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掌印
阿琅以為是坊間傳言聽得多了,曾幾何時,午夜夢回,多少次夢見過燕京的紫禁城,大到無邊無際,從南到北就像是永安城裏走上一天一夜。
一如此刻,他們從東華門進,穿過重重宮門,又是石橋,又是廣場,繞過一座大殿,又進了另一條長街,宮門之間擠着幽深的夾道。
長街上南北走向,十字路口相連處各建有一房,門口向西。謹身殿不到處,轉角進了一條夾道,往西走了許多路,繼而拐彎往北,直到司禮監值房的大門出現在眼前,才總算走到了頭。
在這漆黑的夜裏,就靠着曹元亨手中的一盞羊角宮燈,他們從東面橫穿,徒步走向西面的司禮監值房。阿琅感到自己走了一趟市集,腳下生疼。這還得怨曹元亨給她準備的靴子,又寬又大,走兩步路便要提一提,她夾緊了鞋底走路,不酸不疼也就奇了怪了。
“元亨,回頭給她備一雙合腳的靴。”進門時,公孫懷吩咐曹元亨,阿琅驚異原來他早就察覺到她的靴子不合腳。
曹元亨悻悻答是,阿琅瘦小,連腳的尺寸也如孩童,找遍了東廠也沒有合适的衣裳與靴子,只能湊合着給她穿上,等回了宮,再做安排。
“掌印回來了!掌印回來了!”才跨進門走了幾步,司禮監大大小小的太監內使提了袍子上前哈腰相迎,就像是翹首等着老鳥叼蟲子回來喂食的一群小鳥,撲騰着尚未豐滿的羽翼,伸長了脖子,嗷嗷待哺。
公孫懷自然不是他們的老母親,撒不開手給他們投食,也就淡然地“嗯”了一聲,邁開了步子往前走,阿琅覺得一陣好笑,其中一個小太監把眼睛瞪得渾圓,“哪來的小兔崽子,這般不懂規矩!”
“都幹什麽吃的,大半夜的瞎出來溜達,趕緊都回自個兒炕上躺着去,少在這叽叽歪歪,吵着掌印!”在公孫懷發生之前,曹元亨呵斥一聲,轟趕小雞似的一窩散了。
燈籠挂在廊庑下,院子裏不夠亮堂,公孫懷的臉色無人可以清晰窺見,阿琅粉嫩的小臉蛋倒是微微泛着熒光,她回頭朝那小太監做了個鬼臉,小太監頓時一陣青一陣紫,顏色好看極了,鼓了個腮幫子,無處撒氣,可把阿琅得意壞了。
阿琅看得出來,公孫懷暫時不會拿她怎麽樣,反倒處處維護,雖不知他到底打的什麽鬼主意,阿琅也不去尋根究底,就仗着他在背後撐腰,有恃無恐。
太監陰險,無論大小,捉弄一個是一個,大的動不得,那就從小的開始,她這心眼也是壞透了,講不定真是根好苗子。
“跟上。”公孫懷漠然開了口,阿琅像是被收了魂,不再理會那小太監,緊跟其後,公孫懷回頭對曹元亨道:“元亨,你先把阿琅帶去東院安頓。”說着,他瞅了阿琅一眼便掉頭走了。
曹元亨應是,人剛走,他拍了一把小太監的腦袋小聲道:“別瞧那小子少不更事的模樣,對咱掌印可是大有用處,心裏頭有什麽委屈都囫囵一個吞了,誰都別去招惹,聽到沒有?”
“是,小人謹記曹公公教誨。”小太監垂首維諾。
曹元亨又指了指其餘的太監內使道:“還有你們,說了多少遍,沒事兒少瞎起哄,個個腦袋裏裝了黃魚,翻了個身就忘事兒,今後這腦袋也別想着要了!”
督主平日裏一聲不吭,教訓人的差事就都落到了曹公公的頭上,張嘴麻利,把底下的人殺個措手不及,哪裏還有人敢插嘴。
莫名其妙被訓了一頓,都灰溜溜地散了,曹元亨唉聲嘆氣,今後恐怕也沒法省心了。
曹元亨回頭領了阿琅穿過兩道門,路過東西兩口井,各有一小門,穿進東井小門,繞了個影壁,可見一個小院,一間正房,兩間耳房,她思忖着該是司禮監某些太監的住處。
阿琅拖着寬大的靴子,走了幾步又發現這院子不大,除主屋與耳房外,也沒有別的屋子,周遭悄無聲息的,不像住着人,阿琅渾身抖了抖,心頭隐隐覺得有些瘆得慌。
“曹公公,小人今後住這兒麽?”
曹元亨瞅她一眼,酸溜溜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哪門子運道,督主竟安排你和他老人家住同一個屋檐。”
阿琅張嘴吸了口冷風,打起了咯噔,她阿琅何德何能,進了司禮監也就算了,還要跟公孫懷當鄰居,若一不留神夜起夢游,到他房裏串門可怎麽使得。
“我……對不起,曹公公,我耳朵不太好,能不能麻煩您再說一遍,我跟誰住?”她心裏一急,也就忘了自己是“小人”了。
“你住這屋,不過有督主盯着你,你也別想動什麽歪腦筋。”曹元亨指指點點,給她指了她的安身之所,就在正房左側的一間耳房。
不必懷疑,她與公孫懷真的成了鄰居。
“雖然你有督主庇護,可宮裏的規矩不能壞,待案子審結前,你暫且留在這院子,哪兒都不許去,乖乖在此聽候差遣。”
公孫懷不在,曹元亨依舊拿出了他的那套威嚴氣勢來擺譜兒,阿琅拱了拱手,谄媚笑道:“是,小人随時聽候督主與曹公公的差遣!”
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幹過,就算從小火者做起,她也不在怕的。
“跟咱家進屋罷。”曹元亨兩腳上了臺階,伸手推開門,阿琅屁颠颠湊上去,随他進了屋。
曹元亨放下宮燈,取了燭火點上,屋裏瞬間亮堂。
屋子雖窄,卻有炕有床,陳設齊全,關鍵是這屋子不像虛設,像是常年供人居住,一塵不染,甚至芬芳盈室,阿琅不禁好奇,是否有人與她同住一屋。
“曹公公,這真的是僅供小人一人居住麽?”
看着阿琅懷疑的眼神,曹元亨踱步走到一張矮幾前,仰高了脖子,阿琅順勢望去,頂上是房梁,聽他陰幽幽道:“聽聞這兒原本也住着旁人,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只可惜,他主子去了,他也跟着去了,就在這房梁下,懸了三尺白绫,做了吊死鬼,自那以後,常在深夜聽人哭泣,都道是這屋不幹淨……”
曹元亨慢慢把身子轉向阿琅,沒想到她聽得津津有味,絲毫不恐懼,反而意猶未盡道:“是那吊死鬼的哭聲麽?公公不是想說,它……還在這屋裏?”
見她不怕,曹元亨意興闌珊道:“都是從前朝傳出的無稽之談,豈能相信!”
“非也非也,有道是無風不起浪,空穴來風必有因,既然有此傳言,想必也是真假參半,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小人既然住在此物,那必然要與萬物和平共處。”說着,她雙手合十拱了拱,向四方拜了拜,像是在與一團無形的物體通過心靈對話,看得邊上的曹元亨背脊一寒。
這小子到底什麽人?換了別人早吓破了膽,哪裏還有閑情逸致與他說出這樣一番言論。
“在說什麽?”
“督、督督督主!”冷不丁背後一聲響,曹元亨跳起了腳,臉色煞白,不知督主什麽時候過來的。
公孫懷來了有些時候,就在曹元亨講鬼故事講得起勁時,便進了院,阿琅其實早就眼梢瞄到了他的身影,見曹元亨在興頭上,索性裝作不知,等着督主上前來湊個熱鬧。
“督主,曹公公說這屋裏死過人,是真的麽?”
“但凡住過人的屋子,總死過幾個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元亨,休得胡言。”
此話阿琅頗為贊同,她也不信鬼神,見公孫懷訓斥曹元亨,她心裏很是快意,曹元亨又讓公孫懷抓住了把柄,還能怎麽辦,低頭請罪就是。
“督主教訓的是,元亨自個兒掌嘴。”
沒等他動手,公孫懷擺了手,“下去歇着罷,這兒不用你了。”
曹元亨偷偷擡眼,見他滿臉倦色,想是前廳的票拟都已批完,他的差事也完了,退下之前,又朝阿琅望了一眼,張了張嘴終究沒再開口,默默退了出去。
曹元亨前腳剛走,公孫懷就轉過了身,阿琅忙叫住他:“督主!”
公孫懷頓步,半側過身,微微垂着下巴,屋裏燃着燭火,照在他側臉半明半昧,他本就面白無須,映着漆黑的夜,搖曳的光,竟有一絲的詭異。
阿琅捏了捏手心,低頭問他:“明早您何時起身?”
進了宮,就要按照宮裏的規矩做事,她一個小喽啰,定是要起在他的前頭,等着伺候他的巾栉等事。
“明日卯時,你随曹元亨進內書堂,不必伺候我了。”
他要她跟着曹元亨應卯,而不是從一名打雜的低等的小火者做起,當真是看得起她,還是別有所圖?
“時候不早了,歇着罷。”而他話不多說,扔下這一句便離開了。
阿琅癡愣愣地站了片刻,下榻後又忍不住唉聲嘆氣,她一聲不吭進了宮,與宮外失去了聯系,明日案子一開審,宋世良便會發現她已消失,不知會作何感想,而她的胞弟還在他手上,日後她能否再見到阿玕也成了一個大問題。
不過代替阿玕進宮也好,至少不必當真的內侍,若能混得好,以後有的是機會與阿玕見面。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解釋一下“司禮監”的官署歷史上不在皇宮裏,而是在皇城,明朝的二十四衙門除了浣衣局都在皇城,這文雖然架空明,但有些東西我給改了,皇宮裏也有司禮監值班和儲存文書的地方,具體位置大概在清朝的內務府?就不具體考據了,大雜燴,亂鍋炖,想考據的可以wb私信找我研讨,有bug歡迎提出,盡量修改~
以後就是瓜田李下,就要讓人說閑話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