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進宮
不是公孫懷變了,而是他不是個容易掏心窩子的人。身邊的人辦事再得力,無非是為了邀功,沒點心思到處算計怎麽走得下去。他信任跟了他十年的曹元亨,卻還是掏不了心肺,十年前的舊案他任誰都只字不提,而是選擇讓這個秘密永遠爛在自己的肚皮裏。
如今阿琅出現了,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他塵封的那些記憶像被打開了水閘嘩啦啦傾瀉而出,許久沒有如此輕松愉悅。
她本就是金貴之軀,理應是他在她面前頂禮參拜,可她失去了記憶,反倒是她對他俯首帖耳,失去了身為金枝玉葉的尊嚴。
“元亨,你下去找人燒些熱湯,再找一身幹淨的衣裳備在後院東面的小屋。”既然到了他身邊,那在他眼裏,她永遠都是公主,他會為她掃清一切障礙。
她如今女扮男裝,是為了出門行方便,卻要處處提防,反而多有不便,因此為她設了一間獨立偏僻的屋子讓她沐浴。
阿琅尚未緩過神,哪裏想到公孫懷轉眼間為她安排了諸多事宜,唯恐他是借着讓她沐浴的名義找人替她驗身。
“她怕是不習慣,就別叫人跟着了,派人守在屋外便可。”
給皇帝當差的情報組織就是不一樣,察言觀色的本事一個比一個強,她還沒發話呢,他就瞧出了她的心思,真是不得了。
“多謝督主賜湯之恩,只是督主的額頭……也該擦擦。”阿琅怪不好意思的,那樣一副玉潔冰清的臉孔叫她給玷污了,這位面無表情的督主還大發慈悲放過了她,簡直匪夷所思。
公孫懷只“嗯”了一聲,曹元亨讓她跟上,離開了偏廳,阿琅終于憋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問:“曹公公,廳裏挂着誰的畫像?”
畫像上的武将看上去一身正氣,不像是東廠人的做派,和那塊石碑一樣,頗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你不識字麽?”
像上寫了小字,阿琅認字不多,恰巧上面的字只認得一個。
“小人家中世代務農,祖上都是文盲,也就爹爹識得幾個字,可惜小人看到字就犯困,學了個半吊子,也就認得一個‘一飛沖天’的‘飛’字。”阿琅摸着後腦半真半假道。
曹元亨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審視她,進了東廠的人循例都得拜一拜偏廳內的“岳飛像”,告訴自己此生必須精忠報國,她是真的不知,還是故意拐着彎兒來罵人?
不過東廠設立之初,本意就是忠于帝王,肅清奸臣貪官,只是人一旦擁有了權力,久而久之也就難以自控,最後一發不可收拾,落得個遺臭萬年的罵名。
“是武穆鄂王岳飛。”
“原來是精忠報國的岳飛岳将軍啊!”看到那麽多字,腦袋早已發懵,哪還能細想那畫像之上畫的究竟是誰,“可惜啊,岳将軍一生效忠君王,上陣殺敵,所向披靡,最終卻叫秦桧這個奸賊所害。”
阿琅搖頭嘆息,曹元亨臉上五顏六色一時說不出話來,阿琅又道:“不過這些都是從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的,也不知真假有幾分。”
她以史為鑒奚落當朝奸佞,又把自己和世人的诟病撇得一幹二淨,讓曹元亨抓不到把柄。
曹元亨看出她仗着自己用土辦法治了督主的頭疼之症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呢,她現在有督主撐腰,他只能吃悶虧。
“到了,進去罷。”曹元亨好歹也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實際上不屑與一個毛頭小子一般見識,把人帶到目的地也就完事了。
曹元亨派的人打來了熱湯,滾燙的水倒進木桶裏騰起一陣陣白色的煙霧,彌漫在四周,阿琅頃刻感受到滾滾熱浪撲面而來,大夏天的,燒這麽燙的水,不就是在諷刺她死豬不怕開水燙麽!
“你一個人在這兒慢慢洗吧。”曹元亨哼哼鼻子離開了,他派了人在門口把守,阿琅不放心,仔細檢查了門闩和窗子,搬了幾張凳子加強防範。
萬事俱備後,她才卸下防備,等着水溫降下。
曹元亨回到前院偏廳複命,公孫懷不在廳內,曹元亨回顧了一周,才發現他站在堂前的小廣場上,兩眼盯着那塊飽經風霜的石碑。
“一場雨來得巧,也不必叫人來洗刷了。”在曹元亨的腳步上來時,公孫懷迎風開了口。
東廠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差人洗刷這塊石碑,可石頭畢竟是石頭,看似頑固不化,卻依舊抵擋不了風雨侵蝕。百年過去,哪裏少了一點兒總還能看得出來。
曹元亨點頭道是,又把阿琅的情況彙報了一通,接着身子站直,杵在一旁不吭聲了。
“你心裏有什麽話直說無妨。”公孫懷不再看石碑,轉身踱步邊走邊說。
“督主當真要留那小子在身邊?”若非信得過,他一向不會輕易留人在身邊,從上交金鎖的那天起,王玕此人便被督主留意,仿佛兩人早已相識。
面對曹元亨的疑問,公孫懷沉默了片刻,曹元亨因嫉妒而一時大意,忘了他不喜身邊的人多加妄言,連忙哈腰請罪:“元亨多嘴了,請督主恕罪!”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留下她自有用處,況且不是你找人進宮通風報信見到了典當金鎖之人的麽?”
曹元亨的确派人進宮通報了王玕的行蹤,他只是想為他找出金鎖真正的主人,哪裏想到督主會對這小子百般呵護……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經二十歲了,跟了督主整整十年,鞍前馬後服侍他,替他辦事,從未出過纰漏,因此深受器重,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輔佐他掌管東廠。
宮裏有地位的太監時興收養位分低的內使當幹兒子,公孫懷雖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又兼任東廠掌印,可他是宮裏的一股清流,從不收義子,也不許人喊他一聲“老祖宗”,祖宗是對着自家牌位叫的,他還活得好好的,沒把人叫到地底下去了。
因此,曹元亨一直把公孫懷當成兄長一般尊敬。
“三思而後行,一旦做出的決定,就別回過頭去質疑,你若覺着不稱心,多盯着點兒就是,何必與一個小孩子鬧不快,要你辦的差事一件不會落下。”曹元亨在外頭呼風喚雨,到了公孫懷跟前卻像個孩子,他心底那點兒委屈公孫懷看得出來,也就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讓他心裏有了着落,不至于丢了飯碗。
“是元亨心胸狹隘,不知分寸,元亨知錯了!”曹元亨下跪磕頭,公孫懷制止了他,“地面雨水尚未幹透,別叫自個兒落得一身污,去叫人準備馬車,待她出來後就出發。”
“是。”
在這個暴雨初歇的夜晚,阿琅的面貌與生活從此煥然一新,她乘坐着東廠準備的馬車,随東廠督主公孫懷連夜進宮。
公孫懷提督東廠,平日卻不居住在東廠衙門,除了東廠督主的身份外,他更是司禮監的掌印,代皇帝批紅,決策朝廷內外諸多大事,最主要的是,年少的帝王離不開他,他必須留在宮中,随時候命。
皇城守衛森嚴,高聳巍峨的宮牆叫人望而卻步,阿琅坐在車內探頭張望,由遠及近,黃琉璃瓦覆蓋的重檐城樓下,三座券門緊閉,各有兩名錦衣衛把守。
宮裏到了酉時就要下鑰,宮門關閉,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除皇帝特許。
公孫懷就在這特許之列。
他甚至沒有亮出他腰間的牙牌,把守東華門中門的兩名錦衣衛光是聽到他清嗓子,就已恭敬抱拳,将嵌着金釘的朱漆大門向內推開,讓出高深的券門甬道通行。
阿琅以為,宋世良已是聲名煊赫、手握大權之人,可見了公孫懷之後,才發現,他才是真正可以呼風喚雨的人。
這一路上暢通無阻,凡是見了他的人無不恭敬低頭,在這漆黑的夜裏,光憑他清一清嗓子,就可聞聲辨人,在這宮裏,還真沒有不識得他的人。
阿琅覺得自己遇見了一座大靠山,而他的身後正是金山銀山。
進了宮門,不便再坐車前進,阿琅下了馬車,視線突然開闊,眼前橫亘着一條河,圍着白色的石欄杆,河上架着一座石橋,阿琅一句不問,跟着公孫懷和曹元亨上橋。
她這一路聽曹元亨唠叨了許久,無非是一些宮裏的規矩,謹言慎行必然不可少,兩眼也不可随意亂瞟,看死的無礙,見了活生生的人沒有指示不可擡頭,更不可直視……
阿琅聽得耳朵生繭,紫禁城那樣大,即便進了宮,許多人耗了一輩子都碰不上一面,她只想安安穩穩待在公孫懷身邊,沒想過見什麽大人物,要真不幸遇到,也就低頭退到一旁,不吭聲就是了,萬萬不想招惹。
只是她分明是初次進宮,不知為何,這裏的一景一物,莫名熟悉。
作者有話要說: 進宮啦!
感謝大家的喜歡,麽麽噠!