甘泉湖上水波微蕩,漣漪層層化開。有一個瞬間,她想将淩瀾推下去。
她甚至已經這樣做了。
她就着淩瀾的手,一步步向她逼去,淩瀾只得一步步往後退開。
她比淩瀾還小一歲,同樣的世家矜弱女子,力氣上沒有多少區別、只是她活了兩世,眉眼中多了一份世事滄桑後的迫人神韻。
淩瀾被逼得不敢直視,只慌忙後退,不住回首,眼見只剩餘最後一階岸上石階,終惶惶開口,“阿蘅……”
杜若理智尚在,眼峰掃過不遠處往來巡邏的羽林軍,亦站定了腳步,看着周身垂柳,露出個和善的笑。
“天熱易昏,此間陰涼,你清醒一些。”杜若拂開被她拽着的廣袖,漸漸收起笑意,“姻緣天定,父母媒妁,皆為定數,且自己思量吧。”
杜若轉身離去。
“阿蘅,你便這般惱我嗎?我……”
“放開!”杜若終于動了氣。
淩瀾從未見過如此不耐地杜若,不由心下一怔,又因本就立得不穩,只聽“噗通”一聲跌進了湖裏。
一時間,羽林軍聞聲而來。
杜若兀自看着在水中掙紮的人,心中竟湧起一絲快意。她水性尚好,等羽林軍到時,再下去救她也不晚。
雖有前世深仇,總也不能□□動手。
正在思慮間,只覺手腕被人猛地抓起,一襲玄色衣袍擋在身前。
魏珣望着湖中的人,眉心微蹙,又轉眼看向她,眉頭便皺的更緊了。
“殿下想說是妾身推的。”
“自然不是,你先回府。我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