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一更 他受不住這樣的罪名
魏珣與那人過了二十餘招, 先前本就挨了她一掌,體力不濟。如今胸口手背皆受了傷,已是強弩之末。
然卻也發現了對方路數, 那人并不真要他命, 招招看着殺氣彌漫, 到頭卻皆收了攻式,只繞開欲要追人。
目标竟然是杜若。
杜若今早入宮, 穿的是繁複宮裝, 又不習武,加之車內受了一番折騰, 腳下便也沒有多少力氣。如此兩柱香過去,也未走出多遠,仍在視線範圍內。
那人得了空隙, 一個點躍便往杜若處刺去。
兩人雖打鬥多時, 魏珣始終搶着離杜若較近的位置,一時間便也往她處躍去。
“阿蘅!”眼看那柄長刀就要刺向杜若背部,魏珣急忙出聲提醒。
杜若卻仿若未聞,只仍一步步緩慢地走着。
暮色餘光渡在她身上, 曠野晚風拂起她臂見披帛, 與她如瀑的長發糾纏在一起,連着隐在青絲間的金色發帶,一起獵獵飛舞。
她好似只是路過此間, 又如特地來得此處, 看一日夕陽, 吹一刻晚風。身後的一切打鬥、哪怕是迫近的危急,都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阿蘅!”魏珣再一次地痛呼,連着噴薄的氣息一起落在她耳畔。
杜若因被他從身後一把抱住, 整個人晃了晃,卻也不曾跌到,只覺被他嚴嚴實實地擋住了背後的偷襲。
自然,她也聽到刀劍入肉的悶鈍聲,和魏珣急促的喘息聲。
“快走……”他的話還在她耳畔缭繞。
杜若也沒回頭,只撥開摟在自己腰間的手,方才轉過身來,掠過魏珣與後面的人眸光相接。
“退下吧,柔兆。”杜若嘆了口氣。
Advertisement
蒙面的女子撤下布罩露出一副溫柔面龐,只是握刀的手頓了頓,似是不解,又看了杜若一眼。
“帶着你的刀,一起走。”
這回柔兆了然,只驟然拔刀,退身離去。
刀進刀出,後背之上,雖未傷及要害,但到底血肉之軀,亦是受不住。魏珣朝着杜若跌過去。
杜若也沒掙脫,由他靠着。
自知曉對方是柔兆,魏珣便已基本明白,如何李昀和暗衛遲遲不出現,左右是被杜若的人控制着。
大魏之中,若論身手,估摸也沒有幾人能出暗子營首領之右。
“為什麽?”他喘着氣息,艱難地開口。
“你問,我為什麽要殺你?”
“還是——問我,為什麽不殺你?”
杜若面上神色無常,只是破天荒地伸出雙手,扶住了他,不讓他失了力氣滑下去。卻換了個話題,湊在他耳畔,猶自開口。
她說,“當年,我也這樣等着,等你回來救我。我總想着即便我們間沒有男女情愛,但總有夫妻之義。可是,我等到了什麽?”
“我等到,兄長們一個個被殺,等到部下全部埋骨他鄉,等到家族阖族被滅,等到女兒死在懷中,冬日屍體腐爛……”
“我等到所有噩耗,卻始終沒有等到你!”
“這就是我要殺你的原因啊!”
杜若松開手,退開兩步,身前的人瞬間倒下,只單膝跪着猶自支撐。
杜若便也委下身來,她捧起他的面龐,迫使他與自己四目相視。
“我不殺你,是因為實在好奇,當年可以抛妻棄子的人,今日如何又能這般舍身忘死護我于身下?”
“我猜一猜,是因為愧疚,想要彌補。那麽殿下,妾身今生又委屈了,妾身原不過是慰您心安的一劑良藥。”
“又或者,殿下改了性,突然變得對妾身有了滿腔的情意?”
“可是妾身,半點也不信。”
杜若一貫平和,但凡出言嘲諷,便換了稱呼。自謙敬人,卻皆是諷刺。
她深吸了口氣,繼續道,“人心之變化如何能有這般大的改變。譬如,我前世未愛過你,只是盡着一個妻子的職責,今生便也是如此。再譬如,前世我至死都恨你,今生便依舊恨你。若說有何不同,大概便是,如今的我連為妻的職責也不想盡了,而在恨意之上因為你的糾纏,便又更深了些!”
杜若從未一下說過這般多的話,雖說得依舊極緩,然說完後,卻倍感乏力,只無力跌坐在魏珣面前。
魏珣傷了三處,左手背部,胸口,後背,原也都是皮外傷,不曾傷到根基。就是血流得多些,痛意細碎蹉磨,難熬了點。
只是杜若的話,堵死了他想親近她的每一條路。
說愛她,他本就沒資格。
說愧疚,如今便更是不敢了。
“我知道,你殺與不殺的理由。”魏珣擡眼看向她,“新婚夜你動了一次手,沒有成功,按着你的性子,靜下心來,便不會再動手。”
“因為杜氏開蒙第一課,你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學得好。”
“杜氏開蒙第一課——”杜若喃喃道。
杜氏開蒙第一課,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了千秋傳禮樂,為萬世開太平。”
杜若一字字吐出,早已泣不成聲。
先前那般多不堪回首的前世記憶細說而來,如再經受一遍,她都忍着曾不落淚。然提起杜氏啓蒙,幼承庭訓,她一下便紅了眼眶,渾身戰栗,似有無數委屈湧上心頭,又似今生裏全部的掙紮苦痛都因那家族的祖訓。
若她不遵祖訓,不将它學得那般好,亦或者魏珣沒有功在社稷,不曾抗敵退虜,她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殺了他。
不必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切莫因一己一族之私仇,棄蒼生于不顧。
“杜氏的祖訓很好,只是太過嚴苛和沉重。”魏珣伸過手,想給杜若擦去眼淚,然伸在空中,到底還是放了下去。
只繼續道,“我幼時于府中學習,聽聞你除了不修武學,其他所學皆同你兄長一般無二。便總覺不忍,老師已有四個兒郎,個個皆可匡扶社稷,為百姓謀利,為杜氏揚門楣。如何要你一介女子,也這般秉承學習,身挑重擔?”
“我以為,是你自己好學所求。今日看來,并非如此。”
“你分明是累極了的模樣!”
“父母教授,自有他們的道理。我不覺有什麽不好。”杜若原是被魏珣戳中心事,此刻卻也不肯低頭,只自己擦了眼淚,昂首道,“不學鼓樂,便是往聖技藝斷絕。不思謀略,今日也難請你到此。”
“所以,我問一問為什麽?為什麽要诓我來此。”
魏珣後背的血還在細細流出,累得他一張面容愈加慘白,然望着杜若時,面上還是有幾分殘留的溫和笑意。
杜若得了這話,卻一下怒了起來,原就是壓抑了許久的怒氣,終于在瞬間爆發。
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魏珣。
“不為什麽,既然禀着大義不能殺你,我就想刺兩刀出出氣,不行嗎?”
“魏瑾瑜,我真的是受夠了你這副模樣。前世裏,你便是什麽也不與我說,彼時當是淩瀾之故,讓你覺得對我無話可說。那這輩子呢,若是之前惶惶不敢說。如今我點破了彼此皆為歸來之人,你還是什麽都不說。你不說,就是承認前世種種,皆你一人所為,你背信棄義、抛妻棄子、竊符叛國……”
“我沒有!”魏珣聲音裏有着難言的乞求,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受不住這樣的罪名。
尤其是從杜若的口中說出。
“你沒有?”杜若毫無留情地打斷他,“你或許是沒有。可是你沒有做得那些事,所有的罪責皆由杜氏和我擔着。”
“你知道杜氏阖族是如何被滅的嗎?你知道我們的女兒是怎麽沒有的嗎?你知道我又是怎麽死的嗎?”
杜若重新跪下身來,與他齊眉而望,因着近身的距離,她的聲音便小了些。
暮色蒼茫,萬物俱寂,唯有她的話語和風聲在魏珣耳畔缭繞。
“你說你沒有,那便好好說,我亦好好聽着。好好辨一辨你到底有沒有。”
夜色愈濃,魏珣擡眼掃向四合,“那我們回去,我細細與你說。”
“這裏幹淨。入了朱雀長街,不是王府便是宮城,我難受的狠。”杜若看了他一眼,廣袖清揚,四下裏暗子營帳天幹的十二位首領盡數現了身形。
“這下安心了?此處亦是安全的,誰也傷不了我們。至于你的人——”杜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被地支的首領控制着。”
魏珣因起伏不定地喘息咳嗽了兩聲,看着夜色深沉,知曉定遠侯府已經無用,謝頌安估計也接了消息。暴露是一定的了,再難補救,左右杜若的暗子營皆在邺都,一時也無懼于他。
魏珣便索性坐了下來,從前世永康四年,舉兵反出邺都開始細細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